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炉》与暮川

4、（3）

　　火机的火光消失，红衣少年也不见了 。女尸还在地上躺着，身上盖着浴巾。
　　我飘出浴室。
　　浴室外面是客厅。正对门口的沙发上方是一个挂钟，正好三点整。客厅旁便是开放式厨房，靠近落地窗的位置有一个小餐桌。我在小餐桌旁找到了红衣少年。借着走廊上的光，我看着他好像在吃东西。
　　我飘过去，停在餐桌上方。我低头看他，他在吃面。一口一口，边吃边流泪。我想他一定放了很多辣。
　　空气里含着浓重的血腥味。落地窗开着一点缝隙，微凉的夜风吹起纯白的窗帘，带来一丝柚子花香。
　　少年慢吞吞地吃着面，手上的血染红筷子，纯白瓷面的碗上也悄然绽开了几朵血红的玫瑰。他血红的手指微微颤抖，左手间金属指环闪着光，一条潺潺血线流入碗中。
　　……他似乎放了很多辣，吃得抽搐了几声，又用手背粗鲁地抹了两下鼻子。我看着他安静的坐在那吃面。然后他吃完，起身，端起碗走到水漕旁，将碗筷冲洗干净。少年低垂着眼，看不清神色。我飘到他的身边，见他无声淌泪，心里竟然莫名心疼 。他穿过我，径直走向浴室。我没有跟过去 。他走进浴室，良久，横抱着了无生气的女孩出来。背对我走向房间。
　　女孩垂下的手轻轻的荡啊荡，指间闪烁着微弱的光。就如暮春的晚上，不知在哪里抓住的星星……
　　窗外的风吹得愈发的大。
　　我看着他们的身影，心里竟涌起莫大的悲伤……
　　“唐音，注意力集中！”
　　窗外下着雨，早春的雨绵绵长长，也冷得与冬天并无区别。
　　唐音坐在窗边，望着楼下雨中又添新绿的柳树，想起了那天傍晚的少年。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她却还能想起那天途经他身旁，闻到的淡淡薄荷味，还有那清澈的眼睛里一刹那的深沉。……明明看着挺玩世不恭的啊……唐音不由得出了神。直到听到老师点了的名，才回过神 ，极不自然的应了一声。
　　半个小时后。下课铃响了。老师无视了铃声，并不打算下课 。唐音有点内急，夹着腿抖擞着做笔记。同桌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大男孩 。他似乎感觉到唐音的急迫，偷笑出声 。唐音朝他龇牙咧嘴做了个口型 ：笑屁。
　　……老师终于肯放过他们下课 。戴着厚眼镜的小老太太刚踏出门，唐音就窜了出去。
　　“啊～”
　　唐音舒服的满足的踏出女厕所，春天还算温柔的风含着雨点吹拂着她的脸。鬓角和头顶，洋洋洒洒落满了水珠，晶莹剔透，她微仰了下头，睫毛上也沾了几颗。唐音懒懒的享受了几秒绵绵细雨，突然想起来她刚刚下楼的时候，好像撞到了什么人 ？刚要细想的她被一阵急促的上课铃拉回现实。她跺了跺脚 ，穿过操场跑上楼。
　　雨又下大了。唐音奔跑的身影被教学楼某处阳台上随意倚靠的人收入眼底。那人刚想收回目光时，却瞥见不远处，一个腋下夹着书的男人，目光一直跟随着雨中奔跑的少女。他微不可闻皱了下眉，然后笑开。像条发现猎物的毒蛇，笑着盯住跳动的心脏，吐露舌芯。随后恢复纯良。
　　这学校好玩的东西挺多……
　　他背着手转身，踩着另一道铃声走进教室，对讲台上的老师喊了句报告。身后，对面的教室，唐音终于拼着最后几秒，抢先在老师之前冲进教室，拿出书。同桌嫌弃地看着湿漉漉的唐音，啧啧出声。
　　“你可真及时～”
　　“只有三分钟你试试？”
　　“呵～”
　　“呵～”
　　两人互翻白眼，又默契的动笔，投入认真紧张的学习中。
　　春天的下午，雨渐渐地小了。校园里杏树迎着冷冽的春雨吐露芬芳。粉白与嫩绿顺着一阵阵夹带青葱年华的朗读声的风轻柔的荡啊荡，荡出早春的序曲。
　　下课前，老师又强调了一遍安全问题。
　　唐音看向窗外，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雨后的天空放了晴，校园到处闪烁着光。唐音有点不太适应那样闪熠的光，伸手挡在眼前。她微微眯起眼，望向天边金黄的云，想着光合作用和刚刚的数学题……窗外的阳光强烈而又温暖，错落飘洒在教室里，像它从未缺席于某些时刻。
　　唐音回过神，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她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低头无意识的喃喃：天都快黑了还出什么太阳……她抱着书包起身，路过前桌不小心被勾了一下衣服，她突然想起前桌已经两个星期没来上课了。老师说他请假了 。可她那天路过办公室的时候，却看见他的家长正哭着与老师争吵着什么……她抱着书包走下楼。身后的不远处，一位少年逆着光，笑眼盈盈……
　　唐音走出校门，身上某些地方隐隐作痛。她在路边买了只火腿肠咬着。天色还尚早，她不想回家，于是她调转方向，朝着人工湖走去。
　　人工湖离学校并不远，十分钟就到了。
　　唐音踏过一处低水塘，走过独木桥。湖面波光粼粼，流光溢彩。下午的阳光染黄了唐音的鬓角与发稍。
　　她坐在树下的石板上，从书包里拿出酒精和棉签。她脱下校服，解开衬衫的几颗扣子，露出肩膀上的大块乌青，和锁骨边渗着血的一条长长的伤口，浅而触目惊心。本应结了痂的伤口，因为颈周进了水和衣物的摩擦，重新露出了嫩白的脂肪，随着唐音的动作又渗出些许血丝。她擦拭着酒精，嘶了两声。而后又卷起裤腿，白皙的小腿上是纵横交错的乌青瘀痕。唐音拿掉小腿肚上被血湿透的创可贴，随后后又从书包里翻出一张，撕开，贴上。剩下一些不太严重的划口，她便用酒精随便擦了几下。
　　会好的。
　　她处理得迅速又熟练。面无表情。仿佛那身体上的伤痛不是自己的。
　　唐音利落地收拾好书包，穿上校服，然后拿出英语课本背单词。
　　靠着苍绿的树，借着早春二月下午五点的阳光，她随意地曲起一只腿，另一只腿垂在石板下的台阶上，裤脚忘了放下。少女那截细白又伤痕累累的小腿轻轻地荡啊荡，足尖时不时蹭着地面……
　　唐音倚靠着树，望着像是盛来整个春天的星光，专门为她碾碎，闪烁其中的湖泊。莫名想起《大话西游》的经典台词，轻声念了出来：
　　“我的意中人是一位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身披金甲圣衣，驾着七彩祥云来娶我……” 一边念，一边在心里不屑的反驳：可惜了，你的意中人终究是只出了家的猴子。他心里有妖性，有佛性，有师父，就是没你。她念着念着，眼前的景象骤然斑驳起来……
　　如果有只猴子来拯救我也好啊！她在心里呐喊。
　　被几个人包围在湖岸，后面便是春夜寒冷刺骨的湖水，唐音强装镇静。
　　一个女孩一巴掌拍在她的脸上，叫嚣着：“看什么啊你！你看谁呢！啊？呸！他妈瞎子！”随后几个人对着抱着书包蹲下的唐音拳打脚踢。他们谩骂着，发泄着青春里最大的恶意。他们恶劣的笑骂，下手不管轻重死活。唐音感觉自己是一条濒死的鱼，黑色的沙滩上，没有水，没有光……她没有力气游向远处的海浪，只能无奈地绝望。
　　昏黄微弱的灯光下，几个影子跳跃浮动，如地狱熔炉边恶魔长着尖角的影子……
　　温柔湿冷的风带来冰凉的雨滴，冷却了年少疯长的狂躁。
　　他们离开了。走时随手夺过唐音手里的书包，嬉笑着扔进湖里。
　　“前天就提醒过你，不要瞪老子，不要瞪老子！不要拿你跟痞老板一样的独眼瞪老子！你吓到我们了！才警告过你啊，你妈今天还瞪！下次你信不信老子把你另一只眼睛弄瞎啊傻逼！”
　　雨声淅淅沥沥，少年们尖锐的声音渐行渐远。
　　唐音躺在雨中，雨愈发大，颗颗打在她的脸上，身上，将她的周身冲洗干净，远远地看去，校服白色的部分如一块白布盖在她的身上。她静静的躺在地上，看着空中无数下坠的光点，落进眸子里，再融入泪水流出眼眶。
　　少女静静地躺在那，听着自己“砰砰”的心跳声，想着自己素未谋面的妈妈、自私暴躁的爸爸、伪善冷漠的姐姐，以及十八年里途径路过她世界的浮生万物。
　　唐音想着自己大概快死了吧。她无神的望着天空，扯起嘴角，轻笑出声。随后一阵风经过，一片桃红悠然遮盖住了她的眼。她轻轻唱起了歌：“花儿花儿为谁开……一年春去春又来……花儿说我为一个人等待……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歌声空灵悠扬，如梦中呓语，如海岸轻螺。少女的歌声飘飘荡荡，音符随着雨水流向远方……灼灼桃色微动。
　　唐音睡在二月的水里，觉得自己有些困了。
　　雨渐渐小了……不远处，路灯昏黄的光晕中，出现了一双纯白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