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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   他说她叫lapin。
      不知道是哪个“拉”,哪个“娉”,横空出世,扰乱我的生活。
      他时而西装革履踩着高跟鞋,作雅痞状双手揣兜,尖头碾在我心爱的皮革沙发上。
      时而旗袍修身,泡一壶尖茶坐在花园里的小躺椅上指挥我干活。
      譬如此时。
      “种左边点。”她翘着二郎腿呼喝。
      我挪挪位置。
      “不对,右边点。”
      我又弯腰往右边挖坑。
      “不对,不要栀子花,那颗树也不要。”
      “要胡萝卜。”
      “我没买胡萝卜。”
      “种胡萝卜!”她尖叫。
      “没有胡萝卜,要么种苜蓿草。”我捏紧手中工具。
      “不对,拔掉!种胡萝卜。”她又瞪眼。
      蛮不讲理。
      我愤然扔下锄头大吸一口气,摘下被太阳关照发烫的帽子,忍无可忍地朝她大吼,“都说了没有胡萝卜!”
      脚下刚埋下的嫩花被我喊的一晃三颤。
      自认为只是发牢骚,没有察觉到的语气恶劣在她那边体现出来。
      她坐在荫蔽下骤然眼圈一红,像兔子一样瑟缩进躺椅,惊惧地拿团扇遮住大半张脸,露出一双宝石般的眼睛盯着我,有些害怕地小声反驳道。“可是我是lapin。”
      见我没再凶她,继而声音又变大,“lapin喜欢胡萝卜!”
      我呼吸猛地一窒,被胡萝卜淤塞的脑子里又想起这回事。
      对了,他是lapin。
      “可是,”我努力温和地和她辩解,“lapin以前喜欢栀子花。”
      “才没有!”
      闻言lapin从躺椅上跳了起来,大声强调,丝毫没有原本穿旗袍的自觉。
      “不,lapin讨厌栀子花!”
      “你根本不了解lapin!!”
      她粗鲁地拿起小木墩上的草帽,胡乱戴在头上,委屈地要往藤蔓编织的门框后的小路走。
      踏上石子路时,回头朝我狠狠吐了个舌头,然后飞快地飞奔起来。
      繁花簇拥在两边,午后透明的暖黄薄涂在青墨错叠的绿上,穿过夏蝉雀跃的叫声,装点在朴实粗砾的长道,lapin从这头,追逐着阳光跑到了那头,向下抿着唇,怪异地板着身子。
      我望着他明媚的背影叹了口气,拾起木墩上的蕾丝扁帽。
      “野蛮的少年”做了个戴帽的动作就匆匆离去。殊不知那头漂亮的茶栗色卷发上此时正空空如也。

      水蒸气从四周吹来蒙住双眼,像夏天冰凉爽快的汽水,还带着丝丝的甜味。
      这段花园的不愉快的小插曲让我回忆起许多事情。
      最深刻的或者说人生的滋色,起源于在尚且风光的时候,我遇见了我的挚爱。
      他年轻,热情,缠人,浑身上下充满了活力,他的腰肢柔软,双腿白皙有力一级棒,像海风吹来的久违的我曾消磨的湿咸青春。
      还是暧昧的阶段,我们选择在乡野的稻田上散步约会,不料下起了暴雨。

      早该想到,入霉时节,大雨说来就来。
      于是两个不速之客躲进了就近的小破屋,惊扰了杂物下瑟瑟发抖温热的小生物。
      那个小可怜被我的爱人,哦不,是还未成为我的爱人的爱人托于掌心。
      它雪白的毛发搭在一起,不停的喘息,看起来很害怕我们。
      我的爱人就拿手一下一下抚摸它,安抚它惊惧的内心。
      我们三个依偎在一起,看屋檐垂下珠帘,狭湿的空间怀揣着兔子。
      那时我的爱人给它取名,叫做lapin。
      霉雨季节暴雨刮过青绿的田野,风声呜咽,黑黢黢的天空云层压在看似一吹就倒的木屋之外。
      早该想到,情不知所起,初次见面便挪不开眼。
      没有考虑打雷或者饥饿,我们隔绝外界,蓦地接吻,直至雨停。

      我终究还是在小破屋找到了她,她的胳膊被木刺划破,流着血抱头蹲在杂物堆中,明明身躯一眼就能看见,却觉得他是小小的一只。
      我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问,“不邀请我进去么?”
      她不说话。
      我试图走进去,轻声哄道,“中午是我不对,你别生气。”
      她抱膝瞪我,眼睛红红的似乎刚哭过,透亮漂亮,皱着鼻子。
      “其实你不是生胡萝卜的气对不对?”
      我接着道,“下午医生从城里回来了,你是不想见他对吗。”
      他被我说心事,瘪了嘴。
      我小心翼翼地伸手尝试碰他,他扭了扭,将我躲开。
      我再次去抱她,将她小小的身躯环起来。
      这次他没再反抗,我便埋在他肩上,轻声说,
      “别怕,lapin,我在。”
      我真诚安慰,然而自己却也在抖。
      忽然一只手搭在我花白的头发上,一下,一下,温柔地抚摸,我鼻子猛地一酸,迎面是lapin真挚的容颜。

      起初他是我家厨房里的一把汤勺。
      没错,就是那个站在摇摇晃晃的板凳上将手指伸进沸水锅里的“不锈钢lapin”。
      我震惊地冲进厨房将他从凳子上抱下来的时候,保住了他即将血肉模糊的手指。
      再后来,他是一个红绿灯,站在马路中间摇着不同颜色的小旗子,差点被四面八方的车子挤成夹心。
      再再后来是乌龟、是向日葵、晾衣架、一艘骁勇的军舰……不断地变化。

      下午lapin被我强制换了身舒适正常的t恤和短裤牵着出门。
      医生的诊所前种着棵又大又茂盛的栀子花树,清新怡人的香气从很远就能闻到。
      果不其然我看见lapin的脸瞬间就黑了。
      我礼貌地摁了摁门铃,过了几秒钟主人就打开了门,看见又是我们这对老伙计,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侧身将我们让进来。
      我拉着lapin进去,他似乎有些抗拒,像讨厌栀子花一样讨厌同样洁白的医生,不情不愿地跨过门槛石。
      来到听诊案前,两人纷纷落坐。
      医生拿支笔转了转,用拇指挑开笔盖,准备写病历。他向lapin提问,
      “你知道你今天是谁?”
      lapin迷惑地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说,“我是lapin。”
      “那lapin是谁?”医生接着询问。
      “lapin当然是lapin了。”lapin像盯着笨蛋的眼神看着医生,“lapin是兔子。”
      然后点点我说,“他养的。”
      “哦,兔子。”医生的笔尖刷刷将字记在纸上。“那你有昨天的回忆么?”
      “昨天?”lapin听到问题思索了一下,“昨天我去马德里的教堂吃了菠萝派,还游了湖。”
      “什么?”医生抬头。
      我摇摇头,昨天我们一天都在家里。
      “那你吃了菠萝派游湖之后呢?”医生接着问下去。
      “之后?”lapin愣住了,咬着唇想,“之后……之后我们,我们……”
      他越想越焦躁,可仍是想不出什么头绪。
      “好,我们不想这个。”医生抬手阻止他,反而从桌肚里掏出一面镜子。
      “那你认识这个人吗。”
      lapin呆呆地接过镜子,看见镜子里一个长着皱纹看起来傻乎乎的中年老男人,他有着一头茂密茶栗色的卷发,艳丽酡红的眼尾。
      镜子里的眼睛逐渐睁大,圆溜地像颗葡萄。他突然害怕地蜷起来,胸腔急速地起伏,拉住我的袖子躲在我身后不敢再看。
      “今天你是谁?”医生问。
      “我是lapin。”lapin小声回答。
      “可lapin是兔子啊,那他是谁?”医生继续循循善诱。
      lapin呆了一会儿,悄悄附在我耳边询问,“我是谁?”
      我动了动喉咙,盯了他半晌,喑涩地说,“你是我的爱人。”
      “我是你的爱人?”lapin惊奇地看着我。
      我张了张嘴再也无法说下去。
      他拨开侧耳的发丝,用指甲疑惑地挠了挠我的脸。
      我垂着眼眸,捉住他不安分的手,面向医生,“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将lapin支到外面,医生拍了拍我的肩,怜悯地说,“今天病情也没有好转。你知道的,他家族的遗传病,姐姐、父亲、爷爷从未治好过。”
      我凝视着医生的眼睛,医生仍是摇摇头。
      一种熟悉的乏力感从四肢百骸延绵而来,又如浪潮退去。
      我苦笑一声。
      去过大城市也寻过各种乡野名医,我是如此想救我的这位年轻的爱人。
      可无奈,我也不那么年轻了,时间爬上我的脸颊,蚕食了我的精神气。瞧那花白的头发,笨重的躯壳是如此昭显着这个年过七旬的老头子多么的无助。
      当37岁的暮鸟遇见19岁的朝霞,怦然心动,注定用尽一切力量飞到生命尽头,直至翅膀再也扇不动坠海而亡。
      我看着窗外与栀子花树搏斗的lapin,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已然不再希冀将他治好。只是我总在想,时常想,吃饭睡觉无一天不在想,如果我走了之后他该怎么办啊。”
      他该怎么熬过这我不在的18年?
      我们之间相差的岁月,不仅仅是力不从心的生活和时光的折磨,还是生与死难以跨越的鸿沟。
      我年轻的爱人,他会不会因为打雷我不在而害怕。
      我年轻的爱人,他会不会因为无人照料而饥饿交加冻死路边。
      每每念及此,心就会不由自主地抽动。
      还有许多话想跟他说,还有很多事情没来得及做。
      可他将孤身一人碌碌懵懂活在这隔绝天日的寂寞世上。

      医生为面前这位哽咽的老人动容,平时如此儒雅的男人,从未想象过他会被什么事压垮的样子,曾经就算是镇子上居民的指指点点和异样的眼光也无法将他击溃一分,如今却尽显疲惫和老态。
      年长者在屋内哭泣,年幼者在窗外嬉笑。
      繁琐的压力搞错了年纪的对象。
      究竟要怎么忍心,才能抛下一切。

      我平复了心情离开了诊所,lapin就站在洁白与碧绿点缀的树下,地上栀子花瓣洋洋洒洒蹂躏了一地,lapin邪恶又得意地朝我扬起了下巴。
      lapin的周身香气扑鼻,我朝他走去,他怕我教训他,有些不敢伸手牵我。
      “今天的诊费又莫名其妙增加了一笔。”我温和地说道,lapin看我。
      “所以本来打算晚上给你做菠萝派,现在没了。”
      “什么!不行!”lapin立刻蹦了起来,想八爪鱼似的缠在我身上,我晃了晃,扶住旁边的栀子树,以前轻轻松松托着爱人的胳膊使不上劲。
      联想刚刚的谈话,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lapin后来讨厌了栀子花。
      我将身上的人放下,复杂地吻了吻他的额头。
      “走吧lapin,回家种胡萝卜。”
      “真的?”
      “要你亲自种。学会了,我就给你做菠萝派吃。”

      两人聊天拌嘴着走远,窗前的栀子花飘零落地,医生叹了口气,将我带来的信一起归档入病历。
      栀子花的花语——永恒的爱,一生守候。
      与我而言,是全部的承诺,而对lapin来说,却是刻入灵魂永不会忘记的疼痛。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机会,在某一个懒散的午后,清醒地念起这封满怀热雨和蝉鸣的回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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