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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沽往 ...

  •   当时畔城的城市规划正呈一种不大融洽的规整,到处都是力彰“高级感”实而很做作的荧光漆。
      科技崇拜之风靡然成态,学生们几乎把数据科学人工智能等一众学科的门槛踏破,其它学科的学生削尖了脑袋也挤不进来。
      畔城大学组织了一次“用一个命题阐述自己理念”的展讲活动,白清等一干人被安排在一个教室,轮流展演。
      最前一排坐着评审人。学生们的展示大同小异,赞颂科技或是秉持深度发展的理念。
      到了林沽往这里。
      他打开文件夹,内容不知道被谁恶作剧性地替换掉了,投影一闪,《宝宝巴士》开始自动播放。
      满堂皆寂。
      气氛一时变得十分愉快……不,十分诡异。
      林沽往不慌不忙地掐掉了视频进程,手一挥放弃了投影模板,开了个石破天惊的头。
      他的理念是“摒除大众环境带来的蒙蔽性”。
      在科学院可谓是一股清流。
      第一排面无表情的老学究正在喝水,差点呛住。他扶着老花镜低下头,好像在找自己被惊掉的下巴。桌子上有关于学生的纸质文件,照片上的林同学漫不经心地看着前方,嘴都是歪的。

      林沽往擦着及格线低空飞过。

      白清回到宿舍楼正好看到林沽往在前面走,还没等他打招呼,林沽往就闪进了宿舍,门“嘭”地被摔上,然后里面的人吵起来了。
      白清赶忙跟上去。
      林同学的室友——刚刚还窝在床上抱着笔记本码小说《迪迦的梦幻马桶》,猝不及防遭此一劫,衣服都没掖好,露着滚圆的肚皮就被形势所迫站起来跟林沽往论辩。
      白清进来时两人已经发展成了对骂。理由很简单——林沽往的电脑摄像头录到“梦幻马桶”动了他的电脑——只有他。
      “梦幻马桶”是个心宽体胖的胖子,饶是这样也不能生吃一口顶黑的锅,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白清还没来得及思考林沽往的摄像头为什么一直开着,林同学就一拳照着“马桶”乱颤的颊肌呼了上去,“马桶”不甘示弱,两人很快扭打到一起。
      白清忧郁地做了个“和事佬”——他把一个小矮子并战斗力低下的胖子都制服在床架上。
      从此和林沽往如愿以偿地结下了不解之缘。
      后来搞清缘由是有人把林沽往的u盘偷偷换掉了。辅导员是个面容和善的大姐姐,基于特殊照顾林小同学的理念,主动来找林同学沟通诸如是不是有和同学相处不好、生活困难之类,被林同学冷着脸推回去了。
      所幸林同学不大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小男孩长得秀气,言行合矩……除了总是摆着一张二五八万的臭脸。
      恶意整蛊林同学的学生——看不惯特殊照顾作风的李志奇被予以记过处分,一件事就这么揭过去了。

      白清再次路过林沽往宿舍窗口时往里扒了一眼,几人分居小小房间的电脑桌前组团开黑,只有林同学在床脚抱着他的高等数学。
      他故技重施地凑到窗口敲了敲,几坨人正群情激昂地带着耳机左摇右摆,听不见。
      林沽往就过来了。
      林沽往觉得自己没什么话好说,上次那一出也不算是白清帮的忙,遂不解地看着他。
      “给个号码,”白清跟着把窗户推开,冲他一笑,“好朋友,以后好联系。在宿舍看书多不舒服,有时间一起去图书馆。”
      好了,几面之缘,直接把自己放到朋友位置上了。
      林沽往调出手机的二维码给他扫,“嗯”了一声,作势要关上窗户,张嘴就要说拜拜。
      白清急忙拦住,先他一步开了口:“欸,说几句话嘛。”
      然后十分自在地瞄了一眼床头架子上码着的书:“——几何原本,你也在看这个。”
      “恩,刚买,还没开始看。”
      “哈哈……”
      白清继续往后看,后面的学术类书籍他听都没听过,于是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真是……美丽的数学呢。”
      不欢而散。

      为什么想去认识一个人呢?
      白清说不清楚,他很少去分析自己的行为模式。非要描述一下的话,白清觉得林沽往自带一种疏离感。不是别人对他的感受,是他本人好像对其它什么活物都爱搭不理。
      举手投足,与他偏小的年龄、尚存稚处的口吻格格不入。
      让他看到林沽往时,砰的一下,心就僵了。时间仿佛被成倍拉长,他恨不得从其中的每一次眨眼,伸手中都能分析出什么。
      管中窥豹。
      白清轻笑一声,觉得自己好久没有这么狼狈了。
      个人经历,遗传信息,它们塑造“个人”,引导着抓心挠肝与清浅的期冀。

      敲门的手突然停下,半掩的门中传来清脆的人声。
      “老师,我觉得这道题我这么作答不应该拿满分。”
      是林沽往。
      白清不觉得听墙角有辱斯文。他对道德标准的理解并不基于自身行为——何况这还是公共场合,多一双耳朵也无伤大雅。
      然后就听见老教授轻轻地叹了一声气:“这道题都是这么判的。”
      “可是你看,这里不给出额外证明的话就忽略了一种可能。”
      “这个我会强调。这次实际上是为了给大家提一下分,你看——没有多出来的这几分,你就不及格了。”老教授妥协道。
      “实际上不应该有这几分。”
      “这里涉及到的东西我还没有讲到……”
      “实际上不应该给分。”
      这就是白清记住有一个人叫“林沽往”的瞬间。
      那位小小的少年……自由而孤独。

      白清和林沽往一起吃饭。
      林沽往自顾自地走在前面……走向“同始阁”,全校最贵的餐厅。
      白清捏了捏自己瘪瘪的衣兜,好,奉陪到底。
      付费时瞟了一眼林沽往的手机,白清深吸一口气,差点呛住——他惊疑不定地又看了几眼,好家伙,六位数余额。
      林小少爷对白清略微发青的脸视若无睹,自己收好终端走了。
      白穷酸十分光棍地刷掉了自己大半余额——这没什么痛苦的,大部分时候他的余额都是三位数。
      他转过身,漫长的走廊明亮又幽深,尽头瘦小的身影掩在宽大的外袍下,顺着目光无声地抖动。
      仿佛光速都慢了下来。
      “我想喝酒。”
      “恩?”
      叮当。
      漂亮的冰块掉进玻璃里。
      “你还没成年吧?”
      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空旷迎面流淌。灯光缓慢地转动,直到落日摇尾乞怜。
      变成了遇见。
      半杯鸡尾酒在白皙的手指肚上摩挲,晃动,染着曼妙的影。
      白清眨了一下眼。
      林沽往的眼中盛满了寒意,如同浇盖人皮的妖魔。
      一根手指点上白清的眉心,指缝中渗出细密的汗。
      “唔……你,你叫什么来着?”
      白清怔了怔:“白清。”
      然后看到林沽往湿透的眼睫,它们……它们在黯彩色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心跳漏了一拍。
      白清攥住那只冰凉的手,拉着它缓缓下移,眉骨、鼻翼,然后是——
      林沽往漠然地收回手。
      白清鬼使神差地笑了起来,他离题千里道:“白衣,清水。”
      去他的清清白白。
      林沽往不理他,就着站着的姿势,把手中的酒杯一倾,半杯酒直接洗了地毯。
      然后把酒杯摔在一边,端着一张严肃的脸说道:“祝我生日快乐。”
      白清一盘想说的话直接哽在了脖子里——不是,您祝谁?往哪祝?
      林沽往直接原地变身成了一位缺爱的孩子,往后一坐,险些连人带椅子一起翻了,然而神似梦游的精神状态还没缓过来。
      他一只手扶住前额,逐渐盖住眼睛,不动了。
      像是哭了。
      服务员上来收拾了残羹冷炙,小心地瞥了林沽往一眼,绷着脖子走了。
      此时万籁俱寂,玻璃挡板外的灯光连着暗了下去。
      浮世喧嚣如隔千里。
      白清呼出一口气,走到他面前蹲下,尽量轻声问他:“我们,走吗?”
      林沽往不动。
      白清十分人精地看了看他的情态,拍了拍他的后背:“恩……那我走了,我在外面等你?”
      不回答。
      然而在白清准备到门外等他的时候,后领被一把媷住了,挣得他脉搏一滞,转过头看见林沽往发亮的眼睛。
      “哈,你,没听到我说话吗?”
      眼睛干干净净,完全不是哭过的样子。白清觑着那张僵硬的脸:“恩,祝你……祝小往生日快乐。”
      然后又被一把推了出去。
      那倒霉孩子又说:“你把谁当小孩子!”
      “没有。那我们要回去吗。”
      天花板就像旋转的巨大千层饼,真好啊。林沽往嗓子哑了一下没说出话来,因为反冲力而后倒的身体旋即被一双手稳稳接住。
      他愣了一下——显然这片刻不够他的大脑重启,于是继续稀里糊涂地爬起来,说:“回家吧,我们回家。”
      眼睛是一如既往的寒凉。扯起的嘴角也僵硬地可笑。白清停下来观察这个走路丝毫不歪但不管怎么看都不清醒的人,没有接话。
      然后那个人在他的目光中扶住门板不走了。
      他说:
      “恩。我没有家。”

      我感到痛苦。
      我坐在挤满人类的台阶上,灯火不停的回转,尖叫声此起彼伏,但我不想看……不,我一个人,一个人坐在——
      空无一人的窗前。
      我的手心在流泪,冷冷的,那是怎么回事呢。
      云层于晨昏线上漫步而过,雨水伸出它丑陋的枝杈。
      所有真诚的,自由的,罹患绝症的灵魂,它们都在哪里孤绝地游弋吧。
      心情久久如诗句徘徊不去,怎么回事呢。
      我站在我的身后,我彻夜梳理我的筋骨,但它们皱巴巴地黏在一起,连带着我的整片胸腔发闷地疼。
      我住在并非我家的地方。
      林沽往眨了眨眼。
      白色的阳光滚落在卷皮的墙上,迟到八分钟的温暖静静地贴住他的皮肤。
      名为【乱麻】的记忆在神经元间流淌。
      在白清的视角不管怎么看,在畔城三环有一套三室一厅标准房叫做没有“家”都是不合理的——他一个每天只能缩在学生宿舍两平方米的小床上的人还没伤春悲秋呢。
      没骨气如白清,险些就地下跪。
      首先表达一下对于林先生财力的敬意……羡慕嫉妒。
      “林大少爷,生日快乐。”白清嘀咕着就看见卧室的门打开了,一头乱蓬蓬头发的大少爷瞟了他一眼。
      过于聪明而阴郁的小孩子。他大概是没听清。
      “出于礼节,谢谢。”
      恩?
      “你喝了酒,还清楚吗?——啊,已经九点多了,第一节课被翘掉了。”
      “被翘课”林沽往面无表情地放下手机,一时不知道该不该问这个人为什么不叫醒他。
      沉默着去洗漱了。
      “吃饭时间——我能用你家的厨房吧?这是你家吧?”
      林沽往含着牙刷“唔”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大号冰箱里码好了各类青菜菌菇,还有肉,白清看了一眼干净得像是从来没动过的崭新厨具——断定这些东西不是林少爷自己置备的。
      他十分高效地煎了鸡蛋和火腿肠,热了面包,自助地给林沽往和自己摆了一人一盘。
      林沽往已经穿好衣服背起了背包,白清来叫他吃饭的时候愣了一下。
      “吃饭,一起吃饭。”
      然后白清被自己气笑了:“借用你的厨房给你做饭,懂?你早上都不吃饭的吗?”
      然后想起来这家伙确实不会在家吃饭,一时愁肠百转千回。
      林沽往确实是下意识的——一个往往独来独往的少年,他不太习惯接受这样明目张胆的照顾。
      他放下背包,呼出一口气,良心刚落地似的说了第一个像模像样的“谢谢”。
      早餐很好吃。胃被充满的感觉很舒服。外面……外面是大晴天。
      家是什么样呢。恍惚间小小的少年第一次开始打量他的这个朋友。他有着好看的眉眼,熨帖整齐的衬衫,柔软垂落颈间的漂亮头发。
      那些令人作呕的空荡荡,怎么就都成了背景板呢。

      林沽往的生日被划掉了。他的脑海中有一块整整齐齐的日历,每一天数字都在跳动。此时那个标红的数字——昨天,与和它相仿的每一年的每一天,都被划掉了。
      他一天翻了三遍电话——对他来说很多了,他记住了次数。林沽往平时没有要联系的人,手机一直是静音状态。
      今天也没有打开。
      林沽往第一次缺课了。但是感觉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差,课程看课本完全可以自己掌握,比老师讲的要快。
      至于负罪感么,他暂时没感受到过那种东西。
      禇里——高数教授来找他,问他为什么缺课。
      林沽往偷偷挖掉了一半良心,真诚地说到:“课程进度太慢了,我觉得我自己相同时间内可以学的更好。”
      然后想了想又自觉十分体贴地补充道:“不用担心,我成绩不会有问题。”
      语气平平板板。
      良心从来多一半的禇教授心理顿时不好了,他觉得是自己耽误了林同学,仔细思考后他还是十分纠结——因为高数课已经有很多学生跟不上了,不能再快了。
      “呃……那个,有什么问题可以来问我啊,还有上课你觉得不方便没关系……我,我不会给你扣学时分的。”
      林沽往点点头,算是应了。
      林同学沉默寡言,禇里颇为担忧地看着他:
      “还有不光是学习上的,其它问题也要和我或者其它人说啊。”

      问题就来了。
      林同学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说说而已”。他读书万卷的脑袋转得很快很好,立刻有了自己的想法。
      禇里捏着鼻子给林沽往批了一个房间——没有资金,林大少爷的社团叫“基础数学研究社团”。
      白清一听就知道这社团没人,遂十分快乐地给自己报了名,拎着钥匙走进了社团活动房。
      小,和标准的卧室差不多。房间内只摆着一个立柜和白色圆桌,窗帘都没有。空气中溢满了久未惊扰的尘埃,在阳光下迷离地发着光。白清深吸了一口。
      呛了个死去活来。
      他把门关好恢复原状,好整以暇地靠在略矮的圆桌上,等林沽往。
      那一点微末又生疏的情感,像迷雾的船一样飘荡在茫茫脑海,撞在漂亮的酒杯上,流过少年整洁的面颊,落在白色的书脊上。
      白清取出了立柜中那本形单影只的书。
      开锁声响起,丁达尔所释的光雾倾泻而下。露出少年沉而远的面孔。
      白清轻轻地打开书,很快就看到了半掩的深灰色书签。
      几何原本。
      心情就像茫茫草原上奔跑的几何体,线段与棱角勾连,互相牵扯着堕向深沉的海洋。
      傻笑的少年。白清自然地放下书,伸出两根手指向上扯起嘴角。
      “社长好。”
      林同学就没那么放得开了,他被自己房间里多出来的庞然大物吓了一跳,眼皮突突地跳了起来。
      “你好。”
      仓促地点了下头,林同学打开手机,发现躺在通知栏的入社申请书可怜一封——白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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