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玫瑰》乔迹

5、5.人间不清醒

　　青城电影学院，国内最高电影学府，与隔壁经贸大学一墙之隔，常有异校情侣翻墙过去约会。
　　电影学院离隔壁最近的教学楼是编导学院楼。

　　这是个三层小楼，墙皮刷过砖红色油漆，秋天时与路边枫叶融为一体。楼里一间教室正在上影视创作理论。
　　教授拉片，话题扯得有点远，半天才切PPT。
　　屏幕右下角有影片简介，七八年前的华语商业片，当时水花不大，这几年随着主演出人头地，视频网站的播放量才上来。

　　“好，咱们继续下一部，着重分析镜头语言里面的动线。”

　　阶梯教室很大，学生不多，三三两两散在各个角落。官婳坐在阶梯教室的中间空位，上课几分钟后前后又都来了人。

　　“啊！顾铮学长的第一部电影！我刷过十几遍了！演技超绝的！没想到蒋老师上课用这个拉片，我要发超话！”前排的女孩语无伦次，使劲晃同伴胳膊，脸蛋红扑扑。

　　顾铮作为演员，这两年斩获不少金奖，现在是本校的师弟师妹仰慕的对象，官婳与有荣焉。
　　扭头看了眼身旁的叶文，叶文朝她努嘴，“青影毕业的，业务能力没的说。”

　　这电影官婳也看过好几遍，台词早就烂熟于心，但今天老师讲动线安排的切入点对她来说很新奇，不自觉就被带入思考。

　　前排总有人叽叽喳喳。
　　“你是顾学长梦女吧......哈哈哈，我也是我也是。他公开活动的时候话很少，都不怎么笑的，花絮里对熟人可温柔耐心了，谁能不梦这种双标男友？.....虽然我一直说能给他导一部戏就人生圆满了，其实当然想被他偏爱啊......你担心他有女朋友？别扯了......”

　　“去那边坐？”叶文指着远离过道另一边的座位。
　　官婳忙着记笔记，摇了摇头，叶文不再说话。

　　前排的对话还在继续。
　　“我知道他不走偶像路线，不用避讳什么，但你看他现在这个状态，完全不像有女朋友......不信你看这个，塌房指南，一条都对不上......比如这个第一条......再看......”

　　叶文暗道分析得很好，下次不要再分析了。
　　侧眼偷瞄官婳。
　　官婳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笔记本阖上了，面无表情，托腮凝视讲台。

　　实际上在看到屏幕上顾铮那张脸时，官婳就要注定神游太空了。

　　思路拉回上次见面。

　　曳地窗帘拉紧，卧室只剩两盏灯，她盯着脚下的黑白棋盘格地毯发呆，顾铮叫她，她乖乖走回去，被他揽到怀里。
　　她背对着他坐在他腿间的空隙，他手里拿着一份剧本。
　　看样子还是在拍的那部戏，序号是很开头的部分。
　　大致扫了一眼，只记得林月敏这个角色，似乎是男主角的初恋白月光。

　　“最近大伯回青城了？”顾铮问。
　　“嗯，姑妈和舅舅也来过。阵势特别大，我还以为又要过年了。”
　　他顺着她的话，“没给你封个大红包？”
　　“还真没有。回头我找他们要去。”
　　“行。”

　　顾铮把下巴轻轻抵在她肩颈后，似乎笑了一声，呼出的气就在她耳边。
　　官婳回头，看见灯光映在他眼里，变成一轮蛾眉月，弯而薄瘦，像把小钩子。

　　“......所以爱是什么？”
　　“爱是他眼里的月亮。”官婳喃喃。
　　“很好，有位同学说爱，是他眼里的月亮，多么诗意的表达，能否请这位同学帮我们描述一下爱情是什么？”

　　官婳猛然回神，发现整间屋安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所有同学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脸上。

　　她才意识到刚才提问的是老师，而这里是课堂，不是酒店。

　　“呃......这个......”
　　脑中一片空白，支支吾吾半天，硬是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教授慈祥的目光愈发殷切，连连点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叶文使劲低头，生怕别人知道她跟旁边这货有关系。

　　身后传来一道男生，带着磁性的播音腔：
　　“爱情是她也看到了我眼里的月亮。”

　　教授眼前一亮，拍手称赞：“妙极。”

　　“爱是单向的，父母爱自己的孩子，老师爱自己的学生。你爱他，所以你看到他眼睛里的月亮。而爱情是双向的，你看到了他眼里的月亮，他也看到了你眼里的月亮。只有心甘情愿，才可以让你们成为被约束的文明者。”

　　“哦~~~~~”
　　教室哄然。
　　不少人拍手起哄。

　　叶文戳戳官婳，“没想到官婳同学是个大哲学家啊，不跟身后的同仁交流交流？人家刚才帮你回答问题呢。”
　　官婳当然知道全场为什么起哄——刚才那两份答案是一个思路，爱情相关，难免引人遐想。
　　拍开叶文的手，“听课，哪儿这么多废话。”

　　“OKOK，收。”教授呵呵笑，“咱们继续往下讲......”
　　吃瓜群众相继把精力移回课堂。

　　切，叶文耸肩，没劲。
　　她稍偏头，对身后的人说：
　　“帅哥，你要是早点认识她就好了，她以前可不是这么没劲的人。”

　　/

　　下午四点，铃声响过，学生们从楼里涌出。
　　官婳有点放空，顺着人流往外走，被人扯了下胳膊，抬头看见是叶文，加快了些脚步。
　　叶文拽着她，哪有空往哪走，四处乱窜，顺利逃离人潮。

　　“这么认真，反刍课堂知识呢？”叶文打趣官婳，后者没接茬，她笑，“我看你课表上还有一节跨国公司管理，不回去上课？”
　　青城靠海，春天风大，官婳把手塞进外套兜里，“同学帮忙签到。”

　　“哪个同学？那个追你的学生会会长？”
　　“你今天整个人欠儿欠儿的，叶文同学。”

　　官婳扬手，作势要敲叶文脑壳。
　　叶文低头躲过去，“你干脆休个学，来我们学校上旁听课，然后找机会出国深造呗，反正你不喜欢国贸，也不去上课。”

　　官婳仰头打哈欠，揩掉眼角的泪，“可你的课我也只是随便听听啊。”
　　叶文：“拜托，随便听听就能交上优秀作业，这是天赋，不发展一下多可惜啊。”
　　官婳：“只是有点摄影的底子，跟导演差远了......再说吧。”
　　叶文：“你就是不想出国吧？”
　　官婳：“......”
　　叶文：“当年不放弃艺考不就没这事了，就劝你不要恋爱脑嘛，现在想学只能考研呗。”

　　“不想提这事。”官婳踢了一脚路上的小石子。
　　石子从一颗行道树下飞到另一颗行道树下。

　　“啧。”叶文摇头，“都是男人惹的祸......说到男人，你注意到刚才你后排那男生了没？蓝色棒球外套那个。”

　　“你喜欢你自己上，我可不去给你要微信了，上次已经够丢人的了。”

　　“上次那不是意外嘛，谁叫那男的又年轻又帅，一点都不厅里厅气。”叶文正色，“说正事说正事。你没发现吗？好几次了，你来上课那男生就坐你身后，别的时候我都没见过他，应该不是编导系的学生。刚才上课他看你下不来台，专门替你解围，看着还挺有情商，跟你脑回路也差不多，你不考虑一下？”

　　官婳皱眉，“？可我现在有男朋友。”

　　“哦，你有男朋友啊。”叶文恍然大悟，“我看你平时没人接送，社交平台没有互动，来姨妈痛得死去活来只能叫我陪着去医院，还以为你是寡王呢。”
　　官婳：“......他忙。”

　　“忙忙忙，真是大忙人，美国总统都没他忙。”
　　“少贫嘴。”
　　“哎，我就不明白，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啊？不就是长得高了点帅了点，有那么点成就嘛......好吧我承认有点诱人，但是官婳，你明显值得更好的呀，干嘛非要为了一棵树放弃一片池塘呢。”

　　官婳：......
　　为了树放弃池塘？什么逻辑。
　　官婳幽幽：“青梅竹马，你不懂。”

　　“他来青城的时候你才四岁，他都十岁了吧，哪门子的青梅竹马。”
　　“对啊，他从十岁身边就有我，我从四岁就想嫁给他，不是青梅竹马是什么？”

　　“你可有点出息吧。”叶文恨铁不成钢，“那什么，你惦记那么久的香水，送出去了吗？”

　　“送......了。”

　　“他用了没？那可是你死皮赖脸求我半个月，我死皮赖脸求我姐半个月，还搭上一张成成演唱会门票，才找来的。你也是会挑，要什么味不好，要槐花，要不是我姐人在欧洲能联系调香师，上哪去找停产这么久的香水。你可别告诉我他反手就闲置了。”

　　“辛苦你了嗷，下次帮你交蒋教授的作业。我这不是......这不是好久没见顾铮了么，隔这么远，我哪知道他用没用。”

　　官婳有点心虚，强装着挺直身板。
　　叶文狐疑地看着她，见她嘴挺硬，姑且相信了她。

　　“行吧。我还是不能理解。对老西普过敏你直说嘛，非得搞这么迂回曲折的战术。”

　　天边飘过一朵云，正巧落在美院糖果色的教学楼后边，像上帝展开了一本童话故事集。
　　官婳随手拍下，发给顾铮。

　　“那只香水他一直用，可能对他来说意义很重吧......我希望他可以有另一种意义代替它，而不是直接失去它。”

　　“你心里还挺细腻，他又不会知道你想了这么多。”叶文不屑。

　　“怎么会，他肯定能感受得到。”官婳说，“......就算他不说。”

　　“你这么相信他啊。那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马上要跟席美韫合作啊？”

　　席美韫？
　　官婳停住脚步。
　　这三个字像根钉子，将官婳钉在原地。

　　/

　　宿舍墙上挂的床帘是皮粉色，只拉了半扇，从里边能隐约看到上面玫瑰形状的绣纹。

　　视线从玫瑰瓣，到花蕊，到花茎，一遍遍睃巡。
　　耳边能听到舍友说话的声音，刚才她们似乎还很高兴地跟她打了招呼，但说实话，官婳连自己怎么回到宿舍，怎么爬上床，都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句“席美韫回来了”。

　　官婳很少这样失魂落魄，很巧，上次也跟席美韫有关。

　　其实顾铮以前算是富家乖乖子，谁都没想到他十八岁那年会突然离家出走。甚至走后前两年没有任何消息。
　　第三年，官婳在荧幕上看见他。

　　或许是那个角色在镜前落泪的画面冲击力太强，她决定学摄影，走艺考这条路。
　　盼了四年，终于在初试前把顾铮盼回家。
　　她顺利通过那场考试，却又在参加复试前看到他跟席美韫在一起的消息。

　　那段时间席美韫绯闻缠身，官婳知道两个人刚合作过，所以怀着侥幸心理，等顾铮澄清这件事，却没想到他不仅没发任何声明，还关闭了微博评论区。
　　复试那天，官婳没出现在考场，而是去了机场。

　　她看着顾铮下车，进入航站楼等待。
　　席美韫从出口出现，顾铮接过她手里的行李。两个人一起去地下停车场。

　　官婳错过了自己的考试。
　　可在顾铮和席美韫的世界，她只是个没有嘴巴的看客——跟在他们身后，隔着好远的距离，不敢上前，还不舍得放下。
　　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结束。

　　官婳不是个看不开的人。毕竟过去的都过去了。

　　去年跟顾铮确定关系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早就放下他的过往了。
　　谁能想到现在还是这么狼狈。

　　嗡嗡嗡——
　　手机震动，将官婳拉回现实。
　　拨号界面亮着。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

　　自动挂断。

　　通话记录显示她已经拨了七个这样未接通的电话。
　　她松开手机，抱紧蜷起的腿。

　　上次见面时，顾铮叫她睡觉，她躺在顾铮怀里，迷迷糊糊间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
　　但他怀里太暖和了，她没有开口。

　　倚着墙，不知道什么，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自己给顾铮打电话，问出了那天没问出的话。
　　你爱不爱我？去年中秋，阿姨跟奶奶提过，等我生日就订婚。订婚吧，订婚好不好？
　　梦里官婳抬头，使劲揉了揉酸涩的眼。

　　/

　　凌晨2:13，西城拍摄现场。
　　剧组刺眼的大灯将现场照得亮如白昼，工作人员围成一圈，一边涂风油精一边打哈欠，强撑着坚守岗位。

　　“好，过。”导演一声令下，众人稍微放松。
　　场记人员小跑着来给演员拍接戏照。导演跟制片指着iPad上的Qtake确认内容。

　　制片主任：“今天就到这里，收工了！大家辛苦！”
　　“收工收工。”由于连续工作而陷入疲惫沉寂的片场终于出现生气，大家结伴开始收拾东西。

　　一个助理一路小跑着找到顾铮，“顾老师，您的手机，刚才好像一直来电话。”

　　顾铮接过手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眼里的红血丝，面容解锁没有认出他。
　　赵梦匆匆过来找他，“席美韫找你。”

　　“嗯，马上。”声音沉哑。
　　耐着性子输入密码解锁，看了眼消息通知。

　　“顾铮？”赵梦转身走了两步，疑惑他怎么愣着不动。

　　顾铮顿了半秒。
　　还是按下息屏键。
　　跟上赵梦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