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浮玉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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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娃今年六岁了。他是渭南帮乌泱泱的一群中，极不起眼的一个人，甚至是地位最低的那一类人，尽管他有一个颇得帮主重用的父亲。
柳娃的父亲死在了剿灭海寇的军刀下，当时他正木然地坐在一棵柳树下，神情怪异地看着这一场围剿。副将见他是个孩子，又没有抵抗，便大手一挥，让人将他绑了，他便成了俘虏中的一员。
因年龄很小，他和其他几个半大的孩子非但没有被严刑拷问，反而被投入牢狱之中后，狱卒待他颇为善意。
有一天狱卒眼里的善意变成了怜悯，他听到那几个狱卒在低声讨论。
“听说孙将军那边并不打算放过这几个孩子。”
“可他们还都是孩子啊。”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啊。”
“也是，他们毕竟是那群海寇的儿女，据说那群海寇与琼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几个孩子，怕是很难善了了。”
“唉，谁说不是呢，这个时候除非他们有人能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才可投诚免于一死，可是一群孩子，他们懂什么呢。”
柳娃听在耳里，他并不想死。
他的阿娘去世前，拉着他的手再三嘱托:“娃儿，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阿娘最经常对他说的一句话就是，活着才有希望。
可阿娘那般坚韧求生的一个人，最终还是被那个无情的男人所累，痛苦地死在二十出头的年龄。
柳娃那时候才三岁，就已经懂得生命的真谛。
有用的信息吗？柳娃仔细想了想，敲了敲牢狱的铁门。
不到半个时辰，曹憬就已经来到了牢狱中，柳娃已经被带到了审讯室，当然他并没有像他的那些“叔叔”们一样被吊在刑架上，他拘谨地站在狱卒身边。
曹憬一见面就张开了他那张长了一圈燎泡的嘴:“娃娃，你说你知道小叶大人的下落，他在哪里？”
柳娃歪了歪头:“他被一个很好看的姐姐救走了。”
在柳娃的记忆中，那位被称为“小叶大人”的青年公子，武功很高强，连柴帮主都不是对手。他爹更是不过百招就被小叶大人打败。
可小叶大人的水性不是很好，激战时，他落了水。水中，小叶大人的战斗力直线下滑。
柳娃悄悄跟着看了很久，他看到一个骑着枣红色骏马的女子，覆着白色轻纱，脚下仿佛踩着织云飞星，于围攻中轻易击退渭南帮的那几个高手，手起枪落，最后托起昏迷的小叶大人，飘飘然离去。
“大人，听柳娃的描述，能有那般武力的女子，还覆着白纱，很像是浮玉楼的那位啊。”主簿说道。
尽管曹憬是半年前才被右迁至苍梧的，但他向来兢兢业业，尤其是一些重大事项上，更是早早了解地清楚。
“你是说，那个带走了小叶大人的女人有可能是浮玉楼的“女阎王”？”曹憬皱了皱眉，不大相信地说:“不是说浮玉楼与衙署井水不犯河水吗，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而且都这么久了，为何没有半点音讯。”
柳娃插嘴道:“那个姐姐的眼神很特别，带走小叶大人时，和杀人时的眼神完全不同。我猜她喜欢小叶大人。”
“你这小孩胡说八道什么，”主簿瞪了柳娃一眼，“毛都没长齐呢，还懂什么喜欢不喜欢，你只要把你看到的说出来就行了，我们大人会为你将功赎罪。”
柳娃这才闭了嘴。
曹憬在书房里左右踱步了很久，他陷入了一个难题。首先是柳娃的话究竟可不可信，那孩子年龄不大，应当不至于说谎。可若叶知书当真是被浮玉楼的女阎王带走了，又这么久都没透漏个只言片语，想必那女阎王必有谋算。
什么？你让他相信女阎王是见色起意？
搞笑吧，虽然叶家小子的确有几分姿色。可那女阎王能以神秘的身份在苍梧海域短短几年就独占鳌头，怎么可能会是一个为了美色就贸然带走囚禁朝廷重臣之子的人。
若不是为色，那么女阎王此举，究竟是图什么？
曹憬对苍梧的情况也很了解，他知道以当下的形式，朝廷对待苍梧海域乃至其他海域的海寇们，放任不管相安无事的态度是没有问题的。谁不知当年乾国能轻易被黎国剿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乾王恪在攻下苍梧后，一意孤行发兵剿灭苍梧海域的海寇。
彼时苍梧海域的海寇还不是如今浮玉楼一家独大的形势，那时候大大小小分散了数十个海寇团伙。他们各自为政，彼此之间甚至还常有争斗。可就是这么一个个看起来无足轻重的海寇团伙，生生拖垮了乾国一半军力。
江朝时朝廷对海寇不加容忍，是因为那时国家统一，海贸畅通。至如今，天下纷争，海贸废弛，私渡成风，海寇的威胁甚至还不及地方一个小小的世家。
黎国攻下乾国之初，便定下与海域海寇相安无事之策。
曹憬既认可，自然在他接任苍梧太守后，也严格遵守了这一国策。
这一次，若非是虹梅岛上的这群海贼过于猖狂，不仅杀了水军总兵，连奉京叶家的人都敢动，他也不至于请旨剿灭渭南帮，朝廷有九成的缘故，也是因着叶知书才调兵清剿。
如此，虹梅岛上的这群海寇彻底被剿灭了，从此苍梧海域的海寇们，便只剩下了早已一家独大的浮玉楼。
等等——
曹憬忽然止住步子，一瞬间他似乎领悟到了什么。
“清剿了渭南帮，从此苍梧海域便只有浮玉楼。而此前渭南帮与浮玉楼多有嫌隙，浮玉楼必定是早就想除掉渭南帮的。如此，如此，浮玉楼不费吹灰之力，便彻底统领了整个苍梧海域。好一招借刀杀人！原来忙活这一通，最后是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曹憬一通分析，各种缘由在脑海中都分明了。
苍梧海域，金云岛。
一面印着“浮玉”字样的旗帜迎风树立，岛上乌压压叠着一排排楼宇，曹憬自下了船，就主动解下了装备，身边也只带了主簿和几个衙差。
负责带领他的是个带着面具的男人，一路看过去，这里的人要么戴着面具，要么覆着轻纱帷笠。
看来外界所言非虚，浮玉楼上上下下，无论男女老幼，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哪怕是接见他的那个被称为“二当家”的男人，虽然他没有戴面具，一张平凡的脸平平无奇，可曹憬心知肚明，这人定是用了易容术。
“太守大人，在下寸山，是浮玉楼的二当家，不知阁下造访，所为何事。”寻规规矩矩地拱手行了个礼，语气却并不多么恭敬。
曹憬也不恼，捋了一把胡须，皮笑肉不笑地说:“本官听闻日前浮玉楼的楼主从虹梅岛附近救下了一个人，不知可有此事？”
这浮玉楼果真狂妄，他堂堂太守来此，那女阎王竟然也不露面，只打发了二当家来接见他。
寻眼眸一沉。
他就说，那个叶知书是个麻烦。
“我们楼主向来心善，救下的人不知凡几，不知曹大人说的是谁？”
“奉京叶家，叶知书。”
这是曹憬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女阎王。
他本以为会是个凶神恶煞的女人。
从楼上缓缓走下来的女子，身量纤细，艳红的长裙裹在身上，她的嗓音清脆而又慵懒。
“曹大人，久仰了。”
她有一双睥睨天下的眼睛，这双眼，让曹憬不禁想起了多年前他难得几次见过的那位淳于王后。
淳于王后是当世传奇的一位女子。自古以来，掌权的女子多为幼帝之母，因垂帘听政而得以掌握权政。但淳于王后不同，她出身淳于世家，生来就是按照贤妻良母的贤后标准培养。她的才智直到嫁给了黎王奕才发挥了出来，她与黎王奕相互扶持，以世间绝大多数男儿不能及的手段助离王解决了黎孝文王晚年的内乱，成功登上王位。
封后之后，淳于王后非但没有退居内宫，反而成了黎王奕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的左膀右臂。人人都说，如今的黎国，是黎王和淳于王后共同执掌。
她也的确有那个本事。
论雄才大略，她并不输于黎王奕。
可惜……
曹憬一瞬间想到了淳于王后和黎王奕的那几个孩子。公主阳溪与假温华公主不说，其他的几个王子，太子李昴只能算中规中矩，剩下的更是平庸的平庸，骄奢的骄奢。
从前曹憬一直在想，究竟淳于王后和黎王奕的孩子应该是什么样子，才算完美继承这对帝后的优点。
而今看着这一双眼睛，他忽然有种荒唐至极的想法。
应该是这样才对！
还是可惜，这只是个不遵黎律的海寇。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他摇了摇头，语气说不出的惋惜。
君寰宇顶着一张易容后的脸，这张脸看起来至少有二十来岁，她并没有刻意改变身形，为曦君时，她举止文雅，为女阎王时，她率性狂妄，即使穿着和为曦君时一模一样的衣服，一般人很难将二者想象成一个人。
是以，当她听闻曹憬接下来的一番话时，甚是好笑。
她凉凉道:“曹大人的惋惜甚是无用，试问当今世道，以吾女子身份，文不能举荐为官，武不能上阵立功，想要出头，何来他路。”
曹憬却道:“大当家的这话就有失偏颇了，既为苍梧人，难道你没听过曦君楚曦之名，她也只是个赤民出身，却凭借一身本事，成了苍梧人尽皆知的贤哲。”
一个是苍梧海域赫赫有名的女阎王，神秘强大，神龙见尾不见首。
一个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贤哲，多次救民于水火，低调谨慎，不沽名不钓誉。
又都是女子，她们“二人”，早已成为苍梧城典型的对比。
此时这番比对从一城之太守口中说出，君寰宇觉得说不出的好笑。
她甚至在想，若曹憬知道，女阎王和曦君，本就是同一个人，不知作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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