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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国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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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
苏轼与他弟相逢时曾作诗一首,他写道: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夜静无云,惟明月当空,叹尽此夜之好。而当下,正是外街最为热闹的时候。
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
仲秋的气候逐渐萧冷,夜幕刚刚降临,宽阔的长街张灯结彩,有雪白漂亮的兔灯、生动活泼的金鱼灯,还有精致的宫灯,皇城脚下灯火辉煌、人声鼎沸。
今宵杯中映明月,我坐长廊望长街。
从前我常和长姐出门游玩,经常在街中间、那棵最大的果树旁边猜灯谜,我猜不出几个谜底,总叫长姐讨笑,只得花钱买花灯。
可有一回我却猜中了,我深刻记得那句谜语:明月隐高树。
那是旁边一个小公子的灯谜,那小公子也是急得直咬指头,眼泪水都要急出来了,长姐却偷偷告诉我那是有些偏的灯谜,若我猜中了便也给我一个最喜欢的灯笼。
于是我也左思右想,苦思冥想,差点和他一样哭出来。后来长姐终于大发慈悲提点了我,等我看到旁边高高的果树,再抬头看到皎洁的明月时,明月隐余日、高树则取木,原来如此!
“是杳!无隐无声,杳无音讯,此谜底为杳!”烛光入目,我自豪地冲老板说道。
可老板却犯了难,他说这谜底是那位小公子指定猜的,灯笼不知给谁家了。
“这有何难?本公子给他了!——哎哟!”我非常豪气的把灯笼让给了那位小公子,结果迎来长姐一顿暴击,而后长姐取下了那只兔子灯笼——那是老板摊位上最漂亮的灯笼,怪不得那公子想要——客客气气的把灯笼让予了那位同样漂亮的小公子。
小公子不知道该不该接灯笼,愣在原地不吭声,旁边的小厮一个劲地让他拿过来,可他手都不动。
我当时等着去买对面摊子的威猛虎灯,生怕那只虎灯被人买走了,便一把拿过长姐的兔灯笼,硬是塞到了小公子的怀里,非要他捧着不可,说:“小弟,我只喜欢猜灯谜而已,这灯笼本来就是你先看的,拿走!”
小公子的宽袖伸出两只白嫩的小手,抱着兔灯的脚,面有难色:“非礼勿动,我不能拿别人的东西。”
啊,那只虎灯有个大姐姐拿来看了!
我为难、小公子也为难,复而向老板要来一支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公子刚要说话,那小厮就拦住了他的话头,小公子后言:“家父姓文……”
文……一点,一横,一撇,一捺!
我把那只兔尾巴写上“文”字的灯笼又重新放回了他的手里,郑重其事说道:“好了,这灯笼我已写上你的名字,这就是属于你了,接下来可别再给我了!——长姐我们快走吧,晚了我的灯笼就没有啦!”
之后我就拉着长姐离开了那个摊位,再没看那小公子一眼,但我还是晚了一步,我的威猛虎灯被人买走了!
我在摊位前哭了好久,回家后因为长姐嫌我丢人还把我揍了一顿,又哭了好久。
如今各式各样的花灯、动物灯在长街大放光芒,中秋佳节教人眼花缭乱了。
小厮在门外敲了几下门,让我可动身去往台下奏曲。
我背起房内那把常用古琴,穿得还是白日里的那套装束,崇雅黜浮的风采又来了。
台下来了许多人,座无虚席,满满当当。但我可不认为那是皇亲国戚。
我把古琴放在了后台,却瞧见笛师在戏台门边站着,低头看着我送他的小玉佩,他把它挂在了玉笛上,今晚可以好好欣赏笛师的玉笛飞声了,一定是散入秋风满洛城。
“笛师,怎么在这?”我走向笛师旁边,看到他发光的眼神后,忽然想起了白日里的尴尬场面,让我想打死现在的自己。
不知怎的,今日笛师比以往还要大胆许多。见他向我走近了几步,借着烛光,我能看清他微颤的羽睫下深琥珀色的瞳仁,原来塞外子民当真不同。
笛师说:“在看戏,我们是最后上场。但这曲过后就要清场了,琴师万望认真起来。”
我不解地问:“清场?提前关门吗?难道皇亲国戚真的要来?”
笛师笑了笑,点头肯定道:“是的,琴师先生。贵人们早已点好曲目,等这曲作罢便是他们包场听曲的时候了。”
果然是我轻敌了,皇亲国戚不是平民百姓,包场还是那群家伙常做的事。
台上歌尽、琴声悠扬入旧梦,一曲毕。
白夫人又出来说话了,每到赶客的时候都需要当家主事出来镇场,不然容易遭民愤,毕竟看戏听曲的也是付过银钱的爷们儿。
客人们从椅上离席,喝干净了茶叶,还不忘顺走桌上的瓜果,小厮们很勤快,风尘仆仆间台下已无观众在席。
我到后台坐了一会儿,那里吵吵嚷嚷的比台下看客还要兴奋难耐,白皙如面粉扑的面容个个都有粉红色的红晕,大家都很期待接下来的事。
从后台离开回到自己的卧房内,听说皇亲国戚要到亥时才出面,为的就是低调、别走风声。那离亥时还有一小会儿,只能容我先小憩会子了。
再吵醒我的是一顿砰砰砰的捶门声,为了防止别人再自顾自的进我房门,我便将房门用把小锁锁好,好让我睡安稳觉。
但显然是睡不成了。
“谁啊?”我扣好衣服,鞋还没套进去,赶忙去开锁。
小厮差点扑到我怀里,他扶住旁边的木门站稳脚跟后,用干巴巴的嗓子说道:“琴师!快快快!到你了!”
我想来也是这样的,襦衫穿好后夹着褙子就夺门而出。
我从二楼梯子上下来,不远时便听到笛师悠长的笛声,台上的笛师已然开始。他也还是穿着那件蓝色羽杉,只不过系带换成了明月白色,金丝仙鹤在他的腰上栩栩如生。
我先行绕到了后台,余光瞥见了庭中的几位公子,折扇在手轻摇,道是公子王孙意气骄,不论相识也相邀啊。
馆中的姑娘给我扑了几下白粉,轻轻用细笔在唇上点缀红色,唇齿相依而抿,我本想用铜镜照两下,谁知道被凶神恶煞的白夫人推搡着出了后台,直接站到了台上。
古琴已经为我摆好了,笛师停下他兀自吹奏的曲子,低头与我对视,点头示意。
今晚的曲目我们先前没有商定,待我拨弄琴弦后,一曲《阳春》携花团锦簇的意境娓娓而来。
这是春秋时期的高雅作曲《阳春白雪》,阳春则是取万物知春、万物欣欣向荣之意,是最适合笛声合奏的曲目。原是一首琵琶大曲,硬是被我拗了一个月才奏成这琴笛合奏的独绝曲子。
《风摆荷花》,七弦琴、指上听,琴笛袅袅不绝,遏云绕梁,桂花清香绕飞檐翘角,天涯此夜一月间,此情只与彼共醉。
台下有位公子来到台前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我抬眼一看,是位孔雀绿圆领袍的公子,他一手执扇,祥云暗纹,孔雀织金,华贵气质十足。
我只得绕开那位一厢情愿饮酒而歌的公子,去看看有哪些熟面孔。眼神扫过那几位吃茶说笑的公子,灯光有些暗,并没有值得留意的人物,除了那位孔雀公子有点来头外,其余我猜想只是跟来一道玩的吧。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孔雀公子唱得颠三倒四,怕是已经喝醉了。
靡靡之音从台下传来,却愈来愈近,我只能闭眼装聋作哑,好好弹我的琴。但笛声已断,绵音难续。
“公子,您喝醉了。”我听到身旁的笛师踉跄了几步,又听到有人脚步虚浮的在台上晃悠,我复又抬眼,只看面前这一场景就让人皱眉。
孔雀公子的折扇轻抬笛师的下巴,另一只手有意向笛师的腰间靠拢,笛师执笛在前,笛尾抵住来人的前倾,透过台上亮堂的烛光,我这才看清孔雀公子的真面目,当真公子哥界的败类人物。
我停下琴音,朗声朝那败类说道:“公子,我们这里是艺馆,贵公子在此喧闹,若教他人说去,不免有失脸面。”
孔雀公子的好事被别人打搅了,他说话带有情绪的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轮到你说话了?改明儿我就把这艺馆改了,改成入云阁,夜月花朝,巫云楚雨,笛师大人,我们可就在这台上享云雨之乐吧!”说完,他又不知廉耻地朝笛师凑去。
但笛师也是个刚强的性子,松开握笛的手,一掌甩向孔雀公子的脸颊,在他脸上留下五指的红晕。
把我给看愣了,今日的笛师倒是十分不稳重啊。
孔雀公子面露愠色,我知他要发怒了,连忙起身拉过笛师到身后,右手拦住孔雀公子想要掌掴的手臂,轻巧的在他手腕上发力,窃语说道:“公子,我知您是当朝都指挥使的二公子,都指挥使一向克己奉公,刚正不阿,若这事传出去,不说您父亲颜面无光,就算进了衙门,你说都指挥使会不会公事公办?怕是你连明天的夕阳都见不到。”
这是当朝都指挥使贾大人的次子,早有听闻贾大人家风甚严,贾大人虽为武臣,可对子辈们的功课向来没得说,若有功课不佳者,家法处置。他的次子也因常生是非让贾大人冒出不少白发,听说藤条都打断了好几根。
果然,我话音落地,他便恢复神智,却也恶狠狠的放话:“小子,你今天在这拦我去路不要紧,你小心以后连门都不敢出!”
这怕是个疯子吧,真是一点也没有遗传都指挥使的好。
“好了,贾公子,时辰不早了,也该回去了。”有位穿浅红色祥云绣袍的公子站到台前,头戴藤蔓纹笼金冠,手拿银色折扇,贵气逼人,笑吟吟的与我们说道,“二位,舍弟吃酒吃醉了,方才的胡闹还请二人切莫当真,吃酒后的玩笑话,万望二人……”
“放心,今日之事是我们之过,不会有他人知晓。多谢公子们赏识。”我朝那位不认识的公子拱手躬身,致歉道。
我见那公子微微点头,就听到笛师身后一声长舒的叹声,果然刚刚那阵仗他也吓到了。
那位公子朝孔雀公子看了一眼,孔雀公子赶忙下台跟随其后。就在我原以为他们要走了后,却听到那公子向另一位白衣公子说道:“文卿,有劳了……”
后面的话没有听清,也不怪他声音小,只是我在听到前面两个字就已经走不动道了。像风吹起晨雾里的帆,终于起航了。
我眼前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当时宫中,那位高高在上的人物,俯首称臣的我,在商讨国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