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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太阳之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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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之影
1
晚霞从黑暗深处恣意燃烧,汉穆拉比皇宫安安静静卧在太阳的阴影里,残垣断壁间挤满了尸体,剥落的壁画悠然闪烁着,一缕柔光轻抚过死者那些蓝玉般的肢体,肃穆中凝固着阴森的美。
……巴比伦毁灭了。
汉蒂里心痛地咬紧嘴唇,夕阳下聚拢着一群群衣衫褴褛的赫梯士兵,他们喝得烂醉趴在马背上,腰间的金银玛瑙随着马鞍一颠一颠噼啪乱响。几个士兵围着一具尸体狠命乱扎,从散着恶臭的肠子里掏出一把金币。又是一阵野兽般的狂笑,汉蒂里觉得自己血液都冻结了。
“……我姐姐死后你的脸色真是一天比一天难看。”
汉蒂里回过头,穆尔西里猎鹰般的眸子在须眉间闪闪发亮。
“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艾舒娜是因为什么而死……”汉蒂里波澜不惊的语气里压抑着翻涌的愤怒,“众神赐予战士的剑仅仅用来屠戮生命,却无权亵渎死亡!”
“可惜胜利的战士却有这个特权!”穆尔西里咧嘴大笑。
“陛下屈尊驾临,是希望敝臣出使埃及吧?”汉蒂里依旧不动声色。
皇帝眼角的阴翳逐渐褪去,他仰天大笑:
“没错,因为我听到另一片土地美妙动人的哀嚎!”
夜幕降临,幼发拉底河的怒吼铺天盖地裹住了巴比伦城,帷帐里灯火暧昧不清,年轻皇帝的目光不大舒服地扫过汉蒂里身后的三名贵族:赫梯的税收大臣阿比特瑞――他拥有仅次于皇室的财富,曾在争夺帝位的斗争中帮助过穆尔西里;近卫军统率达杜沙――穆尔西里过去的亲信,后来投靠了图里亚斯议会的反对派;还有伊修塔尔神庙第一神官迪尔巴特――作为哈梯祭司阶层的幕后主谋者,他的爪牙遍布整个帝国,并一直利用宗教影响在皇帝和贵族的斗争中兴风作浪,从中渔利。
穆尔西里的目光最后停在汉蒂里身上,他悠闲地读着手中的黏土板,丝毫不在意皇帝越来越不耐烦的眼神。帷帐中萦绕着紧张的气氛,所有人都在等待亲王的回答……
“万一卡美斯法老看破陛下的企图呢?”汉蒂里终于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尽是漠然与嘲讽。
“你跟随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了……应该清楚怎么做。”穆尔西里一字一句地回答。
三名贵族迅速交换一下眼色,阿比特瑞第一个站起来:
“臣坚决反对这个计划!多年战争国库早已亏空,百姓根本不想负担这种毫无意义的远征!”
穆尔西里皱了皱眉,达杜沙冷冷地补充道:“十八岁以上的男性全被陛下抓去充军,田地荒芜无人耕种,替您征兵的将领已成为平民泄愤的目标……”
穆尔西里不耐烦地摆摆手,盯着含笑不语的迪尔巴特。
“赫梯的众神也不愿接待更多年轻的亡魂了……”老神官故作疲惫地闭上眼睛。
“亲王你的意见呢?”穆尔西里拼命压住怒火,对汉蒂里低声喝道。
“我倒并不反对这个计划……”
三位贵族哑口无言,汉蒂里放下黏土板,笑容沉静得可怕:
“……只要陛下愿以鲜血和生命向伊修塔尔女神起誓,从此不再剥夺贵族特权,任何问题没有图里亚斯会议许可,皇帝无权自行决定!”
汉蒂里垂下眼帘,一条黑色的裂缝正从大地深处生长……
“好……我以自己的生命起誓,答应所有条件。”过了很久,穆尔西里阴郁的声音回荡在帷帐中。
他威严地抬起手,三名贵族犹豫了一下,一个接一个走过去,俯身轻吻皇帝的指尖。
“我们三人代表赫梯帝国全体贵族见证这个伟大的时刻……愿陛下不要忘记今日的誓言!”迪尔巴特眯起昏花老眼,富有深意地干咳两声。
三人回到座位上,汉蒂里却依旧一动不动,在他冰刃般的目光下穆尔西里只得尴尬一笑,那只手悬在半空已经隐隐发酸。
终于,汉蒂里单膝跪下,冰冷的唇掠过皇帝的手背……
2
……稀薄的水雾泛起莹蓝色的光,卡特鲁兹将军手持木桨拨开芦苇,它们窃窃私语着不甘心地退到船后,一道黑影钻进芦苇深处,月光惨淡,水面上立着无数苍白纤细的手臂。
汉蒂里心底泛起一阵莫名的寒意……
“……两年了,我竟在这种情况下再次来到她身边。”
他想起她赤脚徘徊在沙滩上的身影,月光中轻舞的白裙,幽冷寂寞的甜香,闪烁着妖媚柔光的紫色眼眸,以及……她站在刻满神秘咒文的岩洞里,宛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女王,天真而残忍地撕碎了他的心……
汉蒂里喉咙一阵干痛,他绝望地发现自己一辈子也忘不了她,那个初次见面就冷嘲热讽指责他的少女,那个被人们诅咒为妖孽,孤独而冷淡的少女……
“这是属于我与父皇两个人自己的语言,其他人都休想读懂。”
奈芙瑞斯……十五年来,你就这样痴痴等待着自己从未谋面的父亲吗?
今天,我倒要亲眼见识一下那位君王的魔力……
湮灭已久的火焰从脚下燃起,汉蒂里抬起头,晚宴的喧哗声从高处传来,绵延数里的金色宫殿如同漂浮在暗夜中的岛屿。水门边几名侍卫恭敬地朝汉蒂里鞠躬:
“亲王阁下,法老已在觐见厅等候您多时了。”
“远道而来辛苦了,赫梯图里亚斯议会议长――乌尔苏·汉蒂里亲王!”
卡美斯从宝座中站起,微笑着迎接客人。汉蒂里一愣,温暖的光透过金壁辉煌的壁画,瞬间照亮了他。
“久仰大名……伟大的阿蒙-拉之子,上下埃及的君主――卡美斯陛下,我奉穆尔西里皇帝之命送来他的亲笔信。”他立即回过神来,把一块黏土板交给法老。
借着烛光,汉蒂里心情复杂地打量着奈芙瑞斯的父亲。传说卡美斯十五岁起就跟随父王反抗喜克索斯统治者,十几年来连战连捷,将喜克索斯人逼到尼罗河三角洲北端。埃及人对卡美斯的执着早已震惊了诸多邻国,民众将卡美斯当作太阳神阿蒙-拉本人疯狂崇拜,每一名士兵都以能为法老牺牲为荣。汉蒂里曾在底比斯停留过一年,但从未有机会接近法老。他原以为卡美斯是个高高在上不可直视的王者,甚至傲慢冷酷丝毫不动感情的父亲。但眼前的男子和他意料的完全相反,平凡,温和,没有一点压迫感,眉毛乌黑轮廓分明充满阳刚的美,神情动作会让人误以为只是名普通战士,可他的皮肤在长期征战中变得黝黑而粗糙,细密的皱纹在额上刻下一种沉重与肃穆……
法老的父亲被喜克索斯人劈开了头颅,祭司们制作木乃伊时怎么也拼不全那些破碎的头骨……培琉喜阿姆还用十几种剧毒配成的饮料害死了卡美斯的皇弟……
临行前穆尔西里的话在汉蒂里耳中回荡,一种不舒服的感觉缓缓扩散,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
“我读完信了……”
卡美斯放下黏土板,若有所思地轻敲手指。
汉蒂里开始优雅有礼地进言:“两百年来,喜克索斯王朝在埃及的倒行逆施已令大绿海诸侯深感不安,穆尔西里皇帝衷心希望助陛下一臂之力,在决战中从巴勒斯坦切断入侵者的后路……”
汉蒂里仔细观察着卡美斯依旧迷蒙的眼睛,犹豫片刻,接着说下去:
“多年征战让埃及疲敝不堪,陛下虽然爱惜臣民,目前也没有办法速战速决。而且……”他压低声音,“我听说您的父亲和弟弟都死于喜克索斯人之手……”
法老眼底崩裂的痛苦让汉蒂里突然涌出难以抑制的游移与矛盾,他想起临行前穆尔西里踌躇满志的贪婪嘴脸,突然改变主意,缄默不语等待法老的回答。
“穆尔西里陛下的好意我心领了……”
卡美斯终于发话。他眼底的迷雾已经散去,漆黑的瞳孔明澈得让人心生敬畏。
“但巴勒斯坦各邦自古就是埃及的属地,我相信人民不需借助外国势力也能将它们夺回来……”
法老缓慢而清晰地说出这句决定命运的话。壁画上的众神沉默地俯视着汉蒂里,卡美斯似乎褪去了平凡战士的外表,身披金何露斯长袍高踞大殿正中,威严的光辉如同太阳神本人……
一股从没体验过的莫名的冲动控制了汉蒂里,他突然站起来:“陛下,请务必接受赫梯的援助,否则……”
“禀报法老,希蒂玛将军的信使在等您!”一名侍卫跪在法老身旁。
“亲王阁下,我今晚还有要事,恕不远送了。”
刺目的光芒残酷无情地撕扯着他的影子,汉蒂里脑海中突然闪过孤岛上那个寂寞的身影,他深深一鞠躬,沉默地退出了大殿……
他终于见到了她,在最偏僻的侧院里,法老幼子的住处。奇异的直觉将他带到她身旁,他看到她伏在长凳上伤心欲绝地抽泣,浓密的发弯弯曲曲如同黑色大网缠住了身体,纤瘦的手指插入石缝 ……他几乎可以听到指甲劈裂的声音。
“……人无法看到死后的事情。”
命运的符咒在黑暗中低吟,印上他的唇。汉蒂里空虚的眼神滑过灯火通明的觐见厅,没有看到她写满恐惧的脸。
“雅赫摩斯,你是个幸运的孩子……”
小男孩那双酷似卡美斯的眼睛警惕地盯着他,汉蒂里微微一笑,说了句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的话。
凄冷的月色照亮了河水,数年前穆尔西里信誓旦旦的话语萦绕在耳边:“你是我唯一的亲信,没有你的协助我绝不可能走到今天……下次图里亚斯大会上,我保证向贵族们妥协……”
汉蒂里冷笑一声:“这会是最后一次吗?……皇帝陛下的廉价承诺!”
一道黑影盘旋在头顶,卡特鲁兹将军伸出单臂,让猎鹰落在上面。他从鹰爪上解下纸条,神色变得恼怒:
“那些难缠的贵族居然追到埃及来了,要不要照老规矩烧掉这些信?”
“把它们保存好。”汉蒂里看了部下一眼,继续入迷地欣赏着月亮,“多么明亮的月光,卡特鲁兹将军……这样的美景,人生中再也不可能见到第二次了……”
3
许多年过去了,早已成为赫梯皇帝的汉蒂里总在反复问自己同一个问题:如果那个夜晚作出不同的选择,他的人生又会怎样?
法老准备离开时,一股强烈的冲动控制着他,他几乎不顾一切要将穆尔西里的阴谋和盘托出,他可以想象到卡美斯澄澈的眼眸被震惊包围。但让那个神一般灿烂的男人厌恶他,或许比这么多年来他对自己的厌恶来得舒服些――汉蒂里苦笑着回忆道。他不明白是什么使自己最终缄口不语,是穆尔西里阴沉的脸,是卡美斯过于残酷的光辉,还是记忆深处,奈芙瑞斯寂寞而空洞的目光……但离开孟菲斯后,他就只能别无选择一步步踏入命运的陷阱。
“……只要伟大的赫梯皇帝借给敝臣三千士兵,臣一定将巴勒斯坦各城邦的赋税权交到贵国手里……”
喜克索斯国王培琉喜阿姆奴颜婢膝地跪在汉蒂里面前,昏黄的眼珠焦急地转来转去。
汉蒂里毫不遮掩语气中的鄙夷:“三千士兵?这可是赫梯大军远征巴比伦的总人数!难道统治埃及两百年的喜克索斯王朝连支军队都凑不齐?”
培琉喜阿姆脸色发青,他的将军们爆发出愤怒的低语,赫梯士兵握紧长矛警惕地聚拢到亲王身后。冲突一触即发。
“……报告亲王,卡美斯法老的信使求见!”
一个士兵匆匆冲进营帐。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在众人头上……
培琉喜阿姆捕捉到汉蒂里眼底瞬间的动摇,他疾步走到门口,唰的一声拉开营帐。刺目的阳光射进来,埃及信使目瞪口呆望着面前几十名喜克索斯将军,还有他们身后……阴影中的赫梯亲王。
信使惊惶地转过身,利剑从背后刺穿他的胸膛。鲜血喷涌而出,他沉重地倒下去,死不瞑目望着孟菲斯的方向。培琉喜阿姆狞笑一声拔出剑,从死者怀中拽出一卷盖好封印的纸莎草书――
那是卡美斯法老要求与赫梯结盟的亲笔信……
汉蒂里盯着培琉喜阿姆谄媚的笑容,许久,他接过信,冷笑一声:
“看来我国不必浪费三千精兵了!”
俯视四周,他满不在乎地看到喜克索斯将军们的怒火重新燃烧起来。
“我代表穆尔西里陛下在此宣布赫梯帝国与喜克索斯王室正式结为同盟,但在这之前对方必须遵守两项协议……”
汉蒂里威严的声音在营帐间回荡,所有人都屏气凝神仰望着他。
“第一,巴勒斯坦所有城邦的赋税权归属赫梯,我国军队自由出入各地不受限制。双方缔结书面条约,永世不得翻悔!”
喜克索斯将军沉痛地垂下头,培琉喜阿姆瞪大了眼睛等待他的下文。
“第二,赫梯从未以任何形式参与喜克索斯王朝对法老的战争,全体埃及人对此不得怀疑。我以帝国军队的名义起誓,本次会议……泄密者死!”
一阵冷彻骨髓的沉默,所有人疑惑之余,都悄悄打了个寒颤……
黄沙在夜色中呜呜嘶鸣,星空黯然无声地悬在头顶。培琉喜阿姆走到汉蒂里身后,毕恭毕敬地问道:“敝臣一直惶恐万分,不知该如何报答亲王的恩情。”
“我要你给我带回一个女人……”
汉蒂里望着远方的尼罗河,面颊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如同一张苍白的面具。
“她是卡美斯法老的独生女儿……被人们诅咒为妖女的奈芙瑞斯公主。”
培琉喜阿姆思索片刻,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笑扭曲了他的嘴。
“敝臣一定将这件珍宝毫发无损送到您手中……而且,我保证公主殿下永远也不会知道您和我的私人友谊……”
汉蒂里愣住了,被毒蛇缠绕的寒意咝咝地掠过项颈,他打发走培琉喜阿姆,独自一人在沙漠中游荡。不知过了多久,卡特鲁兹将军神色阴郁地出现在他面前,手中拿着近卫军统帅达杜沙的密信。
“看来皇帝根本没打算信守誓言!达杜沙说陛下正在秘密犒赏下级军官,准备一回哈图萨斯就解散图里亚斯议会……”
卡特鲁兹几乎抑制不住对皇帝的愤怒与不敬,奇怪的是亲王的神情竟没什么变化。汉蒂里耐心听完报告,他捡起一块砂岩,细细观察着,专注沉静的神情让将军迷惑不解。
汉蒂里突然笑了,笑声低沉悦耳却让听者毛骨悚然。
“性急的陛下终于抢先走出第一步……我们该怎么感谢他呢?”
狂风卷起了汉蒂里手中的沙砾,卡特鲁兹看到亲王脸上闪烁着他所不熟悉的空虚与决然。
汉蒂里亲王走后,孟菲斯皇宫弥散着焦灼不安的气氛,几个神秘商人向法老透露穆尔西里正率领大军横跨叙利亚沙漠而来,卡美斯一面后悔不该轻率地拒绝汉蒂里,一边准备召回驻守底比斯的希蒂玛将军,以备和赫梯-喜克索斯联军作战。当亲王的回信五天后终于秘密抵达孟菲斯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汉蒂里确认了皇帝即将到达埃及的消息,并邀请卡美斯亲赴被喜克索斯军队遗弃的塔尼斯城与穆尔西里面谈。身心俱疲的卡美斯不想再有任何变数,立即同意了这个提议。他的四个儿子留驻孟菲斯,并对宫廷上下封锁消息,以防无孔不入的喜克索斯间谍。
……于是第二天清晨,卡美斯法老便在五百名护卫的簇拥下,去会晤那位他注定只能在阴间见到的赫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