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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圆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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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圆夜
今天是八月十五,本是节气,又加上是母亲的生日,使我不敢不隆重的面对这个日子。小镇上的一切都被秋风吹拂的发黄。深黄色的白杨树叶飘飘洒洒,在秋风的搜刮之下仅剩的枝干就像老鹿的角。还沉浸在丰收喜悦里的人们脚步明显慢了下来。刚下车的我独自一人刚走到巷口,看见几位社里上了年级的大伯、婶子们从老张家门里神色匆匆的进出。到我快走到跟前时,从人们口中得知了一个令我着实惊愕的消息——凌晨时分老张走了。
听我母亲说,21年前老张还是刚从部队复员回家的一个少年。用乡邻的一句话形容就是‘使不完的一身力气,和没有不会干的活’。这在当时农村里可是最为崇高的赞许。他经常穿着一身从部队带回来的白衬衣,一副壮实有力的身体,喉结凸起,一口整齐的白牙,听他说那是去了部队一天两次不间断刷牙的结果。头发茂盛且又是墨一般的乌黑,总有种草帽压不住的感觉。走路也快,步伐矫健有力,时常挽起裤脚显露出小腿处紧绷瓷实的肌肉。从他身边走过,能闻到生命磅礴的味道。
但我在今年夏天看到他时,竟无半点母亲所说的那个样子。语无伦次,眼窝深陷,目光没有任何神采,几颗门牙就像即将要倒塌的房屋,早已贴在头皮上的几根毛发如同经过秋霜蹂躏过的枯草,毫无生机。指甲缝里全是泥土与泪水尿液形成的污垢,两坨眼屎就像燃尽的灯花,附在眼角被眼泪浸泡的发白,眼泪顺着眼角流下,在满是泥垢的脸上留下两道痕迹。一股令人反胃的恶臭引来成群结队地的苍蝇在□□处来回盘旋,黑粗布一样的皮肤下包裹着一具高大的骨架,只是眼睛还能睁开,足像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要不是我让福庆外出,福庆就还会活着,都是我疏忽大意了,不应该叫他去工地上打工,结果……”老张的死鱼眼一动不动的盯着远方,双手紧攥着拳头。
“不说了,不说了,都是我该承受的,怨不得别人。福庆和她娘终有一天还会回来的。老张你的这段话,我都背下来了,成天来回倒转着说,我要是你就拴根绳子往脖颈一套,双脚用力一蹬,就能见着福庆和她娘了。哈哈,我只是跟你说笑,你可不要当真,绝无其他的意思。”侯二媳妇叉着腰一贯风凉的说着。
“华,听说你到兰州买房子了,那可是省会城市,比不得我们这腌臜的乡下,自来水都是浊的,不像兰州的水喝了会使人变白,啥时候成亲,到时候婶子还要讨个喜糖吃,啧啧啧,真是越发的能干了。”侯二媳妇见到我说道。
“奥,只是交了定金,其他的还没确定。结婚的事还早,要是结婚了肯定会请婶子的”我一边说着,一边加快步伐抓紧走开。要是时间再谈论几句,恐怕我这提前准备的几句敷衍的话,还不够她一通问的。
当买完东西到家后,我将老张去世的消息告诉了母亲,本想着要换来她的一番同情之语,谁知道她一边在打理旁边的花,随口应了一个“奥”字。随即吃了几口饭,实在是没有大口朵颐的胃口,就连平时爱吃的饭菜也觉得极其寡淡。待到母亲午睡,我便溜出家门,想到去老张的家走走。
老家的习俗,要是白事。定是要门前立一根白帆,高约五六米,顶端站立一只朝向坟地的纸鹤,按照老人们的说法,说是驾鹤西去。还要请来道士超度一番。帆杆越高、超度声越发响亮,越能彰显主人家的富足。但是此刻,除了门口稀疏的站着几位吸烟的人以外,其他的绝无仅有。三间北房做为主屋,瞥了一眼里面的情景,屋子里散发着一阵阵充斥着鼻腔的腐败味,乌黑的墙壁早已成了蜘蛛的福地,结满了网。我鼓起了勇气几次想进去看看,但是未能踏进去半只脚,这也成了我今后发高烧时头脑里经常显现的场景。
当我在门口站立发呆的时候,听到了邻居邓三跟别人讲述昨晚发生的一切。将近凌晨2点,院里老张在整理行装,开始一个人“整队”,随后找出来一面破镜,拿着一把生锈的推子紧贴着头皮理发,手指如同干枯的树枝,只是能动但是不能弯曲,好几次弄破了头皮。口中振振有词,要誓把红旗插到河内去。手握一枝一人高的木棍,随后戴了一顶当年在工地上带回来的安全帽,就一跛一瘸的开始正步走。聚了整个腔子的力气拼了命的吼着,额头上青筋暴起有力拔山兮的气势。突然高声的呼喊让里屋打牌刚好赶在兴头上的邓三,用人类生殖器的名称来诅咒着刚才的一切,惊醒了全村的狗一阵阵的狂叫。他正要趴着墙头准备架势还要用最为下流的语言来攻击这个多年的邻居时。眼前的一切让他的嘴巴由一条直缝忽然张成半圆。急促的招呼着屋里的牌友不要错过这个绝无仅有的情景。当他们瞪着两眼看的入神,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彩绝伦的杂技表演,不敢大喘一口气。老张忽然的像只即将要追捕猎物而匍匐在地面上的狮子,两眼紧盯着前方一动不动。北方的秋夜冷的如同针扎一样,老张仅穿了一件背心外边穿着退伍时的一身军装,全身瑟缩,两条腿像筛糠一样。这样的姿势持续了一段时间,看着老张像趴在地上的一具尸体时,大家觉得兴趣渐无觉得还未尽兴,邓三心里揣着老张莫不是受疯了的狐疑进到屋里。再到后来隐约听见老张在招呼福庆和他娘的几声呼喊,也就没有了动静。
寂静的夜渐渐的起了霜,一轮圆月高悬。
“你说怪不怪?这老货愣是在平地里趴了一个多小时!”邓三还在用疑问的口气说着
“要不说,当过兵的人身体好呢。”一旁的人附和着
随着这个消息的扩散,闻讯赶来的人越来越多了。有几位中年妇女,手巾捂住口鼻满脸的厌弃。但是听到邓三对昨晚的回忆后,表情突然变得凝重。
“你说老张要是当年死在前线该有多好,家人也就成了烈士家属。政府还不得救济。”李婶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
“我听我家那口子说,老张一行新兵去了云南,都听见了炮声。但是过了几天,又回来了。连个前线的土坷垃都没见过。”
“是吗,我还以为老张上过前线呢。还一味的对他尊敬。”李婶和旁边一个大个子妇女说道。
“你们不知道,我家那口子原来在村上当文书的时候,考虑到老张媳妇身体不好脸皮黄的厉害,经常大喘,好几次嘴唇发青不省人事。福庆又得念高中,老张没有手艺挣得不多,想评为低保救济一下,我家那口子见到老张刚说完自己的想法,老张的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十二分的拒绝,说把政府的好政策留给其他人,你说说还有这样的傻子,你们说是不是?”周平媳妇笑着说道
“我看他就是甘愿把自己当做牛马一样的人,要不是把面子看得比啥都重,福庆也不会高中辍学到工地上打工,工地上都是一群偷奸耍滑的死皮,看见福庆孩子老实就当驴一样使唤,呜……呜……呜,要是福庆不去砖堆旁拉那个戏水的孩子也不至于让砖堆砸死,实在是可怜。”侯二媳妇儿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着。
“就是的,不是福庆殁在外边,老张媳妇儿也不会栽倒在地,一声不响的走了。”李婶又换了一种悲悯的语气说着。
“人都殁了,再说就是闲话,我们走吧,死了人的地方极不干净晦气的很,上次老张媳妇殁的时候到这院里转了一圈,回去我家小孩夜里就开始发烧,吓人的很呢。”侯二媳妇牵了一把李婶,可能是掉了眼泪的缘故,随后三人满意的离开了。
紧接着村里的几位高龄到了,让大家回避。几个后生像抬着一床棉被似的抬着一口薄板棺材,风力稍微大些,有被刮跑的风险。棺材停在屋里,大家便开始准备入殓。空气中没有丝毫的悲痛,安静得出奇,都能听见外边烟客门的轻声细语。
秋风微抚,甚是寒冷。不一会儿天空里飘起了像是吐沫一样的几点雨丝,吸烟的人群还在讨论诸如福庆是不是他的亲生之类的话语。一会儿,三两个年轻人点了几串挂鞭,哔哔啵啵的响,空气中散漫着幽微的火药味。老张昨晚紧握的“枪”,早被几个烟客撅为几段用来生火,火焰冒得老高。
我再回家时已是腊月,天空中飘着指甲盖般大小的雪花,北风卷着雪花把小镇上人们悠闲地脚步催促的紧迫起来。过了几日便是除夕,雪积攒的得有一寸厚,走在路上能听见发出的凄惨的哭声。我回到原来老张的住处,房子早已不见,一片空旷,不知被谁做了一处饭后锻炼消食的地方,回到家问了母亲,她说晚上那里跳舞的人聚集着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