《熔炉》与暮川

6、（5）

　　……唐音做了好长的一个梦。梦里光怪陆离，梦里浮华万千。梦里妈妈的怀抱很温暖，爸爸的笑容很温柔，姐姐也那样亲切。阳光，绿叶，青草，花朵……她睡在太阳边的云朵里，悠悠晃。
　　“妈妈……”
　　“……妈妈？”不知哪里来的一声轻笑，带着令人安心的味道。
　　唐音醒了，她艰难的睁开眼，眼睛好疼好疼，她记得上一次这么疼还是在十年前，她的左眼在睡觉时灼烧，从此再也看不见光彩。
　　“别动，慢点，慢慢的……轻轻的……”眼前光影浮动，不知是谁温柔地轻语，哄小孩子睡觉般轻柔缱绻，带着淡淡的玫瑰香和着清凉薄荷味。唐音渐渐适应了疼痛，她慢慢地睁开眼。一双清亮的眼含笑盈盈，她甚至从那双眼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醒了？那就好。眼睛还疼吗？”她轻轻摇头，想出声，却发现自己嗓子火辣辣的疼。“不疼了。”吃力吐出的这细微沙哑的三个字刺得她稍稍一惊。
　　“……”眼前的少年闻言轻轻点头，直起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优雅又随意地曲起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上，足尖自由荡悠。自带一身懒散清贵。身后一枝玫瑰热烈娇艳。
　　少年低着头，稍长微卷的碎发乱翘，泛着点点水光，在青色的晨光里，犹显寒气。他坐在床边，又抬眼淡淡然瞅了一会儿唐音，手不自觉的从兜里摸出烟盒，他望了唐音一眼，拿着烟的手一顿，指头轻敲了两下纸盒，又默默地揣回了兜。而后轻悠悠地拿起桌上的一本书，散漫的翻看着。
　　屋里只有薄薄的雾气。
　　唐音觉得自己像是浸泡在酒精里，浑身痛得麻木。她费劲地张口，有太多的疑问在喉间，“你为什么要救我？”明明还有更多也更实际的问题，她不知怎么就吐出这样一句话……沙哑的声音微微弱弱的飘入少年的耳中。他挑了下眉，然后抬眼，正好与床上的唐音对视，那只灰蒙蒙的眼睛也呆愣的望着他，让他想起了小时候那只异瞳的白猫 。
　　唐音看进那双幽深的眼睛，漆黑，如深夜里的湖水，望进去让人有片刻的窒息。
　　“大概是，想试试做好事是什么感觉吧……”
　　深潭盈盈，转瞬清澈。少年自嘲般的笑笑，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走出房间。少顷。端着杯水进来。一边轻扶起唐音靠在床头，一边说:“你昏睡了58个小时，其间不断发烧，直到昨天晚上才退烧。眼睛也发了炎，医生说你的眼睛很脆弱 。身上的伤都处理过了。你的右手小指骨折。这里…是我住的地方……还有，这水里我放了止痛药，你别嫌苦。 ”他温和地陈述着。一口一口的用汤匙喂着唐音杯中的水，眼前有些迷糊的少女皱着秀气的眉，勉强喝了一半。
　　“最后一个，我叫温意。”
　　少年认认真真的盯着她，隔着半米的距离。湿漉漉的眼睛亮晶晶的，倒映出她自己的样子。忽而的，少年轻轻笑了，露出白白的小虎牙，暖暖和和的，像冬天雪后的太阳。唐音突然觉得整个房间亮堂堂的。“唐音。”她努力的抑制咳嗽极正常地出声，尽量显得平静从容。憋得发红的脸蛋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把。手指悄悄地搓了搓，至少温意自己有点想。
　　“OK，唐…音…”
　　两人安静的相对。一个话不多，一个不想说。气氛倒也和谐。洁白的墙上投下影子，两个年华正好的人，影子却如同历经沧桑的耄耋老者一般佝偻。仿佛下一秒就要随风散去。
　　晨色渐白
　　温意安静而认真的看着唐音，目光干净温暖。唐音心里想着:这个男孩怎么有种邪气和可爱？吸引人又忍不住颤栗……像……像一只白兔子，背后可能是□□大佬…… 她想着想着，困意袭来。迷迷糊糊间，她好像看到了少年清亮认真仿佛狗狗似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纠结。莫名放松的唐音在这陌生的环境莫名的就放下心底戒备……像焦躁不安的幼兽终于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在春日的早晨，第一缕阳光斜斜的照进屋子，带着充满生机的温暖，投射在玫瑰上，在墙上剪出了一朵花的倩影。
　　微风悠悠，剪影轻颤。
　　眼前的少女睡去，温意坐在她旁边认真的端详，他已经看了两天这女孩脆弱的睡颜。他想伸手去碰，却仍然还是收回了手。面前的女孩仿佛雾云一般，手一戳就好像要化作一团烟儿散去。温意皱着眉，眸色深深。他用手抓了一下头发，刚洗完澡的他抓了一手的玫瑰香味。
　　阳光爬得很快，不过一会儿就轻轻落在少年的眉稍，少年那双仿佛永远含笑的眼有一瞬间的冰冷。然后，他又安静的笑了。他推开窗，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那温柔的笑无端渗人。
　　唐音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她热乎乎的，被太阳晒醒了。醒时温意已不在房间。身上的痛也慢慢消了。她费劲支起身，看见床边上整整齐齐的衣服 ，蓝白相间，平整的像新的。唐音终于想起来为什么早上少年的脸上会有纠结……因为床边还有她白色的小背心。整整齐齐，方方正正。以中间的小蝴蝶结为对称轴，可以将一个大写的“H”对叠成一个小写的“h”。
　　唐音看着那白色的“H”半晌，终于没忍住爆了句粗口。
　　远处，学校里的某人也在课堂上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惹来众多侧目。阳光下的少年挠了挠后脑勺，有些尴尬的呵呵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只有一双弯月似的眼晴里，笑意未至眼底。
　　讲台上的老师轻咳，气氛回归平静。
　　仪表堂堂的老师居高临下，环顾了一遍教室，谦和的目光最后停在一截雪白的脖颈处，校服领子随着写字的动作微微敞开，露出里面精致的锁骨。年轻的老师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收回目光。侧面:，他的某位学生饶有兴趣的望着这一幕 ，眸色深深，唇一勾，似笑这无聊的上课时光……
　　春光明媚的三月，花团锦蔟。蜂比蝶更勤奋的穿梭在花与花之间。采集着初开的蜜。也有一只大大的蜂粗暴地挤进花骨朵里，那小小的未开的花儿，痛苦的颤抖着，在阳光下流着泪。被匆匆的一阵风刮倒，蜂爬出来了，还没等振翅起飞 ，就连同难过的花儿一起，被一双黑色的皮鞋碾进草地里。
　　太阳那么温暖的照耀着，未照进一棵树的角落……
　　风含着呜咽吹拂了每间教室的窗户……上课铃又响了。
　　“唐音？等一下来我办公室一趟。”
　　“……哦。”
　　唐音双手搓着自己的鬓角，她今天绑了低马尾，特意弄了些碎发遮挡住脸上还未消的红肿和小伤口。

　　唐音慢吞吞的走向办公室。低垂着头，头顶上一根呆毛蔫蔫摇摆，被风吹着点了点头。说起来很好笑，她已经十八岁了，却还怕进办公室。
　　明明也算老师眼里的三好学生，对叫进办公室仍然还是一万个不愿意和紧张。这阴影大概归功于小时候看过的一部恐怖片。片名她早已记不清，只记得每个坏学生都会被教导主任喊去办公室，然后都变成了鬼……刚记事而且还很调皮的小唐音从此在心底对老师们进出的办公室充满了深深的畏惧。直到长大了才知道，这样的情况被称之为：“童年阴影”。
　　也只觉得，原来只有小时候，鬼才比人可怕。
　　唐音她磨磨蹭蹭，终究还是在站了办公室里。
　　“唐音，你知道还有三个月高考吗？啊？你知道去年你只差五分就可以上医大了吗？就差五分！你再看看现在，你觉得自己对得起复读一年的努力吗！”生气的班主任顿了一下，“老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老师也知道你家……的情况……所以老师希望你能争气……”慈眉善目的老师心疼的看着唐音。她知道少女正在发生的事情，她无能为力。
　　有时候，对于出生我们都没有选择。
　　四十岁的女老师叹了口气：“我和你妈妈是同学，你妈妈很优秀，高中那会儿她就十分的要强，不输给任何人。那时候很穷啊，条件很艰苦啊，我们都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我们都成功了。你妈妈当了医生，我也成了老师……
　　已经不再年轻的班主任忆起往昔，眼里泛起了泪光。她望着面前的唐音，像看到了当初的朋友，两人长得极像，不过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她的朋友是热烈的，阳光的。而眼前的女孩，却带着化不开的忧愁。
　　“所以，孩子，会好的。阴霾会过去的。”
　　“……”
　　唐音望着那双认真的眼睛，只觉得难过。
　　大人们把不能做的事情，懒得做的事情，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称作无奈。
　　她勉强的笑了笑……她话本就不多，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语句。她看着面前语重心长的老师，想着那个她记忆里只剩影子的妈妈，又重新扯了个笑容。苦涩的笑摇摇晃晃的挂在她脸上，显得有些悲凉。她想用轻快一点的语调说声好，却张口满是哽咽。
　　“……嗯，林老师，快上课了……“
　　她沙哑着嗓子开口，眉眼满是落寞。说完不等老师出声，便转身跑出门去。
　　林老师在后面无奈地叹气：“唉……这孩子……”和她妈妈一样，听不进别人的。
　　少女一股气地跑下两层楼，奔跑中抹去眼泪，她埋头跑着，与转角的人撞了个满怀。
　　她慌乱道歉。
　　面前的人被撞得懵了片刻，他扶了扶眼镜，眯起眼略微不悦地看向唐音。男人很高，一股书卷气。他拧着眉，温润的脸有些许阴桀。唐音连忙蹲下捡散在地上的书本，含糊不清的说着抱歉的话。男人看了会儿，态度好转起来，笑眯眯的说了没事，动作很慢的弯下腰，眼睛盯着少女低垂的领口。
　　眼前的女孩抬起头，他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女孩很胆怯，弱弱地将手中的书交还给他，“对不起老师，对不起我没看见……老师抱歉啊。”一双异色的眼睛水汪汪的。
　　“没事……”他亲切地笑着，伸出手去想摸摸她的头，那少女的幽香却从他手里溜走。男人咬了一下嘴里的腮肉，淡淡的笑出声。望着少女摇摆的发尾，他突然想起来为什么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