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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涛声 ...


  •   我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感觉到身旁的人影动了动,是萧逸醒了。男人从车椅里坐起身,对着眼前的一片虚空眨了眨眼——这个动作使得他脸上出现了一种极其罕见的懵懂。我好奇地打量这个依然睡眼惺忪的萧逸,他看了我一眼,声音还有些哑:“空调开这么低?”
      “怕你觉得太热。”我指了指自己膝盖上的毯子,看到萧逸的眼神已经在晨光中彻底转醒。他睡觉习惯很好,醒来后也没有某些常见的坏脾气,反而比平日里显得温和。“我还以为你不需要睡觉呢。”我向他打趣道,拉开一条窗户缝通风。

      萧逸笑了笑:“我需不需要睡觉,你还不清楚吗。”——这几天他说这种浑话说得渐渐多了,有点得寸进尺的意思,我也没有反驳,“什么时候醒的?”
      “早就醒了。”我指了指车窗外的街道,“还顺便看了个日出。”
      “不是昨天才抱怨已经看腻了吗?”

      “刚才忽然想到,可能也没几次机会看了。”我注意到男人调着广播频道的手顿了顿,“不如多看一会儿。”——我是故意的。萧逸好像也深知我的这份刻意,深夜里他拉着我的手贴在自己胸膛星星点点的伤痕上,逗弄似的说:“不是还欠你一刀吗,你可以先挑个位置。”我于是问他:“哪里最疼?”我的指甲已经有些长度,从漫无边际的黑夜里划过他身上的旧伤,几乎要重新扎破皮肤、嵌入血肉,却在某个瞬间又倏然松了手。于是萧逸笑着埋头去亲吻我颈上的伤痕——那把钝刀留下的伤终于见好,血痂逐渐脱落,露出嫩粉色的新皮肤。

      我问他:“笑什么?”
      “笑你。”他说,“心太软。”

      我们在那间砖红色房子里又小住了一天,像一对真正的恋人那样,反复探索、确认彼此的隐秘与反应。清晨醒来时我看到自己在萧逸背上留下的痕迹,他却颇为散漫地指了指肩上的一处旧伤,说:“这中间还有几道比较有故事的,你要是想听,我可以挨个给你讲。”我只是把衬衣甩到他头上:“穿上衣服说话。”——与真正的恋人唯一不同的是,我们并不分享彼此的故事。

      我从车内广播收听着来自光启的新闻。我们走得很慢,雪一旦下得深了,就又停车休息。这样的日子自圣诞节以来已经又过去几天,不知为何,自从离开那间红色屋子,我和萧逸好像就不约而同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僵局,我们的交谈比最初踏上旅途那段时间甚至还要少,让我想起学生时代旅行即将结束时那种常见的疲惫与沉默。

      我们在靠海的居民街游走了半日,向当地人借来一只炉子烤鱼。我听到萧逸和他们熟练地攀谈出海的话题:“你很熟悉海边吗?”“小时候在海上待过。”他简短地回答道,我知道那是指在他进入现在的组织之前的事情,“所以这和赛车是怎么联系上的?”“没什么联系。赛车是后来才有条件接触的。我接了几个重要的活,换到一个条件。”
      “所以,你宁可放弃这些所有的条件,也要离开这里?”
      “这怎么能比。”萧逸笑了笑,“我只不过在做自己想做的事罢了。”

      他说这一切时语气都很淡,像是在谈一些早已过去的事,我却察觉到现实可能远没有男人口中所述的那般轻松。我闻着冷冽海风中扑面而来的滋烤香气,想,你要是这么说,那我就不问。有些时候我甚至对他这幅总是举重若轻的态度产生了某种微妙的怨恨——像是我们在街边逛本地的工艺品店,当我盯着一盏漂亮的白色手工灯驻足不前时,萧逸立马就会出现:“想想你那只玩偶,东西太多了,回去的时候带不走怎么办。”
      “那就把它送给你了。”
      “这么无情。”男人演得愈发逼真,“那我可不保证不虐待它。”

      然而到了下一家店这种戏码很快又再度上演。尽管萧逸再三强调一名逃犯身上不该有什么多余的装饰,我还是挑选了一条自认为适合他的项链——“和你在广告戴的里那个很像。”我冲他比划着,“然后把头发这样捋过来,真人广告板就完成了。”
      “记得这么仔细。”萧逸握住我举在空中的手,笑吟吟地说,“我看某人是想回去了。”
      “……是有点。”忽然我也学会了他身上那种无畏的坦诚。

      “你现在不怕我逃走了。”我们逛累了,于是回到停在海边的车上。我坐进车座,接过萧逸递来的纸杯。男人靠在门边,手中也端着一只和我一样的杯子。
      “你逃不掉。”他说,海风中传来的声音有些暧昧,“之前给你机会你不跑,现在我可没那么好心了。”

      所以你是承认了。我觉得有些好笑,望着眼前的大海。淡灰的天,灰绿色的海,天与海之间吞吐着雪白的浪——这里有着光启的海岸所不具备的那种冷峻与肃杀。我感觉我们两人好像就正身处在那片时涨时歇的浪潮之间。“我喜欢这里的海。”忽然间我第一次开口向他讲道,“我记得十几岁在国外第一次自己旅行的时候,坐了很久的电车,车窗外面就是这种灰绿色的海。”
      “我小时候看得最多的就是这种海。”他说,“确实,比起光启,这里的海更适合我们。”

      我愣了一下,发现原来我们刚刚竟然在同时想着同一件事。海浪好像将他向我推近,又把他带远。这些日子来我居然从萧逸身上发现了一些好像根本不该属于他的矛盾、回避和口是心非。不过,当我问起他最初那间公寓里曾经伤到我的那两个男人、以及至今仍然在他身后追赶的那些对手,萧逸已经不再保持沉默,而是一字一句地向我解释起来。他说,他在走之前已经准备了很久,这是最后一件没有完全了结的工作——不过也只剩下一些不成气候的小人物。“很快就会结束了。”
      像是怕我担心,他又补上一句:“放心,不会牵扯到你的。”
      ……很快是多快?我躺在柔软的被子里仰着脸看他,想说,可是你已经牵扯到我了。——然而那句话听上去实在太像挽留,因此我从没有真正开口。

      只是萧逸确实没有再骗过我,那一天的确很快就到来了。

      跨年前的倒数第二个黄昏——12月30号的傍晚,我们从萧逸准备好的最后一间安全屋离开,前往他曾经向我约定过的海港。北部依然在下雪。广播中预报的大雪已经持续了一整日,终于在我们启程时势头稍减。萧逸给车挂好防滑链,又清理完冻在挡风玻璃上的冰,回来时已经落了满头的雪,我边笑他边给他拍头发,他问:“东西都带好没?”
      我原本就没什么行李,除了那只玩偶。“雪这么大,你的船还能走吗?”
      “没事。晚上应该就停了。”男人伸出手,顿了顿,最终只是隔着冰冷的手套摸了摸我的头发,“走了。”

      车走得很慢,幸好没有封路,萧逸说应该可以在天亮时抵达。说完这句话车内又陷入了可怖的静默,我抓了一把搭在自己膝盖上的毯子——我的手心很冷,因为微颤而有些使不上力。男人问我:“害怕了?”“……大概不是。”我松开手,看着松碎的雪片逐渐堆积在挡风玻璃前,我好像很难从它们之中分辨出恐惧和紧张。
      “要是觉得太安静就放点歌。”男人伸手点了点储物格。我应声找出那只已经翻过许多遍的CD盒,第一首歌响起来了。然后是第二首、第三首。……我换了一张新的光碟。萧逸扫了一眼后视镜:“困了可以睡会儿。”我摇摇头,只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一路上行车渐少,夜已经很深,天空却依然是明亮的。我们无言地穿行在明亮的深蓝色天空与白色大地之间,远远看到了萧逸所说的那座小城的轮廓。

      男人的手忽然扶上我的胳膊,拽了一把:“低头。”——砰!!一声剧烈的闷响几乎就砸在我耳边,我看到车窗外被溅起的纷乱白雪。“扶好了。”萧逸面不改色地嘱咐道,在接连而至的几声枪响中提高了车速。我们闯过空无一人的公路,像黑色的渡鸟在落满雪的枝头飞梭。一块写着城市名的看板忽然出现在道路尽头,再往前就要进城了——我一惊,想要提醒他,萧逸却在下一刻将车猛地转进公路外。我紧紧扶住车门,几阵颠簸过后,车在白雪的原野里停下了。
      我抬起头,男人却一把将我的脑袋又向下压了压:“在车里等着。马上回来。”

      “萧逸?!”我想要拉住他,却晚了一步。“没事,我就在外面,不走远。”他回过头看我一眼,忽然抬手指了指我座位前的杂物箱,“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保证。”然后男人一把拉开车门,猛地投身进明亮的深蓝色天空与皑皑雪原之间。——其实我并不是为了质疑才开口叫他的。我将身子缩进座位下,听到车窗外再度响起那种熟悉的、寂静而盛大的燃烧声。

      我拉开刚才男人所指的杂物箱,里面有一包未开封的糖,以及我暌别已久的手机。你是要我边吃糖边看你扮演超级英雄吗?我几乎要忍不住笑了,用冰冷的手握住那只同样冰冷的手机。砰!又是一声闷响,就落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然后我听到了萧逸的说话声。我不敢也不能探出头,只是隔着车门的遮挡斜斜看了一眼窗外:是火。明亮的、寂静的蓝色火焰横亘在我与天空之间,清澈得好像伸手触碰也不会被灼伤。一只手,连同男人的背影忽然抵上我身旁的玻璃窗,留下一片模糊的血迹。那是萧逸。

      我几欲探出脸,却看到那只手背在男人身后,又在窗户上轻轻敲了两下,叩叩,留下两个鲜红而模糊的血点——像极了一只欲说还休的冒号。我酝酿出的千言万语都在一瞬间被夺走:为什么这一秒还没有结束??我听着那些或深或浅、或近或远的簌簌声响——也许是雪被溅起的声音,也许是别的什么——只感到整个世界前所未有地喧闹。这时我才忽然注意到,萧逸下车时走得急,甚至还没有关掉车内的音响,上一张碟依然在播放。现在唱到的又是什么?

      “孤独的河轻叹着:请你等待着我吧。”
      我反手重重按灭播放键。啪!世界坠入寂静。

      也许只是几秒,又或许经过很久,驾驶座的车门被人拉开,先是一只手——没有戴手套的,干净而完好的——扶在了座椅上,然后才是一张略显苍白的脸。萧逸几乎整个人跌进座位里,重重拉上门,呼出一口气,这才扭头看向我。
      “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我的表情一定十分可笑,我看着他靠在座位上定了定神,很快重新打着车子。现在我终于可以看到窗外了——然而那片白雪被烧化的荒野上已经什么都没有剩下。我又看向萧逸,他身后的座椅上已经沁出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迹。

      “这你还说没事?”我一下坐起来,“你还想怎么有事?”
      萧逸愣了愣,笑着看我:“吓到了?”
      我沉默着收回视线,听到他又说:“放心,你还在这儿呢,我肯定死不了。”

      “……谁和你说这个了。”我僵硬地反驳道,把脸埋进冰凉的手心,“谁在和你说这个。”然而指尖传来的颤抖却依然提醒着我刚才的恐惧——我想,我可能确实是有些被吓到了。尽管我并不是不相信他。我只是恨他那副总是举重若轻的态度,那种仿佛来得毫无道理的、近乎野蛮的自由和不为所动,好像海浪一次又一次把我推开——可我能对海洋做什么?又能对高悬在空中拨弄潮汐的月亮做什么?
      我用手指捂住眼睛,听到萧逸欲言又止的吸气声。他知道我哭了。——其实这些都构不成理由,不是出于恐惧、也不是源自愤怒,我只是想到了一件事。一件理所当然的现实,好像一盏遥遥的、冰冷的荧绿色信号灯在我们前方亮起。我知道我们马上就要分别。离别即将随着萧逸的承诺一同来临,然而我们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改变任何事。

      萧逸依然在我身旁轻声调整着呼吸。
      片刻的沉默过后,我听到男人带着一丝笑的声音:“现在你可以把那一刀还给我了。”
      “……”
      我抬起脸,很没好气,“我怕我现在一刀下去你就死了。我可不想杀人。”

      萧逸却好像十分高兴的模样,波澜不惊地接口:“那没关系,你可以慢慢考虑。……等我们到了你再改变主意也不迟。”他有些艰难地从座位上坐起身——我这才注意到男人的额发上也沾了一块血迹,黑色短发一根一根地黏成刺状。他将车重新开回公路上,我们再度朝着不远处的城市驶去,“刚刚报警没?”
      我点了点头。
      “那就好。”他说。
      “……我们还要走多久?”
      “进城之后还需要点时间。不过没事,应该暂时还追不上。”萧逸开得比来时稍快了些。持续一天一夜的大雪终于在此时彻底停歇,时间已经接近黎明,天空在雪地的映照下呈现出微渺的淡蓝。我们终于进了城。这里像我们走过的任何一座黎明前的城市一样,寂静、寒冷、空阔无人,只是在整夜的大雪过后,视线所及之处都已经被白色笼罩。

      我忍不住回头看向来路,没有感到劫后余生的喜悦:“已经没人了吧?”
      “嗯。”萧逸见到我趴在座位上的模样,笑着拉过掉在一旁的毯子,“盖好了,我开一会儿窗户。”
      我看着那条公路向身后飞速退去,终于完全看不见了,才重新靠回座椅内,拉起毯子,手仍然使不上什么力。我望向窗外纯白的街景:“……我还活着吧?”
      “想什么呢。”男人笑出声,“不然你掐我一把?”
      “手没力气。”
      “那就吃点糖。”我应声拉开储物盒,剥开一颗糖放进嘴里,也喂了他一颗。刺人的酸涩感一下下传来,我终于回过神,注意到萧逸依然苍白的脸色:“你不用先处理一下伤口?”
      “再停车就赶不上了。”他说,握着方向盘的手却始终攥得很紧。——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幅狼狈的模样,居然感到一种恶劣的宽慰,“现在我们扯平了。”

      “?”萧逸不解,“扯平什么?”
      我笑着拍了拍毯子:“你不懂。”

      忽然间我又想到:“那你就这么走了,被调查非法资产的事情怎么办?”
      “人都不在了,还在乎这些干什么。”萧逸笑我,“不过那件事应该已经有人在替我处理了。”
      “……你不是和朋友们都断了吗?”
      “说是要断,其实到临走才发现没那么简单。”他眯了眯眼睛,“后来才意识到自己欠下的人情太多,一时半会儿是还不清了。”
      我侧过视线:“那你还可以再回来。”

      “再说吧。”
      我们在一条十字路口前停下,前方逐渐出现几座寂静的高楼。萧逸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抱期待的淡然,“现在想这些还太早了。”
      “……”我看着他,“那你走了以后……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他平淡地应道,“总会有办法的。”其实我倒并没有感到太担心。像他这样的人,去哪里都总能找到办法。我玩着手中的糖纸,没头没脑地问道:“我忽然好奇……你今年多大?”

      “?”
      萧逸像是没想到我会问这个,波澜不惊地丢出一个数字。我眨了眨眼:“那不就和我差不多。”他看上去确实年轻,却有种不符合年纪的沉着。“有什么问题吗?”男人颇为好笑地侧眼看我,十分得寸进尺地补充道,“这么说来,我其实上个月才刚过生日。”
      “还需要我给你补一句生日快乐吗?”我斜他一眼,将手握成话筒,十分配合地举起,“那么请问萧选手,今年有什么目标和愿望?”
      “……”
      信号灯转绿,我们穿过空无一人的十字路。萧逸轻轻转过脸,“还记得我要你帮我的那个忙吗?”
      我一愣:“嗯。”
      他笑了笑:“我们大概再过一个半小时就能到港口。我会在那里把你放下。”
      “……然后呢?”
      “你刚刚不是报警了吗?到时候要是他们还没过来——手机就在你那里,不用我说。然后需要你一个人在车里等一下,等到他们来就行。”远处泛白的天空照亮了萧逸的脸,“……这就是要请你帮我的忙。”

      我没有回话,又听到他说:“哦,要是你打算还给我一刀的话,记得趁我走之前决定。”
      我笑了:“就这样?”
      “就这样。”

      我靠上椅背,望着挡风玻璃外落满雪的街道,被那片白色晃得一瞬间有些睁不开眼睛:“萧逸。”我好像有很多问题,一时不知该从何开口,“所以我还是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要绑架我。”
      “我还以为你已经猜到了。”

      “那只是我猜的。”我反驳道。却听到男人语气有些暧昧地问:“记得那家咖啡店吗?我朋友开的。”我点点头,他又说:“有一次我看到你在留言的地方贴了字条。”我的记忆拨开许许多多个灰暗的、循环往复的日夜,被人骤然唤醒。“啊。”我轻声应道,“我记得我写了……”
      我一顿,“就因为这个?”事到如今,我自然不可能因为这样的无心之言得以实现而对人感激涕零。萧逸却十分无辜地笑起来:“当然不是,就是想提醒你一下这件事。……其实我走之前想了很多和你搭讪的办法,不过都放弃了。”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大概是听到我轻声回了一句“我还没计较你当跟踪狂的问题”。男人扶着方向盘的手动了动:“后来我看到了那张留言,就想,不如给自己找个借口。”

      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奇怪的事了。我想,受害者居然在侧耳倾听凶手的自我坦白。“其实,”我看到萧逸轻笑了一下,眉尖却随着这声笑微微皱起,“就是想在走之前和我喜欢的姑娘说说话。”
      “只是说话而已吗??”
      他笑得更深一点,却没有被我戳穿的尴尬:“要是能一起旅行就更好了。”
      “……”

      我没有回话,只是望着窗外的无垠大雪。——萧逸。我曾经有一个瞬间想告诉他,如果你那时真的只是走上来向我搭讪的话——我终究没有把这些残忍的假设说出口。我知道他其实早就没有时间了。

      “虽然你可能不信。”见我不再作声,萧逸又继续说道,“当时——就是在海边,你拿刀比着自己让我放你走的时候,我差点就答应了。还有后来,你说我要把你丢在那个小镇上,也不算完全冤枉。”“……我感觉到了。”我有些刻意地冷下脸,却还是察觉到自己声音带着微哽,“你是不是后悔了?”
      如果他作出肯定回答,那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给他一个巴掌。然而我只是听到萧逸笑了一下,说:“那倒没有。”
      “……”
      我感到男人的手又轻轻碰上了自己的脸颊,“我没哭。”我皱起脸,“你老实说,到底偷偷跟踪了我多久?”
      “那算不上跟踪。”他在我怀疑的目光中眨了眨眼,“只不过我就住在楼上,刚好看到你走进了我朋友的店里。”说得倒是像拍电影似的,我也懒于纠正他,“后来倒是准备了一段时间。”许多落满雪的矮楼从我们身边擦过,我循着他的声音,忽然想象到一个有些陌生的萧逸。那是在一个多月前,也许过了生日、也许还没过,比现在要更加沉默一些的萧逸。而他那时正站在一家杂货店里,有些期待又有几分严肃地挑选着一条天蓝色猫咪花纹的毯子。
      “你是不是喜欢猫?”最后我问道。
      “?”
      萧逸将车转向右方,一条开阔的大道出现在我们眼前,行人依然寥寥无几。“猫和狗我都挺喜欢的。怎么了?”
      “就是突然好奇。”我抿了抿嘴唇,又问,“那你为什么嫌弃我的玩偶?”
      “……因为它真的很像兔子。”

      一片雪花落在车窗上,像是从不知哪枝树梢上被风吹落。我终于还是笑了,又向他问了许多问题——这一刻我们好像才终于彼此熟悉起来。我问他:“你为什么玩飞行棋那么强?”“单纯运气好吧。”我又问:“所以那个服务员为什么没有帮我报警?”男人顿了顿:“因为那家店也是我朋友开的。”“……我发现了,你们真的都是一丘之貉。”

      他说:“确实。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人。”我们还说了很多事,萧逸说,他本来打算解决完这一切再带我走,却被那两个闯进公寓的男人打断了计划。还说到他少年时代看过的海,接手的第一件任务,第一次想要逃跑却没能成功。他并不是热衷于诉说自己的人,却难得说了很多话——我知道他不是在向我寻求理解,只是借图用这些过去给我这段兵荒马乱的旅途带来一个解释,然而我却好像还是触碰到了他的若无其事下那些长久的痛苦。我还没有原谅他。我想,可是除了他以外的一切我好像早就都已经能原谅了。

      在下一个路口,萧逸忽然将车停在了路边。“怎么了?”我扭过头看他,脸忽然被一双冰冷的手捧了起来。——那时天还没有完全亮起,萧逸背对着窗户,整张面孔浸在一片被雪光映亮的微冷的蓝色朝阳中。车内一片寂静,我几乎以为他下一秒就会俯下脸来吻我,然而男人却只是垂着眼睛,用拇指轻轻蹭了蹭我的脸颊:“没事。让我看看你。”
      他就那样凝视了我数秒,直到我轻声开口问他:“我们不走了吗?”

      “走。”他放开我,笑了一下,我知道他又发现了我刚才一瞬的紧张——而那个笑容则因此看上去多了几分要把期待留到最后的意思。我发现我们已经走出很远,却还没有看到海岸:“还要多久才能到?”
      “半个多小时吧。”萧逸重新发车,看到我拉起毯子,“是不是困了?”
      “……嗯。”
      一整晚的紧张终于在这个寂静的清晨彻底消散,我靠上身后的座椅,眯起眼睛。“那就睡一会儿。等到了我叫你。”萧逸说。
      “好。”我轻声应道,又忍不住嘱咐,“你一定要叫我。”
      “知道。我还需要你帮忙呢。”他笑着回答。

      过了数秒,我忽然又听到男人开口,带着一丝玩笑的试探。“……刚刚想到,我要搭的船多带一个人应该也没事。考不考虑趁这个机会和我一起走?”他语气轻如落羽,听上去仿佛只是随口一说,我动了动已经快要阖上的眼睛:“想得美,我要回去上班了。”
      “没关系,”萧逸好像并不是很在意,“你可以趁现在考虑一下,等到了再告诉我。”
      “我还在考虑要不要还给你那一刀呢。”我提醒他,“是不是要考虑的有点多?”
      他于是轻声笑起来。

      “我这个样子。”我并不是在向他抱怨,只是以陈述的语气开口,“就算回了光启,估计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回去上班。”
      “……我知道。”萧逸没有看我,“不过我一开始就说过,你比我想象的坚强。
      “至于我……”
      一座像是教堂的白色建筑从窗外闪过,似曾相识。然后我听到他说,“我的代价还在后面。”

      一片雪花落在车窗上,又一片,停了很久也没有化开。
      隔着灰白的云层,我终于在建筑物背后的天空深处看到了太阳的影子——只有一个轮廓,并不刺眼,甚至有些冷,看上去只是使那片云团像透明似的微微发着亮,然而我知道那是太阳。

      我们穿过又一条寂静的、落满白雪的街道。

      “萧逸。”
      我忽然开口。身旁的男人轻轻侧过脸来。“怎么了?”
      “我忽然很想知道,”

      一片明亮的光忽然从他脸上晃过,照亮了他被血凝固的几缕黑发、眼下的一小块皮肤和冷清的绿眼睛。这是个英俊的绑架犯,我一直知道的。我看着他,好像在同一位旧友闲聊那样,“这么久以来,你有没有想过放弃一切的时候?”

      “有。”
      萧逸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问我,“你呢?”
      “巧了。”我学着他的语气,“我也有过。”
      我又问他:“什么时候的事?”
      他只是望着前方白色的街道:“就在遇到你之前。”
      “……”我感到自己眼眶微烫,于是轻轻靠回座位里,侧过脸,“我也是。”

      “等下到了那边,”同样一片光也擦过了我的眼睛,视野一片莹白,“可能就要留你自己在那里了。”他笑着看向我,“一个人能行吗?”
      “……”
      我于是也笑了,闭上眼睛,“这有什么不行的。”
      “哦,还有你的小狗呢。”这下他反倒又提醒起我来,“你要带回去还是留在我这里?”
      “……”我想了想,“我也不知道。”
      于是我向车座里靠了靠,熟练地寻找到一个适合睡觉的角度,“那就等我先考虑一下,睡醒了再告诉你。”
      “好。”

      一片雪花落在车窗上,又一片。
      此时天已经将要完全亮起。

      视野归于沉沉黑暗,我在车内暖风轻微的噪鸣声中很快感到久违的困倦。然而我深知自己不能睡太久,因此只是让自己陷入浅眠。——我好像又闻到那种风尘仆仆的、遥远的霜雪气味了。或许是萧逸打开了天窗,微风中隐约传来新雪与海潮的气息。离这里数千米之遥就是我们曾经约定的那座港口,灰色的海岸可能早已停靠着萧逸将要乘坐的那艘船。月亮尚未落下,海浪将我们彼此推近,又将我们愈推愈远。

      在涛声中我忽然又听到了鸽子拍打翅膀的声音。——我依然坐在那条漫长的台阶上,与名叫里克的咖啡店仅一街之隔,广场前方就是熟悉的广告牌。冬日清晨,许多灰色的鸽子聚在台阶下走来走去,这里的鸽子个头小、不亲人,我总也喂不熟。每当又有游人走过,无数只鸽子便齐齐振翅从台阶上四散惊飞。

      一片灰色的、喧嚣又寂静的海浪。
      他们逃离。

      终
      初稿 2021.10.16 凌晨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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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05.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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