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你不可》酒安妮

42、DAY 42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汤显祖《牡丹亭》

　　于景周对张念之算不上是世俗意义的一见钟情，但初次见她时，这小学妹着实在他心上停留了片刻.当时不曾深思，只当是生命中的一个过路人，以后会不会再见也难说。

　　至于为何现场众多人中偏偏是她，他后来想，或许自己也是眼孔浅显的俗人，又或许是上天为了之后的邂逅做铺垫，赐予他的先机。

　　说不清缘由，总而言之，在《真假游戏》合作前他曾见过她一面。

　　那是新学年开始不久，迈入秋季，一个普通又枯燥的上学日，于景周回校上课，顺道有些表演上的细节想向潘教授请教。

　　他那个班的同学一个顶一个的圆滑世故，消息又灵通，休息时间总聚在一起议论近来的八卦，校内校外什么都聊，百无禁忌。

　　于景周在学校一有时间就拿着剧本读，不浪费一分一秒，宋闫清拉他加入同学们的讨论会，不知谁先起的头，说起了接下来的迎新晚会。

　　“大一那群学弟学妹表演话剧来着。”
　　“对对对，我前天看到他们彩排了，这一届的新生都长得好好看。”

　　众人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哪个学弟阳光帅气，哪个学妹甜美可爱，话题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大一学弟妹们中间名字最响亮的那个人。

　　其中一个同学翻出照片，“我说小学妹是不是不太上镜啊？”
　　“你怎么知道她不上镜了，电影不是还没上嘛。”
　　“我的意思是真人更好看。”

　　手机传来传去，到于景周面前时宋闫清猛地拍他肩膀，他从剧本上移开视线，结果还没看见人人赞许的小学妹是长头发还是短头发，手机就被人抢去了。

　　无论男女，对陌生人的第一印象总会是好不好看，宋闫清问他觉得怎么样，于景周答不出来，而且即便看清了也不好对女孩子的容貌评头论足，只说挺好。

　　入这一行的，哪个长得不好。就算有，也是审美喜好不同而已。

　　“放学有事吗？一起去看看他们排练。”宋闫清问道。
　　于景周露出一丝玩味的神色，“哦？铁树开花了？”
　　“少啰嗦，你就说去不去吧。”

　　左右潘教授也在那，省得他四处找人。
　　于景周应下了，放学就和宋闫清奔讲堂去。

　　避免惊动讲堂内排练中的人，他们从侧门悄悄进入，舞台上人们忙碌严肃，潘教授和几位老师站在台下观众席中央做指导，没有注意到有外人到来。

　　于景周和宋闫清并肩站在后排等候排练结束，经过的学生会副主席向他们打招呼，而后朝宋闫清调侃道，“来看小学妹？”

　　宋闫清挠挠眉角，赔笑道，“你忙你的去吧，喏，有人喊你了。”

　　副主席挂着一副了然于胸的笑脸走远。

　　于景周双臂交叉抱于胸前，促狭笑道，“你看上人家学妹了？”
　　说的哪个学妹？当然是先前班上疯传的那个了。

　　“非也非也。”宋闫清竖起一根手指左右摇晃，随后指着舞台的方向，“是……”

　　于景周顺着他手指看去，台上好些个穿着学校校服的大一新生来来往往，再漂亮的姑娘也被人墙死死堵住，过了几秒，舞台中央人群如云雾般散开，深灰色的道具沙发现于眼前。

　　宋闫清一眼认出宋学妹的背影，“蓝球鞋那个，叫宋珈。”

　　好像不是双字名来着。
　　思忖一阵，于景周才反应过来刚刚副主席说的小学妹和他以为的小学妹不是同一个人。

　　沙发上一男两女，男生像在讲笑话，宋珈搭着一个齐肩短发女生的肩站得不像样，立即引来潘教授的斥责，声音经过麦克风放大传播，响彻整座讲堂。

　　宋珈讪讪收回手臂站好，宋闫清看她被点名批评，乐得差点笑弯了腰。

　　“那他们说的小学妹是哪个啊，不在吗？”于景周疑惑。
　　话音未落，宋珈身侧原先背对着观众席的女生忽然回眸，侧着身子看向台下潘教授的位置，很快又收回目光，用手上剧本掩着嘴，眼睛弯成月牙状，跟宋珈窃窃私语着。

　　于景周的话问出口，便见那姑娘挪开了剧本，略皱眉，露出狡黠的神态，低语讲了些什么，眉目复又展开来，笑颜明媚，煞是好看。

　　“就是宋珈旁边那个啊。”

　　按照电影的套路，周遭灯光会在此时熄灭，只留一小簇仍然照着舞台那抹倩影，偌大的讲堂唯剩主角两人在场，然后男主角会钟情于女主角，自然和谐地将后面的情节发展下去。

　　但现实中，于景周只是问了一句：“她的名字，是哪个字？”
　　宋闫清答：“念念不忘的念，之子于归的之。”

　　几个月后的酒楼会面，张念之以为的那次他们初见，她不仅踏着春雨而来，也一蹦一跳地在往后日夜相处的日子里无形中走进了他的心，使他从此沦陷，不可自拔。

　　*

　　《真假游戏》上映之际，记者问他，张念之于他而言是什么样的人。
　　他有些答非所问，“一个很难忘的人。”

　　采访一经发出，广大观众朋友哗然，是什么样的关系和感情才值得说很难忘？
　　是爱吗？那么这爱是现在进行时，还是过去式？

　　此题无解，因为他从来不答。

　　*

　　与张念之相遇、相见到相爱的过程让于景周不得不相信所谓的缘分和宿命，以致后来他们分手，每分每秒都仿佛有一把尖锐的刀穿过他胸膛。他认为自己辜负了上天的安排。

　　若是有人问，为什么不挽回？
　　他会说，爱情里每个人都是胆小鬼，面对风霜捶打、摇摇欲坠的爱情时更甚。

　　你知道原地踏步将永远失去，但你猜不到往前迈步的结果是否会如愿，所以怯弱地选择自我保护，捡起碎了一地、需要花很长时间重塑的爱，面不改色地继续生活。

　　如果能活到六十岁，那么他们仅维持了近四年的感情在彼此的漫长岁月中只占据了很小一部分，在几十年的庞大数字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而分手以后无缝衔接下一任的人多如牛毛，钱嘉逸劝他尽快放下，否则回忆只会化作毒药渗入五脏六腑，蚕食人的神经。

　　彼时于景周醉得迷糊，却也听进去了。
　　但年少时遇见太惊艳的人，说放下，谈何容易。

　　午夜梦回，她的笑颜就在眼前，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不由伸手欲抚摸她脸颊，那人的身影却离他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睁开眼，发现是一场梦。
　　空落落地又闭上双眼。

　　*

　　高原夜寒，屋里空调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运作，暖气又不灵光，于景周被张念之冰凉的手冻醒。

　　低头一瞧，枕着他胳膊睡的人蜷缩在被窝里，剩半个脑袋露在外头，于景周撑着身体稍稍掀开被子想让新鲜空气流进，别闷坏了。

　　感觉到冷空气袭来，张念之打了个冷颤，猛地扯过被子，这次从头到脚捂得密不透风。

　　“我去看看。”
　　于景周隔着被子摸她的头，下床查看。

　　等他回到床边，张念之就已恢复平常睡姿，抱着厚实柔软的被子，头埋在枕头里。

　　床垫下陷，张念之伸出手急切地去探于景周的胳膊，他顺着她的动作，任由她蹭到自己怀里。

　　大床与电视柜正面相对，电视旁的小号电子钟发出幽幽亮光，此时离天亮还有不久，于景周半靠着床头，手臂从张念之腋下穿过，搭在她腰间，轻柔并有节奏地哄拍她入睡。

　　片刻后，张念之挠挠他后腰，“不睡呢？想什么？”
　　“想你。”说完，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她轻轻一笑，而后道，“我想看日出，但是好困。”

　　昨晚因聊起了于景周对张念之的初印象，话题自然而然地围绕着“想当年”发展，从当年片场琐碎细节开始讲，然后两人又一次旧事重提，该感叹的感叹，该认错改正的就不再重蹈覆辙。

　　于景周喝了点酒，室内温度正暖和，谈心之后感情丰富敏感，又兼佳人在侧，后面的事便顺理成章地成了。

　　折腾到大半夜，张念之却喊饿了，屋子里只有几桶不会在明星艺人三餐中出现的泡面，但也没办法，饿了还是得吃。
　　张念之感到满满罪恶感，拉着于景周一块吃，以此减轻心理负担。

　　于景周白天小睡了一会儿，不怎么疲倦，反倒是张念之才睡了两个多小时，还念着要看日出。

　　“好好睡吧。明天再看。”
　　“嗯。”

　　搂着睡熟的张念之，于景周若有所思地望着置物架上的相机包，黑暗中微微隆起的一角，思绪久久未止。

　　*

　　前些年山上新开了咖啡厅，为高原新增了一个打卡点，非旅游高峰期时游客不多，所以平日里咖啡厅的全职店员不过四五个，但胜在年轻有活力，并未因客人少而偷懒颓废，脑筋转得也快，好些宣传计划都是他们一起通宵赶出来的。

　　于景周和张念之来这纯粹图个清净放松，刻意避开了人潮汹涌的景点，行程也和其他人反着来，白天慢吞吞地出门，天色渐暗便回屋歇息。一连几天如此，惬意自在得很。

　　有天小义休假，请他们去咖啡厅喝咖啡。
　　于景周给张念之点了杯热可可，自己要了杯热美式。

　　小义站在展示柜前挑蛋糕，跟店员有说有笑的，瞧着关系匪浅。
　　柜台点单的店员见状，揶揄道，“你们俩给我们这些单身狗留一条活路吧。”

　　那两人笑笑打住话题，小义指了指两种不同口味的蛋糕，说要两块。

　　张念之视线追随着小义的未婚妻，是个清秀斯文的姑娘，听小义说女孩子比他小两岁，是咖啡厅老板的外甥女，几年前随舅舅搬到这里来，在咖啡厅上班。相识日子长了，他们就在一起了。

　　一双澄澈的鹿眸圆溜溜地盯着人家看，而后双颊冷不丁地覆上两只暖融融的手心，于景周扳过她脑袋，拇指轻轻摩挲两下，“什么东西这么好看？”

　　张念之朝他单眨眼，放下咖啡杯，嘻笑讨好说，“是啊，你怎么长这么好看，百看不厌。”
　　于景周却嫌弃地撒开手，嘁了一声。

　　小义捧着蛋糕走来，便见到这一番景象——
　　张念之双手从侧环住于景周脖子，旁若无人地仰着头去逗他，后者别过头躲躲闪闪，嘴角却微微扬起，笑意不减，且单手绕到张念之身后护住她的身子，免得她不慎摔下椅子。

　　余光瞟到小义靠近，于景周重新坐正，低声说别胡闹，坐好。
　　张念之不满，念念有词：“谁胡闹了。”

　　咖啡厅老板将二楼租给了一对知命之年的夫妻，他们懂些小手艺，与老板商量后在二楼开设艺术工作坊，售卖纪念品之余，开班教导游客制作手工艺品，随自身喜好DIY。

　　每周两天，今天由工作坊的夫人教大家烘培，做巧克力曲奇。

　　除了老师，小厨房里共五个成人两个小孩，大人中四位女士，剩下的一位男士参与其中格外扎眼。
　　于景周不以为意，无视众人不时投来的目光，按照老师教的，自顾自地用机器搅匀黄油。

　　原先说要大展拳脚的人被冷落在一旁，愣了半晌，张念之挤上去抢过于景周手里的东西，严肃勒令他出去，把这里留给她。

　　于景周临走前不忘提醒她要小心，引得老师笑话，说她教的都是烘培基础，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一定全须全尾地把人送回给他。

　　于景周寻了一处僻静的座位等候，小义和工作坊主人走了过来，两边寒暄了片刻，主人被妻子叫去，说烤箱好像失灵了，让他去检查看看。

　　刚刚点的美式已经凉了，小义的未婚妻泡了壶花茶来给他们，两个个性、年龄和职业不甚契合的男人静坐着，好一会儿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空气中飘荡着一阵浓郁的巧克力饼香，小厨房那边应该快结束了。

　　从优美景色中收回视线，于景周端起茶壶往自己茶杯里斟茶，见小义杯里也空了，顺道给他添满，这时便听他踌躇着尝试打开话题好令气氛不这么尴尬地问他们结婚多久了。

　　各方面都不太搭，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都有另一半，小义觉得以家庭为切入点应该不会有错。

　　“……为什么这么问呢？”

　　小义当于景周以为自己窥探他们隐私另有图谋，忙坦白解释说，“没什么，你不要多想。我听人说婚姻是有保质期的，转化的过程不一定是七年，可能是三年、五年，再热烈的感情也会逐渐平淡。我看你们很恩爱，所以有点好奇。”

　　于景周微笑，“这问题恐怕我答不了你。因为我们还没结婚。”
　　小义惊讶，摸摸鼻子，“抱歉，我和我表姨都以为……”

　　于景周说没关系，人之常情。

　　六七年前他们年轻，尚未遇到挫折难关，感情正浓，任谁看都晓得这是一对处于热恋期的情侣；六七年后的今天，旧地重游的他们好似这些年活在了静止的空间里一样，仍然是从前如胶似漆的样子。

　　时隔多年还见两人在一起，不明所以的人自然以为他们早已迈入人生的另一阶段。

　　瞥见小义无名指上那一圈银光，于景周周身气场忽而由强变弱，语态温和地问他之前是怎么求婚的。

　　小义挠挠眉毛，笑容憨傻，有些难为情地说自己不懂女孩子喜欢些什么样的浪漫，猜想求婚这一人生大事应该铺张一些，便选在未婚妻办生日派对当晚行动，谁料他漏洞百出，早被未婚妻识破计划，闹了不少笑话。

　　于景周发现小义有讲故事的天分，光是聆听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当天的布置和场景，很奇妙地，于景周仿佛身临其境般幻想出了那日的氛围。

　　大约和许多人一样，有家人朋友围绕，有鲜花、气球，爱的宣言和戒指必不可少。
　　事实上，何谓浪漫因人而异，从来没有一个定义。

　　*

　　快乐时光在指间流逝。
　　尽管已经断断续续早起看了好几天，离开高原的前一天，张念之仍想最后再看一次这山上的日出。

　　于他们，两星期的长假很难得，下一次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于景周陪着她讲话，几乎是一夜没睡。

　　清晨四点四十分，于景周给张念之热了杯牛奶，她握着杯子到屋前的秋千处坐着喝。

　　屋门敞开着，稍稍探头，能望见张念之轻轻荡着秋千的背影，于景周转过头，心不在焉地用茶匙搅咖啡。

　　慢悠悠地将一杯牛奶喝到底，张念之看了眼腕表，回头瞄了瞄屋里，于景周走动的影子映在墙面上，五点钟了，今天他好像有些磨唧。

　　没多久，于景周拿着相机和半人高的支架出来，搭在她身后不远处，并调整好角度，待日出之际，能完整捕捉秀丽景色。

　　他示意她摆姿势，快门声夹杂在风声中。

　　“拍好了吗？好不好看？”
　　于景周走上前，揽住她腰身，“好看。”

　　破晓时分，天色逐渐明亮，新日跃出地平线，自山峦间冉冉升起，朝晖四射，凡尘中每一寸土地、每一条生命都沐浴在橙红光芒之中，富有生命力，叫人心旷神怡。

　　不知道哪里不同，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张念之感觉今日的景色好像比之前的任何一天还要漂亮，她下意识地把这种心情归纳成是对这个地方的不舍。

　　在大自然风光带来的震撼中，插在后裤兜的手机闹铃声响起，页面显示五点二十，张念之划走挂掉，偏头想和于景周说话，没来得及出声，就见他做出了出人意料的举动。

　　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定定地看着单膝下跪的男人，以及躺在他手心里的戒指盒。

　　“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