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袖》风过竹隙

15、第十五章 皇后

　　自那日董贤求得刘欣准他前去西域都护府劝服霍照后，董贤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做着行前的准备。
　　这日，傅皇后终于按捺不住，找了个借口来到宣室殿想见刘欣。
　　刚到殿门外，便被守门的宦官拦住。
　　宦官说话时的语气客客气气、毕恭毕敬，但言辞间却又带着一丝不容违抗：“皇后请在此稍候片刻，待我前去通禀圣上。”
　　傅皇后略有些不快，说道：“我乃皇后，圣上发妻，入殿见圣上还需要通禀么？”
　　宦官的语调更为谦卑，但说出的话却像刀子一般，句句戳着傅皇后的心：“圣上早有交待，除了董侍郎以外，任何人进入这宣室殿都必须通禀，经圣上同意后方可入内。”
　　傅皇后气得脸色微微有些发白，正转身欲走。恰在此时，董贤从殿中走出来，守门的宦官见了，冲着他恭恭敬敬地躬身一揖，道了声：“董侍郎这是准备出去？”
　　董贤微微躬身回礼，答了声：“是”。
　　傅皇后听到身后传来的两人对话，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正对上了董贤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不知为什么，这张脸让她感到极度的厌恶，刻骨的嫉妒和怨恨。
　　入宫近一个月，已多多少少听到了些宫中流传的风言风语。说皇帝刚入未央宫，就在宣室殿中金屋藏娇，而且这个“娇”还是个模样生得无比俊俏的男子。皇帝与这个男子每日同起同卧、同出同入、耳鬓厮磨、形影不离，好似夫妻一般。
　　自己起初还半信半疑，心中总存着一丝侥幸，觉得自己的夫君不至如此，这些话都是宫中之人捕风捉影、以讹传讹传出来的谣言。
　　但今日自己吃的这番闭门羹，却已明白无误地击碎了自己心中尚存的一点侥幸，证明了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董贤此时也看到了傅皇后，赶紧快走上前几步，在她面前恭谨地行礼如仪，口中说道：“侍郎董贤见过皇后。”
　　傅皇后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眼中恨不能射出万道冰锥，将眼前这个夺去自己夫君的佞幸之人扎得千疮百孔。
　　但自己毕竟是皇后，需要自矜身份，不能好似泼妇骂街一般地将眼前之人痛骂一顿，折损了自己身为皇后的威仪。
　　因此，傅皇后只是从鼻腔中轻蔑而忿恨地哼了一声，冷着脸未发一言转身便离开了。
　　董贤见傅皇后似是带着恨意离开，过了一会，才直起身来，愣愣怔怔地站在原地。
　　这时，一个宦官从宣室殿中匆匆忙忙地跑出来，手上拿着一个香囊，到了董贤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董侍郎，圣上说夜里蚊虫多，特命我拿个驱虫的艾草香囊给你，让你带在身上防蚊叮虫咬。”
　　此时傅皇后尚未走远，宦官那尖细的声音像一支支利箭，划破黑沉沉的夜风，清晰无比地刺入她的耳膜，直刺得心口都在发痛。
　　回想自己与刘欣成婚多年，他对自己一直都是淡淡的，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却总像是隔着一堵无形的墙。素日里待自己彬彬有礼，从不逾矩，但也无半分亲密。
　　原以为他是少年老成，天性如此。却不想原来他也有如此温柔细致、体贴入微的一面。
　　只不过那温柔细致、体贴入微都是对着另一个人，而不是自己！
　　傅皇后背对着宣室殿，长长的指甲用力地掐进了手心的肉里，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在漆黑如墨的夜色中看不分明。
　　傅昭仪被尊为傅恭皇太后之后，便由北宫迁往桂宫居住。
　　次日，傅皇后去桂宫向傅恭皇太后晨起问安。
　　行礼完毕后，两人坐着闲话家常。傅皇后想起昨日之事，心中仍觉委屈郁忿难当，便忍不住说了出来。
　　傅恭皇太后听了，脸上并未显出任何诧异的神情，伸手捻了捻旁边几案上一盆兰草的叶子，云淡风轻地说道：“他们老刘家的皇帝就这毛病，除了没断奶的娃娃，都好这个，皇后倒也不必太过介怀。那不过就是一个男宠，皇帝一时兴起，贪图新鲜罢了，假以时日，新鲜劲一过，便也放下了。想当年，成帝对富平侯张放的宠爱可谓惊天动地，不仅同起同卧，封官封侯，两人还时常微服结伴出游，成帝更以张放家里人自称。就连许皇后、班婕妤那样的美人，也被张放比下去，被成帝视若无睹。最后是王政君那老太婆看不下去，棒打鸳鸯，硬生生将张放撵出了京城才算完事。张放被赶回了封地后，成帝还与他情意绵绵，书信往来不绝。可这之后，成帝得了赵飞燕、赵合德那两姐妹，就开始宠爱赵氏两姐妹，逐渐将张放丢在一边了。有几次成帝想召张放回京，被赵氏姐妹一顿哭闹，最终也不了了之。”
　　说到这里，傅太后别有深意地看了傅皇后一眼，继续说道：“男宠不足为惧，又无法生儿育女、繁衍子嗣，顶多不过是分些宠爱罢了。你是皇后，一国之母，位正中宫，区区一个男宠，动摇不了你的地位。倒是皇后要想法快些产下子嗣，在帝王家，宠爱什么的都是小事，只有子嗣才是一等一的大事。只要有了嫡子，再被立为太子，你的中宫之位便安如磐石了。将来你儿子做了皇帝，你就是太后，纵然无宠，谁又能奈你何。就像王政君那个老太婆，一生无宠，元帝在世时连看都懒得多看她一眼，但就因为她产下嫡长子，母凭子贵，一直牢牢占据着皇后的位置。后来她儿子做了皇帝，她更是被尊为太后，一生都压在我头上。”
　　想了想，又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皇后自小熟读诗书，深受礼仪教化。知书识礼本是好事，但若是太过拘泥于礼法，凡事循规蹈矩，一板一眼，便如那木头人一般，失了趣味。若是此时再有个狐媚动人，善于惑上的在皇帝身边晃荡，皇帝的心可不就被勾过去了么？依我说，皇后也不能总是端着架子，偶尔也得放下身段，主动亲近皇帝才是。至于皇帝那边，下回他来向我问安时，我会好好劝劝他，让他与你夫妻和睦、恩恩爱爱。”
　　傅皇后听了傅太后的这一番劝说，心中稍霁，便也赶紧诺诺应承。
　　次日，刘欣来到桂宫向傅太后问安。
　　两人对坐嘘寒问暖，互相问了些身体近况之类的事情后，傅太后便将话题扯到刘欣与傅皇后夫妻感情上来了。说道：“我近日听闻宫中传言，说有位姓董的郞官，住在陛下的宣室殿内，与陛下出则同舆，入则同寝，日日不离，朝夕共对，仿佛独得椒房专宠的妃嫔一般。就连皇后想去宣室殿探望陛下，亦被拒之门外，不知可有此事？”
　　刘欣听了，心中一惊，先是诧异流言传播之广，竟连深居长乐宫中的祖母都有所耳闻。继而想了想，突然忆起皇后时常来给祖母问安，她又是祖母的堂侄女，这个事情十之八九是皇后向祖母抱怨时说出来的，不由得心中又有了几分忿恨。
　　当下脑中急转，一番文不加点的应答即刻脱口而出：“祖母所说可是侍郎董贤？那是孙儿在太子宫中时的旧人。孙儿看他机敏伶俐、办事妥当，故而将他留在殿中以便随时差遣，日常将些杂事交予他去办罢了。不知祖母是从哪里听说这些捕风捉影、荒诞无稽的谣言？”
　　傅太后被刘欣这样一通反问，顿觉有些尴尬，好像自己反倒理亏了似的，讪讪地笑了几声，遂不再深究此事，转而说道：“陛下，皇后已住进未央宫近一个月了，陛下得闲也多去看看她，加深一下夫妻感情。毕竟繁衍子嗣、传承血脉才是大事，我这老太婆还等着抱孙子呢。”
　　刘欣听了这话，心中颇不舒服，但又不好在傅太后面前表现出来，只得淡淡地应了。
　　当天夜里，刘欣想起白天傅太后跟他说的话，虽然不情不愿，但也少不得要去傅皇后那里装装样子，看看她。
　　于是对董贤说道：“今日朕去向祖母问安，她嘱咐我要多与皇后亲近，所以朕等会得去一趟椒房殿。”
　　说完，脸上露出一副怏怏不乐又万般无奈的神情。
　　刚走到门口，又担心董贤胡思乱想，于是转回来，伸出手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捏了一下，小声说道：“朕去皇后那儿不是发自真心，实是祖母交待，迫不得已。你别生朕的气，在此等着朕。朕只是略去坐坐，很快就回来。”
　　说罢，便由宦官提灯引路，离开了宣室殿，往椒房殿方向走去。
　　傅皇后正在椒房殿内独自对着一盏鎏金凤鸟铜灯发呆。
　　突然听到宦官来报，说圣上准备御幸椒房殿，顿时惊讶万分又喜不自胜，立即吩咐宫人赶紧帮着对镜梳妆打扮起来。
　　不过一刻，刘欣便进了椒房殿，傅皇后赶忙上前行礼如仪。
　　刘欣满脸的冷漠疏离，只对着傅皇后略点了点头。
　　宫人们都识趣地赶紧退下，并将殿门掩闭。
　　傅皇后想起傅太后前几日所说的让自己主动与皇帝亲近的话，于是满面娇羞地迎上去，一面伸手欲去解刘欣的外袍，一面说道：“天色已晚，不如让臣妾服侍陛下就寝吧。”
　　刘欣心头一阵膈应，后退两步，用手一下格开了傅皇后去解他外袍的手，面无表情地说道：“不必劳动皇后，朕今晚不在此处留宿，只略坐坐就走。但临走前，有几句话要跟皇后说明白。”
　　傅皇后听了这话，一腔热情瞬间被扑灭，心中无比失望，睁大了一双秋水剪瞳的美目，定定地看着刘欣，不知他会说出什么话来。
　　刘欣停了停，面上依旧是冷若冰霜，一句一顿地说道：“朕当初迎娶皇后，实是祖母做主安排，并非朕心之所愿。但既已是夫妻，只要皇后担着这个名份一日，朕定会维持该有的体面。皇后的家人朕也会关照，该有的官爵厚禄、田地封赏，一样也不会少。但若是皇后人心不足，还想要强求一些不可得的东西，甚至于为此无端嫉妒，挑拨是非......”
　　说到这里，刘欣用幽冷得没有半点温度的眸子居高临下地迫视着傅皇后的眼睛，接下来的话如冷箭般箭箭穿心：“朕听闻皇后自小博览群书，熟读经史，想必应该知道武帝时长门宫陈阿娇的旧事。前车之鉴不远，望皇后好自为之。”
　　说罢，转身大步离去。
　　傅皇后听完刘欣这番话，好似被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下来，独自立在殿中，心下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