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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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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岁,这是有钱人家子弟启蒙读书的年纪,而我,已经可以跟着我的兄姐们下地拾穗干活了。
但我并不亲自动手。
地主家的小孙是个愚笨爱玩的小胖子,我尾随他偷上学堂有一阵子了,自打阿爹让我下地干活,我便找机会攀交他,怂恿他下了学去麦田和我游荡。
我带他骑牛,教他吹树叶,唱我自编的小曲儿,领他抓蛐蛐斗蟋蟀,然后趁他在最兴头时忽然打住停手,开始抱怨起阿爹交给我拾穗的任务。
被扫了兴的小孙便会不耐烦地挥挥手,让随侍在他身旁的两个仆从接过我手中的竹筐,替我圆满——甚至超额地完成任务。
麦场上还有废弃的长竹竿,傍晚时分,我会站在满框麦穗前,站在遥遥领先我兄姐们的树荫下,粘下树上肥美多肉的知了,给我们贫困窘迫的家带来唯一的荤腥。
贪嘴的兄姐们对我喜爱非常,阿爹看我的眼神也渐渐变了。
人们都说越早断奶的人越聪明,我是烂菜帮子的汤灌大的,但我当时还是不明白他那种眼神意味着什么。
时间缓缓流逝。
我识字愈多,头脑愈加灵活,长得比我兄姐都要健康,九岁那年,我甚至能将三十多斤的铁棒耍的虎虎生风,威武得令全村的人都瞠目结舌,赞叹不已。
我开始觉得我不是个普通人。
种地农作、靠天吃饭、在心仪的姑娘面前吟诗弄武、靠忽悠小地主念书逃税苟且偷生已经不能再满足我勃勃蓬发的雄心,按照我的人生计划,我要么从军浴血疆场当个英武的将士,要么进京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反正,区区村野一亩三分地,再不能盛得下我的万丈雄心!
现实当即给我浇下一盆冷水。
二哥三哥从军阵亡的消息从前线传来,朝廷补贴的安家费被上级将领层层吞剥,长姐虽已远嫁做与人妾,日子并不比我们好过,我的两个嫂嫂,拖家带口携着五个嗷嗷待哺的小侄涌入我和阿爹的破草房,跪在同样一贫如洗的我们面前,痛心疾首声泪俱下地磕头。
我和阿爹静静地并坐在椅子上,久久沉默。
他看着眼前哭诉的妇人和孙子,余光却一直瞄着我。而我的眼睛,早已跌入了门外深沉如渊的永夜。
时逢皇后身边红人陈可喜大太监受任监西北军监军一职,路过此地寻根探的亲,正是我家的佃主,也是我打小一直有意交好的地主家。
那天白天我才跟阿爹讲笑话似的,说起陈可喜在陈家大院见到了去上租的我,笑呵呵地拿出一锭银子,问我想不想跟他进宫当小太监享福,谁知刚到晚上,这个笑话便已成为摆在我们面前的一条生路。
此等绝境绝路,我们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等不起了,再等不起了。
等不起我长大,等不起我去建功立业,等不起我再想办法挽救……我的铁棒再硬,也抡不到西北军帐里的那些贪污军费的混账将领,我的脑袋再聪明,也喂不活我们一家九口的人命。
世事如此瞬息万变,顷刻间便是云雨翻覆。而我们,即便野心勃勃意气风发,即便自命不凡胸藏鸿鹄壮志,也不过是被命运捉弄的一只无力挣扎的小虫罢了。
犹豫的时间良久,手下的木椅已经被我抠出了两道血印。
忽然,我将目光移向了我的五个小侄,他们皆被我吓得一抖。
我倾下身眯起了眼,开始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着他们。
我努力忽视掉他们小狗般乞怜的泪眼,努力忘记他们中最大的人不过也才六岁,努力无视我的两个跪在地上的嫂嫂们困惑询疑的目光……我苍白颤抖的手指在五颗小小的人头顶上反反复复地点来点去,游离不定。
选谁?
选谁呢?
他们之中,有谁看起来机敏伶俐,更讨主子欢喜些?有谁念过书认得字听过史,懂得权谋机变,有机会能在那波谲云诡的皇宫中活得长久些?又有谁,看起来野心勃勃,大有可能会攀权上位一步登天,同时又不忘身后父嫂亲侄,更可能护佑我们家子孙恩荫福泽不绝呢?
谁呢?
谁……?
我的手指不知不觉间,抚摸过一个个惊惶懵懂的年幼侄儿。
“这可是你的亲侄儿啊,”耳畔忽然传来阿爹怒极发抖的颤音,“你可还有半点良心?你兄长若泉下有知,你如何对得起他们——”
“闭嘴!!”
怒喝声冲破喉中尚未褪去的少年哑音,整间哭哭啼啼的屋子顿时鸦雀无声。
我二嫂当即便被这一声吓晕了过去,阿爹也不再理我,赶忙扑到地上,张开胳膊,母鸡护崽似的去将我的五个侄儿搂在他单薄的怀抱里——背对着我。
大嫂怯懦地抬起头,她像是第一天认识我一样,颤颤地呼唤了一声我的名字:“阿戎……”
我俯视着脚下的一切,忽然笑了。
那笑,凉凉的,湿湿的。
负气与绝望就这样在我的眼眶里倾盆大雨般直泻而下。
我的笑声越来越大,撕心裂肺,响彻天际,直至童稚幼儿的啼哭嚎叫声也闯了进来,紧跟着还有一个被惹恼的老者愤怒的斥责。
黑夜吞没了我的绝望,也吞没了我。
我就那样消失在那间屋子里,再没回头……
很多年后,我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垂垂老矣的老阿爹躺在我命人为他精心打造的南国红木床上,平静而安详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而我闯进了他最后的安宁。我故意站在透着正午日光的窗边,依旧是以那种高高的姿态俯视着他,表情冷漠疏离,一语不发。
而他也习以为常了。他费力地撑起身子,忍着疼痛逆光仰视着我。
我们就这样一直凝视着对方,互相折磨,宁肯在对方的眼底里试图试探彼此,也固执地不去讲半句真心话。
时间流淌得太慢太慢,就像那年我和他并坐在椅子上的那一天晚上。那么的久。
“你马上就要死了。”
“您身后的光……真刺眼啊……”
“你有没有把我当做过你的儿子?”
“你大哥……命苦啊……”
“阿爹,那年我才十岁。”
“大人,您命好,可替我好好地享受享受……荣华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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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