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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干枯的树叶颤巍巍从枝头掉落,滑下琉璃瓦,自檐角分撒开来,成一片死气沉沉的暗黄。

      空旷的院落中摆着一方软塌,其上躺着位鹤发华服的老夫人,如云鬓发上未着一物,虽面容已老,仍可从眼角眉梢窥见几分年少时灼眼的艳丽。

      步霓旌半阖着眼眸望向天空,那沉重的灰黄像是在昭示有什么不详之事即将发生。

      “娘娘,深秋天寒,您切要保重贵体。”一婢女缓步而来,微微蹲下为她披上一层锦被。

      柔软冰凉的触感传来,步霓旌顿了片刻,推了推手,只道:“玉绒,将哀家的匣子拿来。”

      玉绒很是疑惑,她是不久前被当今皇上派往贤太妃身边侍候的,并不了解步霓旌的心思。

      来之前就听说这贤太妃自先帝驾崩后,整日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宫中众人都赞扬这太妃与先帝鹣鲽情深,如今又提出要首饰匣子,这是为何?

      不过太妃想要如何不是她一个小宫女能左右得了的,玉绒快步去往内殿将匣子取出,递到步霓旌手上。

      她恭敬地垂下头:“娘娘,可需奴婢派人伺候您洗漱?”

      “不用。”步霓旌淡淡摇头,伸出苍白的手指抚上妆匣。

      略有些浑浊的目光轻轻落在纹饰和精巧的锁头上,似穿透千万个日夜,跨越时空,回到了闺阁时候。

      这只妆匣是大哥派人给她打造的及笄礼物,那时,她还是安阳侯府的二小姐,逍遥又自在,唯一的烦恼就是娘亲催着她挑选各家公子。

      “过得真快啊。”步霓旌感叹道。
      一转眼,她就成了被困在这深宫中,子女皆亡,亲信尽失的贤太妃了。

      如今她的身子一步步衰退,恐怕等不到来年莲池花开了。

      玉绒想要接话,却又觉得自己无法插入太妃的世界,只能张开嘴又合上,望着仿佛在回忆往昔的贤太妃,满目担忧。

      她好像把自己困在一个看不见的器皿中,任外界风吹雨打,也无法惊扰她分毫。

      或者说......她已经失去了做出改变的理由。

      听说贤太妃的父兄都已经战亡于沙场,如今整个安阳侯府子嗣凋零,太妃又无儿无女,也是可怜。

      步霓旌拒绝了玉绒拿铜镜的请示,对着莲池,一个一个慢慢将这些步摇珠钗戴在头上。

      这些首饰,有父母亲送的,兄嫂送的,儿女送的,从小到大陪着自己的婢女松月送的,李为送的......

      至于先帝送的那些,早就被丢弃在不知道哪里了。

      这么些年,她为步家,为儿女,为亲信操劳了一辈子,自认不愧对大多数人。

      只是有一人,大太监李为,她每每想起,总是恨那时的自己一心偏信先帝,不顾他多次提醒,惹李为亲自下场救自己,暴露后被先帝判刑,误了他的前程。

      若有来生,她定当牢牢护住他。

      种种思绪在心中缠绕,步霓旌佩完最后一个步摇,放下手,望着空荡荡莲池里装扮繁复的自己,突然笑了。

      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

      终是独身来,独身去,无人可诉衷肠啊。

      她道:“玉绒,你叫皇帝来罢。”

      声音轻得像能被风吹逝似的。

      玉绒心头浮现不详的预感,声音微颤:“是,太妃娘娘。”

      她快步走到太极殿,最后竟跑了起来,被殿门口的大太监拦下时,已经泪流满面。

      “刘公公,求您,求您通报一声,贤太妃娘娘她......”

      玉绒欲言又止,她总觉得会有很令人难过的事情发生,那种沉闷的压抑感让她忍不住落泪。

      刘公公见她这般失态,不敢耽搁,急忙通报皇帝。

      一行人匆匆忙忙赶到贤太妃居住的永宁宫,只见贤太妃躺在院中软榻上,神态安详,发饰略多但丝毫不显杂乱,整个人似乎和满池的莲叶一起被时光封存。

      皇帝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神色大恸。

      “太妃......薨逝了。”

      元嘉四年,十月二十四日,贤太妃薨逝,民间传闻其思念先帝心切,追随而去,皇帝念其痴情,将她追封为明德怀仁皇后。

      ——————————————

      喧闹的声音在耳畔炸开,步霓旌只觉得那些话语好像砸在自己脸上似的,生疼。

      她难耐地睁开眼,摸了摸脸颊,触到的的却不是松弛的皮肤,而是一片令人贪恋的柔滑弹嫩。

      步霓旌猛地清醒,明亮的眸子飞速把周围环境打量了个彻底。

      她心想,是何人敢在永宁宫大声喧哗?

      扰太后清修可是轻则杖责三十,重则一命呜呼的罪过啊,说不得是哪个新来的小婢女打碎了茶盏。

      正准备唤玉绒到近前询问一二,还未开口,自家大哥的面容就凑到了跟前。

      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猛然靠近,差点把她好不容易安下的魂儿吓飞。

      “笙笙,你莫不是夜里偷看话本子了吧,怎的在宴席上自顾自睡了过去?”

      笙笙是她的闺名,因幼时误将“霓旌”中的“旌”误认作“笙”,闹了笑话,大哥便故意这样叫她。
      时间长了,父亲觉得这名字有趣,寓意也不错,大家就也这样叫了。

      步霓旌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久到她甚至记不清最后是谁这样唤过,登时五味杂陈,红了眼眶。

      是梦吗,还是上天给予她的最后一丝怜悯?
      让她可以再看看至亲之人。

      “大哥?”步霓旌不确定道。

      步风遥正准备捏她的脸呢,一见她眼眶红红,几欲泣泪,顿时乱了阵脚。

      “小笙笙,我可没碰你啊,你,你不准和娘亲告状听到没有?”

      熟悉的语气让步霓旌噗嗤一声笑出来,她又笑又哭的模样让步风遥慌了神。

      他上前把自己妹妹从座位上拉起来,不顾其他宾客,快步退到屏风后,一脸急切道:“笙笙,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快说话啊!”

      步霓旌紧紧拉住他的手,先贪恋地看了看这久违的侯府。

      白檀桌案,锦绣帘幕,丹楹刻桷,绘着塞外风土人情的屏风,还有不远处悬在墙上的长枪利剑,一切简洁却带着将门独有的浩然正气,让她悬着的心瞬间安稳了下来。

      “大哥,现在,我是说今天是我的及笄礼对不对?”
      步霓旌看着满堂的宾客,被热闹的气氛感染,忍不住扬起嘴角,看样子,她是回到了15岁这年。

      一切还没有发生的时候。

      步风遥脸色更黑了,拉着她就要去找郎中。
      “我早说近日风凉,不让你去秋猎,偏不听,这下烧糊涂了吧。”

      “我没发热!”步霓旌忙要扯他的手。
      可她又怎是上过几回战场的昭武校尉的对手,三两下就被押着看了郎中。

      “大哥你这样对弱女子,临安城是没有女子会喜欢你的!”

      “那也总比你天天跟个泥猴子似的惹人嫌强。”

      一刻钟后,步霓旌乖乖靠在床头,小手揣着,眼睛一眨不眨地听着自己大哥念叨。

      没办法,谁让她忘了自己当年及笄真的发热了还犟着不去看郎中,嗐,理亏。

      “看看!拿的这些药,苦的要死,有你吃的。”步风遥瞥她一眼,“还笑!”

      “自己发热了都不知道,这还是及笄了呢,若是日后嫁了人,怎么照顾好自己?”

      他不说还好,一说步霓旌就忍不住鼻酸,泪落连珠,不一会儿就把锦被打湿了。

      步风遥瞬间数落不下去了,别过脸。
      “你今天怎么跟水做的一样,我不说你就是了。”

      “笙笙难受着呢,你还说个没完了。”
      闻讯赶来的江若琏啪地一巴掌打在他肩上,转身搂过步霓旌,轻轻拍背哄着,态度天差地别。

      她瞪向步风遥:“去给你妹妹倒热茶去。”

      步风遥小声嘟囔了句“母亲偏心”就灰溜溜倒水去了。

      这边娘俩手握手说着话。

      步霓旌悄悄打量了下自家娘亲,今日为了礼数得当,江若琏特地穿了一身绛紫锦袍,海棠银丝穿云绣颇显贵气,珍珠银扣步摇点缀在如墨鬓发上,黛眉轻扬,精致又端庄。

      “母亲今日真真是明艳大方,叫女儿都移不开眼了。”

      江若琏正皱眉心疼着自己女儿呢,猝不及防听到这一句,心中的情绪一下子泄了个干净。
      “你,唉,你叫我如何说你是好。”

      步霓旌笑吟吟拉住母亲的手:“阿娘,我没事,吃几服药就好了。”

      微红的小脸上笑意绽开,明媚如三月春光。

      “你这孩子,哭一阵笑一阵的,真是......”
      江若琏眉目间满是无奈,握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

      正巧松月端着药碗过来,步霓旌就着碗喝下,又按照母亲的嘱咐躺进被窝里,才让他们放下心来。

      江若琏拍拍她的手:“你父亲在外招待宾客,笙笙莫急,好生睡一觉,其他的让你大哥应付。”

      被迫上岗的步风遥撇撇嘴,趁着江若琏没看见,向步霓旌呲了下牙,一点都不像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大将军。

      倒像是街巷里嬉戏玩闹的小童。

      步霓旌往上拉了拉被子,遮住要溢出来的笑意,点头应着母亲的话。

      江若琏稀奇地看了她一眼,似在疑惑她今天怎么这么听话,不过府里事忙,交代了松月两句就揪着步风遥离开了。

      听着房门咔嗒一声关上,步霓旌瞬间就来劲了,扯掉额头上的湿帕子,一个翻身下了床。

      松月吓了一跳:“姑娘,你还发着热呢!”

      步霓旌一把抱住松月,眼里是不曾掩饰的欢喜。
      “松月,你今日也这般好看。”

      因着府里的喜庆,她今日也穿了身较为鲜亮的黄绿色衫裙,佩了碧云珠翠银钗,整个人小小巧巧的,如同溪水洗涤过的玉石。

      松月唰地红了脸,蜷了蜷手指,羞赦道:“姑娘尽说些什么话,还是快躺回去吧。”

      步霓旌可不依,好不容易重回15岁,一切都是那么的鲜活美好,她根本舍不得闭眼睡去。

      抬脚蹬了玫红绣花履,重锦外袍一披就要冲出门去。

      “姑娘!”松月急忙放下茶盏跟上。

      穿过三段曲折的回廊,折过花团锦簇的榴园,上了青石桥,方才见到那个神出鬼没的人。

      侯府下人只觉得一阵红色旋风扫了过去,又见松月姑娘在后头跟着,心下明白肯定又是自家二姑娘,见惯了似的摇摇头,继续垂首做事。

      石桥的末端连着一座造型精巧的六角凉亭,悬于莲池之上,四面垂纱,素净雅致。

      亭中一清瘦的身影微顿,听着耳侧杂乱的脚步声,无奈地笑了笑,似翠柳拂波,清新俊逸。

      “二哥哥!”步霓旌隔老远就扯着嗓子喊。

      临到人前却止步,犹豫着不敢上前。

      步玉堂将手中的书卷放下,疑惑看她:“怎么了?”

      二哥哥心思最是缜密,步霓旌本想好生与他亲近一二,此番到了跟前,又怕他刨根问底,种种心绪在胸腔里倒腾了个儿,只道:“二哥怎么不上前厅啊?”

      步玉堂轻轻把书卷合上,看向她,目光柔和:“前厅喧闹,我不擅处理这些,大哥去最是合适。”

      刚和同僚敬了一杯酒的步风遥:“阿嚏!”

      身侧人问他:“飞白可是受凉了?”

      步风遥不甚在意地摇摇头,继续应对下一波宾客,心里暗暗给自家受凉的小丫头记上一笔。

      “也是。”步霓旌点点头,又探了身子看向他手中的书卷,美眸微睁。

      “这是父亲刚得来的兵书?”

      只见那泛黄的书页上还残留着一些洇湿的痕迹,页脚微卷,字迹稍浅,也不知这书几经辗转,到底遭受了多少风吹日晒。

      “对。”步玉堂点点头,将书递给她看,“此书妙极,相传为姜子牙所作,不知是真是假。”

      “姜子牙?”步霓旌惊叹出声,连接过书的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了起来。

      那可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政治家和军事家啊,挥笔为剑,瞬息所出之策可破万军,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奇才。

      她细细阅读书上的内容,鸦黑羽睫垂下,掩住眸里变幻的光彩,整个人顷刻陷入一种玄妙的境界,连倾泻下的阳光都凝滞一瞬。

      步玉堂侧头,目光在她脸上停顿片刻,不解道:“笙笙不是向来不爱看这些东西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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