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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鹃啼血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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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昏黄,屏风之后,老妇人端起一只白碗,手指在里面一阵搅动,汤汁被搅成乳白色,浓郁稠香。她随身一抹,擦干了手,转过身来。
“城主啊,老奴听人说,您又不好好吃药了。”
帷幔下,床上横卧着个人,病骨嶙峋。老妇感到惋惜,这是她的老毛病,一到月圆,身体就极度消瘦。一部分是因为常年抽血割肉,一部分不得而知。
她太虚弱。
老妇忙把药放到案几上,将人枕到床榻边,捧了药,搅着勺,往她嘴里送汤。一口,灌不进,灌了又吐——这是严重了。
老妇取了根吸管,往她嘴里插,十几厘米进去,喉管是顶进去了。她往漏斗的那一头硬灌,见效,汤药几乎都进了漏斗——看嘛,人怎么可能吃不进东西,需要方法。
离了她,谁还能养城主?城主活到今天,都是她的功劳啊。
“好了?”
屏风外,温秋水捂着鼻子,满屋子的病气,熏得她头发蒙。
“诶,”老妇连连点头,“好了!都喂进去了。”
今天这药,是温大人亲手煎的,温大人真是菩萨心肠,知道城主今天难受,专送了药来。
“不错,你下去吧,找小登领赏。”
老妇笑开了花,连连点头:“好哇,好!温大人您吉祥,老奴祝您长命百岁。”
“去去。”
谁要长命百岁?咒谁呢?
温秋水转过屏风,往病味源头看,床上那人张着眼睛,半扒着床沿,脸上桃花枯了大半,似死非死,有气无力。
她调整了下表情,笑呵呵地走过去:“城主,大好事啊。”
走到床榻边,她俯身贴耳:“人,我找到了。”
城主抬了下眼皮,和她接上视线。
瞧瞧,多么楚楚可怜的一双眼。
温秋水笑呵呵地:“厨房找到的,人还没死,我给救来了。我给您算了,明后日都是吉时。刚好需要再点一次天灯。明后成婚,您看,可以吗?”
表面是商量,实则是威胁:人,我已经找来了,亲,你不成也得成。
不等她回,温秋水又问:“明天,还是后天?”
城主张了张嘴,说了什么,听不清。温秋水按下不耐,再低头近听,她说:“趁…天还…没…没亮,即刻成亲…吧。”
这句话几乎用尽毕生气力,字字清晰,不容有错差。
温秋水吃了一惊:“你说真的?”
旋即心下大惑,她都站不起来了,还要坚持完婚?
眼看城主倒在床上,瘦的无精打采,她回头看,楼外夜色泛白,天亮不亮,没人关心。她能不能活过天亮,才是大问题。
看来药劲起了效。
温秋水笑了笑,视线往她身上移:“您还穿着嫁衣呢。”
“不枉您的一片痴情,下官这便让新郎来接您。”
她擅自接住城主的手,撅着屁股坐上床边小凳,亲昵得好似同吃同住的小姐妹。她指着窗外:“您看,城角灯还在亮,您还能撑很久。”话锋一转,她问:“那新郎官,您从哪里找来的?”
城主不说话,管她说了说不了。温秋水不悦,挑开了说:“城里没有这号人啊。”
说起来,很早之前,她的人生终极目标,就是出去。现在更是如此。哪怕已经站到这个位置——人外绝对有天,身为城主的她,无论是何身份,都绝对有法子。
这个多出来的人,十分奇怪。
是外来人吧?
她从哪里弄来的?
温秋水再看城主,桃花面具趴在她脸上,树枝与花的枯萎栩栩如生,浑然一体。太奇怪了。从没见她摘过面具,死都戴着。
她伸手,往她脸上摸——
软的、硬的,冷的、湿的,这就是一张脸,完全没有贴戴的可能。温秋水心中大骇,在她脸上奋力抠摘,连扯朵花都费劲。
花扯下来,像要她命似的,断口处直冒水。
温秋水有些遗憾——没有流血。
不应该啊。
她上下打量着城主,要是今晚就成亲,她天亮就得进棺材,都要死了,没法治她的罪。她把心放到肚子里,往她身上拆衣服。
一边拆,一边讨好地笑:“您这衣服都穿反了,手下人不知道怎么办的事,我来替您换一换。成亲嘛,衣服得穿对,脸也要妆点起来。”
衣服剥了大半,城主在挣扎。
应该是皮肤的地方裸出来,吓得温秋水一个大跳,红嫁衣上全是黏连的肉和血,哪儿有身体啊,都是骨头。森森的骨头,被血肉吐着莹白,仔细一看,血肉在动,活的一样,诡异至极。
温秋水镇定下来,思忖着一切可能。
蛇蜕皮?
不太像吧?
还是说,这是燧人氏的特征?否则,她哪儿有源源不断的血和肉喂人。温秋水自洽了,这是再生能力、这是大奇迹、是燧人氏一族的大秘密。
要不是她快死了,她这辈子都没机会见到。真是开了眼。
温秋水贪婪起来,双手摸上自己的脸,十年过去,徐娘半老了。吃她的肉都补不过来。但,要是吃下这月圆夜的肉呢?
真是疯了。
她把凳子搬到近处,坐下去,撑着头看她的烂肉,肉在长,长了又烂,胀了又缩,真能吃吗?
*
片刻之后,老妇踮着脚走进来,乐呵呵地:“大人,您叫我?”
她换了一身新衣裳,从上到下,油腻腻的,像块肥肉。温大人送了她一身动物丝,价值不连城,但连肉牵血,是上等人的身份标志。
温秋水扫了她一眼,笑着说:“这衣服你穿好看,富态。就是皮肤粗了点儿。”说罢,她拿着一只装果酒的盅,心平气和地劝慰:“这药酒你吃了吧,是我专门调配的驻颜酒。”
“啊呀呀,这怎么使得?”
嘴上使不得,手已经接下了。老妇美滋滋地抱着盅,嘴巴卷着、笑着。温大人真是大好人,人美心善。回头一定要多为她说好话。
“吃吧。”
“啊?”
老妇人有些意外,这是城主卧塌之侧,吃这个,在这儿吃,合适吗?
“怎么?怕我毒害你?”温秋水嘴上笑着,眼却冷下来。
“老奴岂敢。”
老妇笑呵呵着开了盅,甜香扑鼻,里头红扑扑的,像是果浆,果浆确是补品。她一口饮下,却是咸口,里头有肉,又碎又脆。
很怪异的口感。
在温秋水冷然的目光下,老妇继续笑:“好吃啊,好吃。”
一盅果酒下肚,够不到的,老妇用手抠挖,果汁嗦进嘴里,老妇口福大饱,满足地笑:“吃完啦,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她拿着一口空盅,一路摇摇晃晃,往门外走。月光在她身上渡了一层雾气,那一瞬间,哪儿还有什么老妇,分明是二八少女。
背都直了,人也高起来,身姿妙曼婀娜,看软了温秋水的心。果然啊,她猜的不错,这肉有大效。
温秋水放了心,另拿了一罐肉,这罐没舂过,又浓又稠,还都活蹦乱跳着,扭扭转转像经年藏在浮萍下的线蛆,总是有规律地、心跳般自在呼吸着。
顾不上许多,她捏了一把就往嘴里塞。
“嘎嘣”、“嘎嘣”
这一嚼香碎了牙。
这世间,有许多种类的肉,不同的人,会吃出不同的口味,酸甜苦辣咸,每一种,总各有喜恶,吃进什么,什么就会被无限放大。
可这肉没有。
肉就是肉。
她从没吃过这样的美味。
没有好恶,只有狂喜。温秋水一边吃,一边笑,脸上红彤彤,心底醉醺醺,她在房间吃了又吃,转了又转,眼看旧病消下去了,眼看皮肤紧起来了。
她狂去找镜子。
镜子看不清,就到城主的眼睛里看自己。
她眼里的自己,比什么地方都美,美的叫人发梦,她大笑:“城主,你看!你看我!我美不美?”
城主半死不活,一动不动。
被扫了兴致,温秋水白眼一翻,扭头往屋外走,脚步前所未有的轻快。不知怎地,月亮大了,圆的像怀了孕。还越来越大。她走在城楼上,月亮几乎要盖下来。
真奇怪。
温秋水忽然走不动了。
两条腿像被捏住呼吸的鱼,鱼泡肿着、胀着,却吸不进一口氧。身体几乎失重,她自以为,她飞起来了,却触到了冰凉的地面。
天空与大地,在她身体里一并住下。
她一边笑,一边怀疑。
人啊人,你为什么,总在满足后就怀疑一切,你为什么,总是病殃殃的。你要哭还是要笑,你自己也辨不明吗?
温秋水痛苦地睁开眼,看到了和她同样悲伤的一张脸,以奇怪的姿势,与她面对面。圆目疯张、眼睛、鼻子、嘴巴,悉数流血。
她看她,就像看自己。
她认出来了,这是那老妇,先前还正活生生的人,这会儿死的离奇。
肉有毒。
恐惧向外绵延,在她心头越长越大,一粒名为宿命的茧,多次、再次追上了她,她不甘心,她强撑着爬起来,疯疯癫癫四处爬散——
“咚”
脚软下去,身体栽进土里,温秋水一翻身,仰对着天,月色在她脸上,楼也在她脸上,她没在楼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跳了楼。
那群将死之人都说,这里没有生死,只有生灭,不知道,她这样,算生算死。
也许,算新生吧。
在意识逐渐退散前,温秋水头歪过去,隐约看到了一双鞋,一双红色的,绣花鞋,鞋尖朝她。再往上看,戛然而止。
*
锣鼓响,花轿起,新郎坐在纸马上,左右两小儿牵着马头,牵出一队浩浩人马,一条条红,在灰白天地间红的醒目。
连在一起,好似一条大红虫。
躲在黑里的人们,暗暗探头窥去,又悄无声息地缩了头。
黑还是黑,红还是红,两个世界,各不相干。
唢呐响,无数圆纸飞上了天,一片又一片,好似怎么也飞不尽的蝴蝶。
人走过去,纸钱落地,蹦着、抖着,被地面牢牢吸中,死了又死。
花轿跟着马,人跟着人,走一条终有尽头的路。月亮远在天边,路被门束住,门里的人走出来,另又开了一条路。
一只红绣鞋踏过门槛,红盖头钻出了门,一双鸳鸯绣在上头,鸳鸯的眼被绣的又黑又亮,像个小洞,新娘的头,就住在这顶盖头里面,不知道是否也有一双如此的黑亮的眼。
新郎下了马,新娘上了轿,纸钱又满地乱爬起来。
唢呐铆足了劲,没完没了地尖叫。
被困在唢呐声中的人们,一再沉默。
一条红绸被从花轿里抛出来,不等新郎接下,红绸就缠住他的手,死命往肉里勒,血水染上红绸,红还是红,所以一干二净。
新郎面无表情。
直到血溅红裙,裙摆上的鸳鸯,被血抱住了眼睛,湿漉漉的血水,从它眼中夺眶而出。
新郎笑起来,也像是哭着。
路边暗窥的小孩,支起耳朵听了又听,张着漆黑如墨的眼洞,好奇:“爹爹,谁和谁拜天地?”
大人也听了又听,抓耳挠腮:“听说…好像是…城主和一个少年郎。”
小孩扒着栏杆听,鼓点如雨点般敲着,无边的想象春笋般在他脑海里冒出头,里面有两个小纸人——男人和女人,也和他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但相互搀扶着,一下就到了白头。
小孩心之所向:“我也能拜天地吗?”
“嘘。”
那人精准捂住他的脸,提着头把他往废墟里扯,渐隐了踪迹。
废墟忽然又发出一小声疑问:“将来…谁和我拜天地?”
而这次,这句话只是孤零零地响着,成了一封杳无音讯的信、一粒悬而未结的茧。
花轿停了,新娘被人接下来,红绸成了一根红线,从这头,到那头,连着两只将断未断的手。两团红色,被各自簇拥的人隔成两个世界。
红的人,像红的火,没完没了地燃烧着。
又被一道长阶汇成一处。
火与火相遇,两个并肩的男女,像两具尸体,只是燃烧,只是行走。
长阶尽头,是连月色都照不进的黑。在黑之前,一尊巨型神头雕像半埋在地面,莲花在头顶大张,花芯灯火料峭,几欲被风掀灭。
黑白人抱着小灯,排在路的两旁。
新娘与新郎走到那尊神头之下,缓缓分开,一个往南,一个走北。一团火劈成两团火,钻进了神头空空的眼洞。
火一上去,神头之下跪满了人,有眼睛的在最前面,跪得井井有条。没眼睛的像乱弹的芝麻,一团团黑扑在地上,渺小又暗淡。
祝华阳钻在角落里,俯瞰着一切。他剑眉星目,墨发白衣随风飘荡,好似神祇临世。
神就是神,再角落也会被发现。
人们看见了他,捉急忙慌转了跪向,口中高呼:“恭迎祝上师。”
有眼的人喊出去,无珠的人磕烂了头。血流满地,祝华阳欣然受之。无他。他是真神。否则,人们跪什么?
他抬头看神头,神与他合二为一,他眼眶发酸,心中一热,几乎要把一身热血献出去。献给生命、献给永恒、献给长生。
莲花宝座上,那两团火浮上去,就快走到正中央了。
祝华阳看着自己的杰作,几乎要掴掌大笑。中间有口棺,他告诉“李风雪”说,只要在城主住进棺材时,把一柄剑插.进她胸口,他再住进去,就可以偷天换日,重获新生。
“李风雪”不得不信。
因为他说,他这具身体活不长久。
没命活的人,命比什么都重。
新郎僵硬地走到莲心,低头窥新娘。她盖头上有一双鸳鸯,和他袖上的一样。
好久不见了。
他们,竟都成了将死之人,以这种方式。
新娘的声音钻出盖头:“拜天地吧。”
一抬头,夜色泼天,莲花宝座上,不见天也不见地。只有你我。她转了身,他也跟着转过身,黑色暗涌,不知有多少伥鬼在觊觎这一刻的欢愉。
新娘并起双手,朝天上遥遥一拜,口中喃喃道:“一拜…天地。”
声音如雨滴般落下,连着心上好像下了雨。
新郎随之垂首。
“二拜高堂。”她说。
新郎学着她动作,拟了一座高堂,俯身来拜。这一拜,天上凭空亮起无数盏灯,把他照得彻亮。
他是什么东西,都被照得一清二楚。他亦不惧,支起双手再拜。这一拜,拜得个咄咄怪事、满纸荒唐言。
新娘转过身,与他对面。狭窄的空间把他们逼的无路可退,他们伸手,在嵌好的棺材上错身去拜。
仪式完成,好一对佳偶天成。
接着,俩人跪坐到棺材上,仿着莲花瓣上的图案,调整姿势,相互拥在一起。
无数盏灯,像无数只眼睛,光明正大亦成了苟且。
新娘的声音响在耳畔:“你不掀我的盖头吗?”
李风雪抽了匕首,笑:“我这就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