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卫）溯时》柳烟微

10、风起

　　烛光在阴冷潮湿中甚是不安地明明灭灭，时间仿佛在昏沉中寂寂地断流，怠慢了直觉地敏度，水汽于冷寒地石上凝结成珠，此时扣着凹凸不平的表面跌宕而流，坠在肮脏的地面上，遗落空洞的声响。
　　卫青安分地伏着身体，头低低地倚着平叠在一起地小臂，遵从浓重地睡意，静静地放空了思绪，不曾去细想，素来聒噪的公孙敖为何在片刻之间压低了声迹。
　　伤药抹在痛处，析出一片温润的凉，身后之人地动作比先前更为轻柔，修长的指在鞭痕交纵地背上细致地划着，缓慢地勾勒出每一条血痕地狠烈，指尖微微地颤抖，然而，又更似留恋于那蜜色肌理不同寻常地触感，就这样持续着，可以说是安详地氛围。
　　卫青其实多少察觉到身后之人的举止多了端倪，可不知是全然地疲了倦了，他才不曾明白，身后的人此时是以怎样的目光注视着他。
　　“...”
　　见他温顺地伏着，毫无防备的姿态，刘彻唯有暗自苦笑，到底还是后悔了，且内心的懊悔随着视线触及少年背上暗淡的厉红不断淤积，他沉默间转手提过了身旁的麻布，托起卫青纤瘦的腰身，一圈一圈地绑紧了，才扎实地绞上了结。
　　期间，少年几乎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躺着，任凭他摆弄，刘彻知他疲倦，便也不慌，解下身上玄色的外服，为了避免惊扰到石床上的人，小心翼翼的将它裹在卫青的背上，随后，坐到了石床的一边，一时间竟然舍不得就此离去。
　　公孙敖已经在刘彻接手上药工作时就识趣的先行离开，卫青虽说已是昏昏忽忽的，但听到那人帮着他涂完药之后就不再作声，深知公孙敖个性的他自然而然地起了疑心，此时不禁挣动身体欲从石床上坐起身来。
　　待他艰难地抬起腰来，背上的衣裳经此一挣，簌簌地滑落到卫青的手边，幽幽的香气由着微弱气流的鼓动，不期然地扑入鼻腔，卫青的动作也随之一僵，轻轻地张了唇，硬是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他必然认得这个香味，陪在刘彻身边这么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皇帝的衣物上留有那种特殊的熏香味道他还是认得的。
　　卫青是如此震撼如此惊愕，思绪好不容易调整过来，便立即想跳下石床跪下，刘彻先一步料到他的动作，硬是将他按住了，说：“你身上还有伤，就少些折腾吧。”
　　卫青忐忑不安，低着头见刘彻仍然死死地握住自己的手，念及刚才就这样让他为自己忙活，心里面很不释怀。
　　“卫青，抬起眼来。”
　　正胡乱猜想，怎料刘彻蓦然地侧过头来，在他耳边轻说，语调认真得可怕，卫青不作他想地抬起头来，不设防备地对上刘彻直盯着他的眼眸，一时间竟愣住。
　　明眸皓齿。
　　卫青迷蒙的脑袋里独独能映起的感觉，只有这个有些旖旎地词藻。
　　亦不知是烛光过于迷离还是过于恬静，刘彻俊美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斑驳的晚色，薄唇安静地抿成温和无害的弧线，长眉微微地扬起，是近似不可一世的角度，然而一双深黑的眼眸沉静地，似笑非笑的戏谑沾上了流萤般的星火变得柔润动人，他耳边的发无声地散了下来，缭乱的，折出飘渺的溢彩。
　　“卫青，不用如此拘谨，人是朕打伤的，来照顾一下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是么？”刘彻柔声地说，话语里自有一分哄劝的意味。
　　卫青只是僵着同样的姿势，听他接着说，却在不知不觉中咬紧了双唇。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刘彻到底是想让他做什么，要是任何一个人像现在的他一样被人赏了一顿鞭子，又被同一个人揪着手来安抚，大概谁也会如他此时一样害怕吧？
　　况且，眼前的这个人是帝皇，一个有着雄心壮志的王者，他年轻气盛，城府又过于深沉，也许此时温文尔雅保不定下一刻便翻脸不认人。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他在来到刘彻身边时便已想了个透彻，始终忘不掉的，是在刘彻身上见过的那凶狠的戾气。
　　其实他本来可以不那么激.愤的，但一想到刘彻曾经和他说，他希望他成为他的近侍，要他在建章营里面好好学习，一种被背叛了的感觉总是过于强烈。
　　刘彻自是知晓卫青又在想些什么，只能轻轻地叹息，耐下心来说：“那天见你朝朕吼得天不怕地不怕的，怎么现在就不出声了....阿青要是能够像那天一样跟朕把话说明白了，朕倒是会更加高兴一点。朕现在只想问你一句，你那天说的，可是真实的想法，卫青，你认真地回答朕。”
　　卫青紧了紧手掌，刘彻依然是在他耳边言笑晏晏地，但他并不会迟钝到忽略了加诸于自己身上那锐利的眼光。
　　到底是有血性的男儿，说出去的话哪有收回的道理，只能硬着头皮说：“是的皇上，大汉不可能再这样和亲下去了，大汉的男人躲在繁华的内城里享受安逸，却毫不留情的把他们的女人送到狼虎之地换来一夕安寝，娇弱的女子都可以无怨无悔地忍受着那样的凌虐，而我们王朝的男人却没有勇气站到匈奴人的面前，用他们敌人的鲜血洗下往日的耻辱！子野心的匈奴再也不会满足于骚扰边陲，我们只能全力出击反抗。”
　　刘彻有一瞬间的愕然，这可以说是被卫青来势汹汹的直白给吓得。
　　他从第一眼开始就很看好卫青，缘由大概只有他一个人明白。
　　那轰轰烈烈的新政渗入了刘彻千般心血，却因为太后的几句话，几番努力化为乌有，刘彻自然是不甘心的，好在这确实让朝廷焕发出生机的新政为接下来的举措铺下一定的敦实基础，然而计划中让分散开来一度被诸侯窃夺的权力回归到中央的政策却是是举步艰难。
　　举一国之力抗击匈奴，这一句话想了那么久，在被剥夺了翅膀之后甚至让他一忆及便觉感伤。
　　可他其实没有放弃，现在太皇太后主持政事，说来是对刘彻最大的威胁，然而认真思虑后却觉不然。
　　外戚虽可怕但太皇太后一死便什么都是空的，刘彻只要在太皇太后死前没有被废掉便有翻身的机会。
　　在哪里跌倒便在哪里爬起来，他又开始为之后的抱负认真策划着，发现这个目标要实行，缺的可是将才。
　　不是每个朝代都能出现像周亚夫一样的将星。
　　而刘彻知道，他必须找到一只属于他的雄鹰疾飞在草原辽阔的大地上，为他带来更多的猎物。
　　他的军队需要有稳扼军心的神，所以....刘彻决定把眼光放远些...让新血濯净陈腐的灰烬，让子衿在清新的空气里偿息。
　　他在等待，等那个可以与他并肩，为他指点千军万马的人。
　　虽然机缘来得莫名其妙，但是现在，或者只是现在，他是真的等到了那个他想要的人。

　　“好！”刘彻难得地漾足了笑意。
　　“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和我想到了一块的人了，卫青，你想打匈奴么？”刘彻笑问，缀着笑意的字句中攒杂了几分压迫感十足的正色。
　　卫青并没有越过他的几分真诚，眼眸直直地看着他。
　　孤旷的冷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跳动的火苗独自起舞，浓郁的暖色调于少年静黑的眸内划下烫灼的斑驳，似碰石取火一般，仿佛能清晰地注视到，星星之火是如何蔓延成火凤燎原。
　　卫青第一次如此无惧甚至热诚的看着他，清亮的嗓音里有不可能存在于少年身上的坚毅。
　　“陛下的目光看向哪里，臣的剑就指向哪里。”
　　铿锵有力的一句话。
　　刘彻微微地一愣，然而很快的扬起了笑容，只看着他，不语，双眼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