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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铃虫 ...


  •   铃虫

      齐司礼走后第一百天,我养的绣球花也死了。

      卖花的和我说,绣球花很好养,不要晒太阳,记得多浇水。那天看店的是个年轻姑娘,扎着柿子红的发带,蹲在石台阶塌了一半的店门口,边给花花草草喷水边和我攀谈:哎呀,你男朋友真好看,你也好好看。
      我被她逗乐,回头去看站在身后的男人:“你看哪种颜色的绣球比较好?”
      齐司礼横眉冷对:“她夸你两句你就掏钱吗?”
      “人家夸你呢。”
      “……”
      “快点,帮我选个颜色。哎,这个蓝色的好好看。名字也好听。”
      “你这不是自己已经选好了?”
      “我想问问你嘛。”
      “那就蓝色。”齐司礼在我和卖花姑娘胁迫般的目光中飞快回答道。我心满意足地去付钱,听到男人又说:“你确定自己能养好?不要过几天就养死了。”
      “你怎么这么不信任我。这次我肯定会认真养的。”——是因为之前家里养的栀子花被我不幸养死了,齐司礼才会陪我来花鸟市场选花。

      “不过,”回去的路上,男人有些好笑地看着我手中的花盆,“绣球不像栀子,好养得很。就算是笨蛋也应该也能养活。”

      可惜我最终也没能养活那盆花。不知究竟是在哪一步出了差错,明明齐司礼走后,我也从未忘记浇水、松土,已经开了小半的绣球却还是肉眼可见地开始枯萎,花瓣边缘泛了黄,一圈圈皱缩起来,像泡水的纸巾。等到终于发现事情的无可挽回,我已经捏着剪刀、蹲在阳台,开始一枝一枝剪掉那些枯死的花朵。
      我把枯花装好,提着袋子下楼丢掉。夏天来得早,一路上许多虫鸣。铃铃的。
      我停下脚步,认出那是蟋蟀的叫声。

      忽然我好像听到那人的声音:怎么这么笨。连绣球花都养死了。
      ……怎么能这么笨呢。

      我在路边蹲下,掏出手机,泪眼朦胧地给安安发消息:——安安。我想吃四和府的砂锅粥。
      安安回得很快:吃,咱们一起吃。
      然后她又接上一句:怎么了宝贝?
      ……我养的绣球花死了。
      哎。安安发了一个字过来,屏幕上对方输入中的提醒亮了又灭:……你是不是想他了?
      我没有回她,只是又在路边蹲了一会儿,对着发光的屏幕发呆。身后的草丛里不时传来高高低低的虫鸣。

      齐司礼走在春天。
      春天到来之前,我几乎每天都会去看他。有时他累得睡着了,我就坐在床边摆弄他的手玩。齐司礼的一双手生得极好看,被阳光照到时几乎透明,血管是很淡的青色。我将他的手心翻过来,用指甲尖一遍一遍地轻轻描过男人手掌里的生命线,好像要把它划得再深一些、再长一点。
      齐司礼是在那时候醒过来的:“你在干什么?”
      我冲他笑笑,和他比了比自己的手:“我在看你的手。我的手好胖,一点也不好看。”
      他于是说:“缺点那么多,也不差多这一个。”
      “你这个人真是。”我轻轻拍他手心,“你应该说,‘优点够多了,手胖一点算什么’。”
      他笑了笑,好像还说了些什么。我们说了一会儿话,男人便又睡着了。

      我总是看他。在齐司礼沉睡的寂静的时间里,长久地、静悄悄地看他。看他被阳光扫过时颤如蝶翅的睫毛,左眼皮上一道细长的青色血管,只有漫长的沉睡与共处才给了我发现这些的机会。我想偷亲他的眼角,又怕被男人发现——露馅的时候该找个什么借口好呢。我想着,反复地想着,以此挨过无边寂静带来的恐慌。

      齐司礼走后第二百一十五天,我收到了许久不联系的朋友的消息。
      “你还记得去年找我帮忙预约的那个寺吗?我今年居然约到了。”
      去年。寺。
      我缓慢地回忆起这件事。哦——是京都。是和齐司礼旅行的时候。我说你放心,攻略都交给我来做,又听说某间寺的青苔十分有名,因为游客众多,访客实行严格的预约制,于是托住在那里的朋友帮我提前预约,却最终也没能约到。
      “不是说要去苔寺吗?”那天下午出门前,齐司礼问我。
      “别提了……这不是没预约上吗。”我羞愧于自己当初的信誓旦旦,怕被嘲笑,于是一直低着头。
      他看我半晌,叹了口气,说:“这么想看苔,那就走吧。”
      “?你要去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和齐司礼坐上巴士,又走了许多小路,随着男人驾轻就熟的脚步来到一座寺前。“祇王寺……?”我艰难地读着寺门前的字。“嗯。”齐司礼应付着我,走到售票处买了两张票。晚夏午后,寺庙却附近不见人影,看上去不像常有游客光顾的模样。
      “这里真的有苔看吗?”
      “你进去不就知道了。”齐司礼收好票,却并没有立刻就走,像是在等我,“走了。”

      我小跑着追上他,走过几道窄门,满天的绿色树影向我们纷披而来。进入寺内后,远处的小路上终于可见几名游客的身影,这才令我有些安心。沿着小路又走一阵,已经可以看到大片被林间日光照得斑斑驳驳的青苔,姿态蓬松、柔软,十分可亲。
      我想打开手机拍照,又问齐司礼:“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男人“嗯”一声。他去过的地方很多,我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
      我打开相机,边调试效果边继续问:“那这里为什么叫祇王寺?祇王……我读的应该是对的吧。祇王是谁?”
      齐司礼低头看我一眼,像是在无声谴责我问题太多。
      “你手里就拿着手机,不会自己查?”
      “哎,”我转过手机对准他,点下快门,“我想听你讲嘛。查到的东西一看就忘了。”
      “那是你自己的问题。”

      他没有恼火于我突如其来的偷拍,只是露出有些意外的神情,片刻之后还是再度开口,回答我刚才的提问,“祇王是《平家物语》里……”
      我一下就笑了,掐灭手机,三两步跑过去,把手塞进他的手心里。
      齐司礼顿了顿,刚开头的故事戛然而止:“你不拍照了?”
      “待会儿再拍。你先讲。”

      他好像叹了口气,却还是回握住我的手。小路很窄,刚好够我们两人并肩而行。齐司礼这天穿的是白鞋,一尘不染的鞋底踩过茶色泥土铺成的小路。他说,祇王是曾被平清盛宠爱的舞女。后来清盛转而宠爱佛御前,祇王离开都城,带着母亲与妹妹出家为尼——你到底听不听?
      男人斜我一眼,像是发现我的走神。他语气有些冷淡,却没有恼怒的意思。
      我听着呢。我向他表示自己的无辜。这座寺建在山中,四周绿荫如海,分外寂静。齐司礼讲话时声音不高,却也清晰得仿佛近在耳畔耳。从小路两侧的草地间依稀传来高高低低的虫鸣。铃铃的。

      “想什么呢?”齐司礼问我。
      “我在想,”我和他开玩笑,挠了挠男人的手心,“这地方到夏天一定虫子很多,看着风雅,但是住起来太苦了。”
      “今天怎么这么聪明?”他笑话我,“昨天是谁说自己想住在山里的。”
      “我今天睡醒了。”
      我说着,想把手从齐司礼的手中抽出来,却忽然又被他条件反射似的一把捉住。“……?”我抬头看他,笑出声来,“我要拍照啦。”
      齐司礼露出有些窘迫的神情:“……一只手也能拍。”
      “一只手能拍什么。自拍吗?我给你加个耳朵的贴纸。”我从善如流地划开软件,对准男人。大概是怕我得寸进尺地笑话他,白发男人这次竟然没有拒绝,反而有些配合地在我喊他时看向镜头。

      他总是十分惯着我的。
      齐司礼学识渊博,如果遇到不了解的事情,拿去找他,多半都会有答案。后来我发现他甚至拥有许多称得上没用的知识,于是总爱问他。每每碰壁,他都只有一套说辞:“你不会自己查?”我也只有一套回答:“我就想问你嘛。”问得多了,他也懒于重复那套已经说厌的曲折来回。我仰仗他的心软,总想和他多说些话。
      唯独他家那只蜥蜴说我:你太惯着老齐了。
      我惯着他吗?
      小蜥蜴潇洒地一甩尾巴,又说:他一个人闷得要死,一肚子闲话没处说,那个臭脾气,又找不到人听。也就你愿意成天和他说话。你看我理他吗——
      然后它被齐司礼捏起来,丢进一旁的恒温箱里。

      手机闹钟响了两遍,我依然没有起来。像是注意到我伏在工位上久久未动,猫哥已经在我身边假装路过许多个来回。半晌他终于问我:“你没事吧?吃饭了吗?”
      “吃了。今天的水煮鱼做得不怎么好吃。”
      “确实,好像是有点怪。”
      我终于坐起身,桌子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来,露出绿意葱茏的壁纸。我听到身后的猫哥沉默了一下,“你是不是——”
      “我这个月都不想吃水煮鱼了。”我静悄悄地说。
      “……”他看了看我,“行。……你别难过。”末了又十分混乱地说,……算了,我也觉得不太行。反正、你别一个人难过。”
      我啼笑皆非:“好的好的。”

      齐司礼走后第二年,我通过了升级考试。
      你看,其实我也没有那么笨的。
      我去市场买了绣球的鲜切花回来,插在透明的花瓶里,看到有些发蔫就喷点水,一夜过去便恢复如初,果真很好养。可是当初怎么就养死了呢——我琢磨着,忽然间仿佛徒增几分些自信,却最终还是觉得害怕,终究也没有再养花。

      那天夜里,我久违地梦到齐司礼。
      我很少梦到他,看到他面孔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我梦到走在祇王寺落满阴翳的小路上那一天。我拍了许多照,忽然山上下起雨来,雨势不见减,于是齐司礼拉着我的手朝远处的草庵跑去。雨水很凉,打在他紧紧攥着我的手上,却让我感觉一向体温低寒的男人那一刻手心分外温热。
      明明还是午后,草庵内却亮着一盏鹅黄的圆灯,山阴笼罩,那盏灯好像风雨中一轮饱满的月亮。我们脱鞋进入草庵,我看到齐司礼崭新的白鞋上溅到几滴泥土的痕迹。
      “我该看天气预报的。”我小声和他说。
      “山上天气变化多,这很正常。”

      草庵之中还有两三名等雨的游客。我对着庵内的祇王像拜了拜,四处走过一圈,又和齐司礼回到门前看雨。
      刚才还能听到的高低虫鸣,此刻已经完全被风雨声掩盖。
      我站在屋檐下,和齐司礼小声地说着话。
      屋檐的另一侧坐着一名中年人,听出我和齐司礼是外国人,觑着眼睛打量我们。我和齐司礼同时朝他看过去,他就用口音很重的英语笑着和我们攀谈:“你们是游客吧?”
      齐司礼用日语和他聊了一会。
      中年人指向外面的大雨,又笑了几声。我一个字都没听懂,问齐司礼:“他说什么?”
      齐司礼如实转述给我:“半夏雨。说是田地的神灵回到天上时才会下的骤雨。”
      我顿悟:“说不定是看到你来了,在打招呼呢。”
      白发男人横我一眼:“这里的神可管不着我们的事。”
      他语气一本正经,反而又把我逗笑。
      我说:“那我看住在这里也挺好,以后谁也没法打扰你了。”
      “你不怕虫了?”
      “重新改造一下,多安点纱门就好了。”
      他像是被我这十分现实的回答噎到,久久没有回答。我又轻轻地探出小指去碰他的手:“……其实我去哪都行。我超好养的。”
      一滴斜吹的雨落在齐司礼的白色额发上。我听到他沉沉地叹气:“傻子。”

      我在日出前醒来。

      再后来,我参加过许多的比赛。
      并不是没有过失败。不如说,成功的次数总是随着失败一同增长的。我吃过晚饭,又从冰箱里翻出布丁,咬下一口之后忽然对着无人应答的角落说:你知道吗,猫哥终于考过了,说要请我们吃饭呐。
      而我呢——我拿了一个小小小小的奖。所以奖励自己吃布丁。
      齐司礼又要说了:你不开心的时候也说要吃布丁。
      “一点零食就能哄好我,说明我内心坚强。”我得意洋洋地和他解释。
      齐司礼:“你那是迟钝。”
      他又说:“是谁走路都能撞到我家的玻璃门,捂着额头呆了半天才知道喊疼。”
      我想了想,好像确有其事,很是理亏,于是不与他争辩。

      齐司礼走后第五百九十二天,我又去了花鸟市场。
      我沿着街边挑花,不知不觉又走到买绣球的那家花店。一条柿子红的发带出现在视野里,我认出这是当时卖花的那个年轻姑娘,下意识想要快步走开。——齐司礼走后,我已经养成了这样一种坏习惯。
      然而我还是走迟一步,对方已经看到我,脸上浮现出善意的笑容。她伸手指了指手中正在打理的花:“想看点什么?这个花毛茛颜色很好看。里面还有。”
      我这才发现,她根本没有认出我。
      也对。如果今天我带齐司礼一起来,她说不定可能还会记得我们。然而没有齐司礼,我不过只是她每日萍水相逢的无数客人之一。

      齐司礼就是那样特别的人。而我却从他身上分到了太多的时间,这桩买卖,是我占了便宜。
      我好像又回到他床前,在男人沉睡的时间里久久地、小心翼翼地看他。看他有些消瘦的苍白面颊,只有眼尾一抹天生的微红透着暖色。这人生得真好看,就是性情冷淡,唯独那抹鲜艳的红色使他看上去仿佛有几分多情,反倒令人产生亲近感。
      我抬手轻轻戳他的鼻子,叫他:“漂亮狐狸。”
      齐司礼没有醒来。
      我笑了,又叫他:“齐漂亮。”
      日光落在齐司礼满头雪发上。我眨了眨眼,稍微抬高声音叫他:“齐先生?……全世界最美丽的齐老板?”
      满屋寂静回应着我,我知道他只是睡着了。然而我盯着落在男人额发上那一点微亮的光,那片光轻轻闪了一下,我就猝然哭出声来。——齐司礼是在那时候醒来的,他费力地睁眼,皱眉看我:“你哭什么……?”
      我把脸埋进手里,只是摇头:“我刚才叫不醒你……”
      他定定看我半晌,抬手把我拉进怀里,让我枕着他的肩,另一只手轻轻拍着我的头发:“那就一起睡。”

      我总在天亮前醒来,发现自己并没有像梦中那样流泪。
      我好像已经将他遗忘,却又好像没有。过去我很少梦到齐司礼,最近却常常在梦中见到他。我想那可能是某种预兆,——某种时间的流淌终于将我分崩离析的灵魂日渐刷洗、磨平、推为浅滩的预兆。
      我想在梦中摇醒他,问他:你是不是要走了?
      我从未。我怕他会露出那种我熟悉的表情,很轻很轻地叫我的名字,然后说:“我本来就已经走了。”就好像齐司礼其实从来都知道我那些寂静午后的偷吻一样。我不要那样。
      我坐起身,发现插在花瓶中的花毛茛已经彻底枯萎。

      我变得非常忙碌。要想追上齐司礼的身影,需要付出的时间远远超过我曾与他相处的短暂岁月,于是我又总想让自己再忙碌一点。安安叫我出门走走,休息散心,我说:“我很好呀。我和某人可不一样,很爱惜自己的。”
      她恨铁不成钢地捏捏我的脸:“你是反应迟钝。”
      “……你们怎么都这么说?”
      “谁们?”
      我不说话。她也就不说话了。又过好久,她忽然闷闷说:“你好久不提他了。”
      “……有吗?”
      安安点头。
      “我也不是很记得了。”我说。
      我们没说几句话,安安便被叫走。她也变得非常忙碌,其实没有资格说我。走之前她还念念不忘地回头叮嘱我:“记得出门走走!”
      而那时,距离齐司礼离开已经过去许多年。

      我发现许多事已经被自己遗忘,被时间打磨成轮廓柔和的石子,沉在水底。那可能是个寂静的午后,我握着齐司礼的手指,和他一门一门地算账。我说:你长得好看,住着大屋子,又会做饭,还会做漂亮衣服……跟我在一块,肯定是你亏我赚。
      齐司礼却笑起来,他靠在床上,整个人像要陷进去,语气有些孱弱,说:“我亏什么。”他闭了闭眼,几乎微不可闻地重复道,“……我有什么亏的。”

      他的手指勾着我的,勾了很久很久。……久到安安抱着我,摸着我的头发,一遍又一遍地哽咽着说:“没事了。没事了。都会好的。”我那时候又在想什么呢?我没有哭。他们的许多说辞我都已经烂熟于心,像是:他已经活得够久了,早晚的事而已;你要好好的,不然这家伙会担心。听到这里我又笑了:他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不把他惹恼已经很不错了。
      很好,这样就很好。
      我脱下身上的黑衣,打开房间的灯。

      夏至。
      我趿着拖鞋在小区里散步,耳机里放着老旧的相声。
      秋去。
      我给自己煮了火锅,不满地发现味道太淡。
      岁暮。
      我想了想,没有贴对联。
      春来。
      楼下开了一丛一丛的连翘。从前我以为那是迎春花,还是后来才被人纠正。
      ……

      去日苦多。
      我很难得地回忆起这些早已不再细想的过往。或许是被安安催得多了,我居然又梦到自己站在祇王寺门前。
      我甚至还在梦中接到她的电话:你好好休息!但是一个人可要注意安全!我说好,好。其实我很早就学会保护自己,也学了新的外语,遇到不懂的事情总会第一时间查。
      我挂掉电话,走过几道窄门,满天的绿色树影朝着我纷披而来,一时间竟不觉自己在梦中。

      依然是蓬松的,柔软的,林间漏日洒下片片金斑的青苔。一盏鹅黄的圆灯。一间长日挂着圆灯的草庵。一片坐落在草庵后的苍翠竹林。
      我静悄悄地走着,听风。
      蝉噪。
      洗手池潺潺的流水。
      忽然草地间传来虫鸣声,铃铃的。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却只看到齐司礼站在身后,一尘不染的白鞋踩在宛如碧海的青苔水岸。满头雪发,金色的眼,被阳光扫过时颤如蝶翅的睫毛。他垂着脸,语气淡淡地和我讲祇王与平清盛的故事。我说,这寺庙看着清幽,山里太潮,到夏天蚊虫多生,祇王住在这里也太苦了。
      齐司礼回我:她心中不再有爱,又怎么还会在乎这些。
      ……
      他却皱眉看我:“……你哭什么?”
      我抬着头,眼泪有些歪斜着滑下,那模样一定十分丑:“因为、我刚刚听到有虫子在叫。”
      男人还是皱眉,好像有些困扰的样子,半晌才抬手擦了擦我的眼睛:“傻不傻。”
      我的眼泪又涌上来。你也不夸夸我。我想向他控诉,来这里之前我得了许多小小的奖,虽然比不上你,攒起来也够一个大的了。我还学了新的语言,是自学的呢。我还——千思万绪之中,我最终只是摇着头和他说:“还有绣球花……”
      “绣球花?”
      “我把、我把绣球花也养死了……我明明每天都有认真浇水……”
      抬手为我认真擦着眼泪的男人愣了一下,忽然低笑起来。
      “嗯。还有呢?”
      “还有——还有……”

      我想要多看看他,却怎么也看不清了。
      “齐司礼。”我声音微颤,哽咽着叫他。
      “?”
      “……我想你了。”

      我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怎么会那么难呢。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几个字,却好像难过世上任何曲折婉转的情话,花这么多年,才终于说出口。我总是在害怕,答案到了嘴边却又迟迟不肯落下,就好像现在也在随时害怕梦醒一样。

      白发男人没有回答,只是垂首看着我,眼底好像也沉着两盏金色的月亮。我看着他的神情,在他开口之前抢先道:“你是不是又要说我笨。”
      齐司礼不置可否。
      我就知道。我吸了吸鼻子,继续抱怨:“反正我就是那个撞到玻璃门以后,捂着额头老半天才知道喊疼的人。”
      他斜我一眼:“现在记得了?”
      “这不是你说的嘛。”我抬手捂住额头,忽然又有些委屈,“你这么一说我又有点儿疼了。……我好久之前撞了玻璃门,现在才发现真的好疼。”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然而即使明知我是在胡闹,齐司礼也还是对我的撒娇很没办法。男人轻轻拨开我的手,捂上我的额头,“撞哪儿了?”
      我没回答,任他那双矜贵的手就这样捂着。
      寂静的山风吹过我们,四周的山寺光影逐渐开始消融。

      许久之后,我用额头贴着男人的手心,小心翼翼地、轻轻地问他:“我以后还能来看你吗?”
      “你说呢?”齐司礼挑眉,语气冷淡。
      “……好吧。我知道啦。”我撇了撇嘴,好像没有因为这意料之内的答案感到太过沮丧,视野却还是一下模糊起来。

      “不高兴了?”
      我摇头:“我会想你的。”
      然后又和他玩笑说,“我现在就在想你。”

      这次我终于如愿说出口。
      好像这才是真正的告别。

      我本以为齐司礼会脸红,可他此刻却冷静得有些略失可爱。他只是阖了阖眼,冷声说:你该回去了。闭上眼,到我说可以为止都不要睁开。
      我看着他,然后伸出手勾住齐司礼的手指,他有一瞬愣住,没有拒绝。
      “牵一会儿。”我笑着和他说。
      他眼中雾气涌动:“就一会儿。”
      他走之前也是这样说的,可是却紧紧勾着我的手指不肯松开。现在想来,那一定不是为了带我一起走,而是想叫我好好留在人间。

      我闭上眼,感受到齐司礼手上的温度。想起那一年夏天的骤雨,他也是这样拉着我的手朝远处的草庵跑去。
      有风吹过。
      我就那样闭着眼,等待梦醒。
      满世界微响的铃铃虫鸣。

      终

      雪庵
      初稿 2021.8.30 凌晨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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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铃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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