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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金丝(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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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诺赶到悬崖边时,少年已面如死灰。
她赤着脚轻轻走到少年身旁,弯下腰蹲了下来。她伸出右手想要试探少年鼻息,还未接近又顿住了。她不敢。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马儿嘶鸣声响彻云霄,朱诺才缓过神。来人像是没看见她似的,径直走向少年,抱起了他,一声不吭翻身上马,来人将少年带走了。
朱诺立即起身,大概是久蹲不动小腿麻酥她便跌坐在地上。千言万语在这一刻却不知该说什么,刚开口说话,声音闯入自己的耳朵像极了久病不愈的老人。
她说,“你要带他去哪?!”语气多半惊恐。
来人不应,眼眸中满是悲怆,随后紧勒住缰绳绝尘而去。
一路上朱诺从未停止脚步,她朝着眼前一丝光的方向走去。她知道这像金丝线般的光,是从少年的身上留下来的,她觉得只要朝着这个方向,迟早、迟早还会看到他。
(一)
朱诺第一次见到少年时,是在十年前。
朱诺随父亲到相府林家恭贺二少爷新婚之喜,却不曾想新娘竟是从后门抬进相府,连三拜堂都未出现。朱诺一时兴起自行躲过父亲的看管,偷偷溜进后院想去瞧一瞧那新娘子。朱诺没见成新娘,却见着院内两人环抱粗大的梨花树下有位“咿咿呀呀”吊嗓子的青衣。
青衣嗓音甚是好听,无奈朱诺实在是着急,再不去看看新嫁娘,自己就会被父亲给喊回去了。
朱诺忍不住轻声示意,“姐姐?”梨树下,青衣转过身,“你知道新嫁娘在哪么?”
“新嫁娘?”出乎意料,回答朱诺却是好听的男儿声,“那?”青衣兰花尾指微微一翘,指向一方。
朱诺知晓自己错将对方误为女郎,微微欠身道,“公子勿怪。”又不知该怎么感谢,只好说完冲他一笑提着裙衣便往他指的方向大步走去。谁知经过青衣身旁时,朱诺的手臂被青衣抓住。
青衣说,“错了,在那边。”声音低沉,完全不似朱诺刚听到的。五指纤细,纹路分明,所指的方向却是相反。
朱诺说,“真的?”见青衣点点头,不疑有他,“你嗓音很好听,评书会更适合。”
青衣忽然大笑,“评书?!谁会愿意让戏子进入?”
朱诺挣开被抓住的手臂,从腕上褪下银镯,“万巷楼,找范福子。就说是朱诺让你去的。”
趁着青衣晃神间,朱诺已离开。
(二)
万巷楼,京城鼎鼎有名的酒楼,去的多数以公子爷为首。范福子,万巷楼的掌柜,为人圆滑世故不轻易得罪人。因此,万巷楼在他范福子的营生下,颇为盛名,生意红火,是其一。
更甚的是,想要进去可不是那么容易,里面的规矩倒是不少。
以亮牌子为主。所谓亮牌子,便是拿出一二能证明是谁的物件。乃是大户之家的公子,官宦之族的二爷好去处。当然了,即是打开了门来做生意的,只要有足够的银两,万巷楼还是广结天下英雄豪杰。
这不同寻常之处,不乏有姑娘小姐也来瞧瞧见见。酒楼鲜有小姐出入,一旦被人见着,少不得受人指指点点。要是出了酒楼,恐怕是人未到家,这进出酒楼的消息早在父母耳边传了个十遍八遍。
万巷楼得当处,会将她们引出后院,再交予面纱蒙住面庞,又加上特意给姑娘小姐留着装有流苏窗户的厢房,任他火眼精金也难以识破一二。这便是盛名其二。
其三嘛,则是万巷楼自营生后,掌柜的许下的诺言——万巷楼每月上旬,会分发雕刻成“巷”的楠木——拿到此物件,可无阻进入万巷楼十数。人称“万楼牌”。
谁也不知这万楼牌都给了谁,也不知什么样的身份会拥有万楼牌。
但自一次,有位乞丐拿着万楼牌进入万巷楼时,莫说等了半月才订上一席的千金主有些诧异,就连楼前小童招呼其往里进也是犹犹豫豫。
身无分文,却因着有万楼牌受着金主的待遇,甚至更甚。由此,万巷楼更是吸引众人前往。
(三)
少年拿着朱诺的信物,眉头紧皱。既能说出可找范福子,那必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只是这信物予他怕是不妥。
眼见着朱诺走出后院,他快步上前想要还予朱诺。
一时兴起也好,性格使然也罢。若被人问由来,总不能说是随手为她指一指路,便得来旁人梦寐以求的信物。只怕会被认为是来历不明,更甚者一旦知道他的身份,怕是更加想入非非。
青衣,卖弄笑靥。贵族,一掷千金。
追着朱诺出了院门,少年跟随她来到往里走。不似前院嬉笑热闹,这儿显得格外冷清。少年忽然刚才所问,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进了跟着她来到了内院。
内院?这林家二公子娶妻怎是如此光景?入林府已过半月之久,凭这些时日的估摸着,自己理当没有认错。
少年不敢再走近,记得进府时,李总管曾说内院不得进入,尤其是那最里间。此刻,最里间的厢房上粘贴着大红喜字,而朱诺正偷偷通过门缝往里瞧。
听闻林二爷对这刚进门的妻子皱眉蹙眼,这大红的西字在前面看来越发刺眼。
红深死血。
旁人若是见着了,躲着尚且来不及,莫说主动凑着人家短处瞧。可这千金小姐像是不懂回避,也不顾周围是否有人在,更不顾里屋人是否愿意。她竟是偷偷瞧了瞧,紧接着推开了屋门,往里走去。
少年退出内院,来到出院门的必经之路,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咿咿呀呀小声练嗓,他等着朱诺出来。
里面应该是没有其他人的。少年心里想着,要不然,她早被人赶了出来,哪能在里面待上这些时辰?流袖一甩,击打在墙柱之上。几乎是瞬间,流袖在他一甩、一拉、一提之下,顷刻回到他的手中。
“好!果然是重金请来的能人!”
少年心里正想着,不料人已经悄无声息出了内院。看样子,应当是来了有一会儿,也看到了他的随意间身段。
“你出来了。新嫁娘好看吗?”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料后者起初兴奋的小脸,霎时毫无生机,沮丧着。变脸倒是挺快,不知是否适合丑角,少年心里念叨着。
“你说,为什么不相爱还要在一起?成亲是多大的事,以后这一辈子就得相看伴老,怎么就不能好好商量呢?”朱诺向着亭内走去,坐在四方小凳上。
“林二爷不喜欢新嫁娘?”少年左手兰花指微捻住右手水袖一寸,慢慢向上移动,遮住半面脸。有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韵味。
“你怎知道?”朱诺语气惊奇。
“外面锣鼓喧天,内里任由他人进出。”少年放下右手,微微整理水袖,“如此对比鲜明,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是被逼无奈,二爷娶了个小妾,毫无正妻之位。”
“既然被逼,为何成亲?”朱诺据理力争。
“你也说是被逼了,有句话说得好,被逼无奈才了事。”少年叹了口气,“怕是你不懂得。”
朱诺看了少年好一会儿,似是不同意。
“这世上最不缺少的,便是相爱无法在一起的人。”
少年像是经历过一般,笃定地说出。
“你叫什么?”朱诺突然一问,双眼绽放出异样的光彩。
少年盯着她,以为她只是随口一问,他心里想着怎么回答,但这姑娘像是很认真等着他的答复。
“不许说附名。”
在前面开口前,朱诺一句话断了他的心思。这下倒是精明了不少。不过,少年心里想着,还是嫩了点。附名,又称假名。出门在外,总得留个心眼,何况他这身份尤为突出,附名自然较多。
“许弋。争辉勾弋手,竞耸踏摇身。”
少年将手负于背,颔首低眉瞧着朱诺。
很多年后,朱诺时时想着什么样的他才是真实的他。后来恍然大悟,恰恰是最初见他之时,才是真实的。
寥寥可数的几次,能见到他的本来面目。
可是当年的朱诺完全没有注意,她只注意到,很快少年皱起了眉,好像刚才不过是在出演着角色。
少年垂下双手,右手伸向她,摊开,手心里是她刚刚给他的银镯。见她呆愣着不懂,又过了一会儿,隔着水袖,少年轻轻抬起朱诺的手腕,将银镯物归原主。
“受之有愧,姑娘收好。”少年抖抖水袖,双手作出抱拳状,朝着朱诺摆了摆,便自行离开。
少年离开了院子,朱诺仍旧站在原地。说来惭愧,朱诺心知自己给他银镯有的是私心。
听说万巷楼最近生意不太景气。不知是哪位能人异世,在万巷楼往左不到半里路,开了间酒楼。朱诺没去过,但听说里面与万巷楼不分上下,难得的是谁都可以进,因此万巷楼走了不少老顾客。
偏偏自己与范福子倒还熟悉,如何挽留住客源,成了朱诺的难题。
今个遇到许弋也是运气,见他面目清秀,青衣妆扮甚是欢喜。要是能为万巷楼所用,没准是天赐的缘分。
只是,朱诺抬起手,看着手腕上的银镯,突然咧嘴一笑,这人是死心眼,还是不好对付,很难说了。
他们的初见不值一提,更是不能一提。谁都有着自己的小心思,各怀鬼胎。
良久,朱诺微启齿道, “倒是很适合当个面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