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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梦寐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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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流回到东宫的当夜,一众东宫暗卫跪在书房中,屏息垂头,大气也不敢出。
“言一,孤离宫前是如何交待的?”
跪在众人之首的言一僵了僵身子,一板一眼地答道:“不得让太子妃受累,不得让太子妃受惊,不得让太子妃受伤。”
顿了顿,他补充道:“除了桃枝,不得让任何人近太子妃身前一丈。”
压抑的沉凝气息弥散不开,书房静得落针可闻,许久后上首才传来崔流凉薄的声音:“自去刑房领罚,领完罚你们回南疆,调冷三入宫。”
一众暗卫无人辩解,垂首应声退了出去。
今日太子好不容易被调离宫,五公主登门仅仅只是为了做一个恶作剧么?
连言一那帮暗卫都能猜到,这既是一次试探,也是一个简陋的陷阱。
传闻体弱的太子妃每次受惊就有丧命之危,东宫门口那群侍卫大多是各宫眼线,被独自留下的太子妃若有性命之危,是救还是不救?
不救?那方芜这枚人尽皆知的棋子弃了也不可惜,顶多就是太子同方府的关系被离间罢了。
救?暗卫出场被人抓个正着。
皇子豢养暗卫并不少见,但将暗卫藏于皇宫中,以崔流如今腹背受敌的状况,免不得一个“造反”的名头。
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也不怪言一等人只想着自家主子,实在是方芜速度太快,他们躲在暗中甚至没来得及反应,方芜就已经淡定把蜘蛛抓了下来。
而且,谁都不认为,方芜一个将死之人,值得让太子惹上不小的麻烦。
而太子对太子妃的关照,也只是因着方府的情面不得不为之罢。
宫中众人的想法,崔流只略略一想,便一清二楚。
他坐在轮椅上,垂首望着桌案上摊开的一幅墨画。
画中云雾缭绕,影影绰绰几笔重墨勾勒的松枝立于山头,明明是傲立群山的孤高姿态,却隐没于云雾之后不肯露头,淡然俯瞰众生似的。
像极了方芜。
自小聪敏,才情兼具,却总是站在方璃或是众人身后,沉默看着周遭,藏起她的灵动和通透。
若不是那年他自方府后门经过,正巧碰见她在月色下艰难踩着木梯爬墙头的场面,他也曾一度忽略她的存在。
那时候她不过几岁大的小丫头,拎着小瓷瓶酒壶翻墙被他碰个正着时,她是什么表情呢?
不过尴尬一瞬就恢复一脸淡然,朝他举了举手里的酒瓶,淡声问他:“要喝么?”
他闻到空气中有浅淡的甜果香,却还是明知故问:“什么?”
“梅子酒。”
默了一默,他抬手接过那瓶酒,道了声谢,既没喝也没走,就静默地把她望着。
她大概只是想给他喝一口,瞧他想把整瓶酒都拿走的架势,颇无语地扯了扯唇角,最后也没拆穿他。
“慢走,不送。”
留下一句,她转身翻入院中,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墙头边。
过几日在宫中相遇,他自以为窥破她的秘密,他们之间应当会有些什么不同以往,不料她待他一如既往地不会多看一眼,仍然清清冷冷地立于角落,不与这世界为伍。
可许是那夜月色太美,那场景他一直记到了如今。
崔流闭上眼,直至敛尽外露神色才再度睁眼。
他走至书架角落打开一道暗门,又拐了数个暗道,走进了一间覆满灯火的密室。
密室空空荡荡,仅在中间位置放着一方石台,石台上罩着一方琉璃,琉璃里有一瓷白近乎透明的碗。
碗里血色艳艳。
一老妪揭开琉璃罩上方的孔洞,将指尖不知名的金色粉末洒进碗里。
随着粉末落入,血碗中竟突兀爬出一只飞蝇大的蝉虫,那蝉虫长着近乎透明的身子,微张开虫身上的透明蝉翼,进食般将金粉悉数吸进嘴里,便再度没入血中,失去动静。
“还要多久?”
默默观看完全程的崔流,声音变得暗哑。
老妪自顾走至一旁面盆净手,慢条斯理地回道:“虽然已经被你的心头血喂养成熟,但天命蛊已数百年未现,那小丫头身体底子又太差,还是谨慎些的好。”
她说话带着南□□有的口音,“再过三日,你就可以种蛊了。”
“种蛊”二字听着就恐怖,崔流的脸色不禁白了白。
老妪抬头看他一眼,“以养蛊之人的命数为食,再反哺至被下蛊之人身上,此等偷天换日的延寿巫术,虽离奇但也终归是以人命换人命...你可知,这蛊却为何要叫‘天命’?”
崔流没说话,老妪继续悠悠道:“凡人命数皆由天定,你如今所为不亚于与天争命,不论种蛊成不成功,不仅喂出去的三十年寿命收不回,甚至会受天命反噬,往后多半灾妄缠身,所求皆难善终...”
崔流绷着脸,声音更哑了,“我明白...”
老妪摇摇头,像是唏嘘他不知天高地厚。
“那么多人求而不得的天命蛊幼虫,你在南疆几年就寻到,世间之事一饮一啄...唉。”
老妪叹口气,不再多言,满身疲惫地离开了密室。
徒留崔流立在原地,怔然失神。
月色直立树梢头的寅时三刻,崔流自书房而出,坐着轮椅往寝殿行去。
方靠近寝殿就听得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他的心脏骤紧,正待加速,里头传来人声。
“小姐,您怎么样了,快把药喝了...”
一直守着不敢阖眼的桃枝边哭边忙活:“小姐,太子殿下酉时就回宫了,但一直没出现...”
“您被人欺负得半条命快没了,太医院的太医没人肯来,东宫上下连个替您出头的人都没有,太子殿下这么冷血无情,我诅咒他迟早遭报...”
一道虚弱却严肃的声音打断了她:“桃枝!”
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但不满和愤怒轻易压倒了惶恐,桃枝抽泣着嘟囔道:“小姐,您当初到底为什么要答应进宫呢,您就算不答应,大小姐不也拿您没办法吗?”
屋外窗牖下,崔流竖起耳朵,忐忑却不得不失望得听到,她说:“太子殿下救过我,姐姐护过我,我不能不答应。”
那年她在崇德山落水,是崔流跳水救得她。
在水中杀手敬业的还要拉她垫背时,也是崔流替她挡了一刀。
“可是当初您会落水,也是因为太子殿下上山才招来了山匪啊!”
“不能这么算的...”方芜的音调一贯浅浅柔柔,“好了不说了,我没事了,你快去歇息吧。”
屋内声音渐息,屋外崔流颓然靠在椅背上,早已面无血色。
原是想在去南疆前见她一面。
确实是他害了她。
崔流暗下眼眸,月光清冷冷堪堪斜落在他脚前。
所求皆难善终么...
他别无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