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十八岁以前的人生像针刺一般附在我的记忆里,有时我会想:这是我经历过的吗?我竟然在这种让人嗅之作呕的地方待了十八年。
这些念头让我十分苦恼,但几乎每次当我倚着门扉等待那个人的到来时,心中就会如平静的湖面一样毫无涟漪。因为我确信那个人一定会带我逃离此地。
可是,他已有许多天不来光顾了。所以我漫长的等待也就成了旁边那些女人的嘲讽。
她们都是因年老色衰被那个叫“絮香楼”的烟柳之地驱逐出来的女人,处境惨不堪言,还天天涂脂抹粉嘲讽起我的不是来。
我厌极了她们那种蔑视却又嫉妒的眼神,但我不会退缩,从骨子里透出的那一抹强烈的暗示告诉我,我跟她们是不同的。终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站在风尘尽没的路口,用犀利冰冷的眼神瞥过她们。
可是,该死的,我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忍受了十八年?
几个日沉西山后,他终于来了。我自然是欣喜万分,小鹿般毫无矜持地跑了过去,亲昵地挽起他的手,他也无可奈何地笑着,用他那修长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柔声问起我这几日的琐事。我故意用俏皮的语气向他嚷嚷,而他,总是温柔地笑着,一点也不厌烦。我问他这几日都在忙些什么,他煞有其事地用凝重的语气说——最近整倒了一个人。我自然是不信。
但他毕竟是有身份的人,即使他口中从不明说。常人去絮香楼都会有所遮掩,更何况是此残烟败柳之处。然则,他丝毫不以为意。真像极了传说中的玄瀛门主萧洛辰。听说这个名动天下的人在与他的小师妹缔结婚约之时,竟还日日光顾风月之地。不过,我想,那家伙的风流性子与萧洛辰似乎不遑多让。
晚膳过后,他倚着窗扉,指尖拂过那柄长约一尺的短剑,眼波流转,映着清冷的月影。每当此时,我都以为他要哭了出来。然后我会探手去摸那把剑,凹凸有致,握在掌中其实也挺磕人的,真不明白这家伙为什么总带在身边,还在一个与它毫不相干的女人家中怜惜得出神。
也许是闻到逼近的醋意,他突然醒转,只得尴尬一笑。
我知道他马上就要给我一个挖空心思也找不到破绽的解释,但我不想听,我只是用手指压着他的嘴唇。
“什么也别说,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只不过,以后别让我再看到这把剑。”
他抿着唇笑笑,很促狭的表情。
“好。那我以后把它藏在衣袖里,到絮香楼去看它。”
我真想用指尖划破他的嘴唇,叫他以后甜言蜜语时别忘了伤痛。
“去吧,去吧。反正我庸脂俗粉,怎么也比不上那儿的国色天香。”
这时,他总会先投降,双臂环抱着我,直勒得我喘不过气来。他那柔得如呓语般的声音飘入我的耳中。
“什么地方都不过尔尔,唯有此时此物最让人相思。”
这个家伙,从出现在我那些针刺般的记忆里开始,就不能给我一个温柔一点的拥抱吗?
第二日,我送他离开。似乎做了一宿的噩梦,他的眼神显得稀松疲惫,我真担心他路上会出什么意外,但他执意不肯要我相送。我拗不过他那副怪脾气,只好站在门扉旁目送他绝尘而去。
一切都又暂时终了,我意兴阑珊地掩上门,转头却见屋里多了一个人。
他静静地坐在桌边,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凝视着我。
“穆敛歌?”
我僵硬地点点头。心里倒是直纳闷,怎么当初他给我取的名字还有另外一个人知道?
“真的是你,小师妹?”这个人看似风度翩翩,为什么见着我就跟个痴呆似的?
“什么小师妹?我不过是......”当我想告诉别人我到底是什么人时,突然发现,在我的记忆中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
而他似乎很兴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小师妹,是我啊!我是二师兄冯初羽,你不记得了么?”
这个人疯疯癫癫的,与其跟他在这儿多费唇舌,还不如早点将他扫地出门,落个清静。
他见我心存不善,脸上无动于衷,终于平静了下来,手指轻弹桌沿,失望一笑。
“原来他早就对你施了‘幻生术’,难怪会这么放心把你安置在这里。”
我实在不明白这个人在嚷嚷着什么,但我可以看出,他说话中气不足,显是先前受过极重的内伤。
果然,他只是撑着桌沿站起身子就有些虚浮了,我赶紧过去扶他。但是他沉重的身子依然软瘫下去,我费了老大气力才托住他的后腰。
他心中似乎还有未了的心愿,眼神炯炯,如一团焰火在我脸旁燃烧,我突然不敢与他对视,耳畔只听得他声声呼唤,像是在叫我的名字,却叫得比那个人还温存。
人命关天,也不容我遐想了。我从房中取出金针,用我那半吊子的针灸术帮他疗伤。
冯初羽么?没治好你可不全是我的责任。谁叫你一来就把本姑娘懵得不轻呢!
此后的几天,我忙得连等他的闲暇都没有了,可这个叫冯初羽的人还是瘫在床上死去活来。等他终于可以下床的时候,门外响起了一阵熟稔的马蹄声。我甚至连想都没想就反射性地跑出去迎接那个人了。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待我,在那么多歆羡却又嫉妒的眼神中陪我说笑。但刚一看见强撑着身子站在门边的冯初羽时,他的笑容瞬间僵硬了。
这种气氛让人极不自在,却持续了很久。最终冯初羽一句冰冷的话打破了沉寂。
“萧洛辰,你倒真会玩手段!”
我一时还未领会,身畔的人就轻哼了一声。
“原来你还没死。”
天啊!他......他竟是萧洛辰,那个传说中的玄瀛门主!
冯初羽声色俱厉,双肩不停地颤抖。
“我不留着这条命,怎么能让真相大白?”他忽然转向我,“小师妹,你要看清楚这个人,是他亲手杀了师傅,还让我来背负弑师的罪名,最后连你也不放过!”
我怔然地看着咫尺之内的他,却发现此刻的他离我出奇的遥远。
然而,他的表情淡如秋水,甚至还有几分萧落。
“冯初羽,你不该来找敛歌。”他近乎绝望的语气还萦绕在我耳边,但是屋内已乱作一团。
玄瀛门主毕竟是身兼武学与术法的顶尖级高手,重伤未愈的冯初羽又岂会是他的对手?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竟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连自己的师傅都敢杀,甚至还为遮掩此事陷害同门。他到底安的是颗什么样的心?
我实在抑制不住脑中纷繁涌出的念头,终于放声大喊——住手!
真没想到,他竟然闻言罢手,静静地站在一旁。
“敛歌,我......”他又要说出他那无懈可击的理由了,但是这次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听。
我发狂似的阻止了他,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竟会又如此多的诘问,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绝望得没有了一丝理智,甚至连这一刻的记忆也似随着流沙滑走了。只记得,他无言以对的表情,窘迫却又那么痛苦。
那一刻,他抛下所有的尊严,近乎哀求地问我——你真的想知道为什么吗?
而我,则毫不犹豫地回答了——是。
他懒懒一笑,这一笑似乎抽干了他所有的气力。
——好,不过,你不要后悔。
他缓缓走到我身前,抬起左手往我肩头上轻轻一按,刹那间,天地失却了颜色,只剩下一片黑魆。
等我醒来时,我如平日一样,听见窗外欢快的鸟鸣。屋内摆设依旧,唯一不同的是,我的手指触到一个凹凸有致的物体,它就躺在我的窗边,那柄长约一尺的短剑。
两年前,我曾经把它交到大师兄萧洛辰手中,命他去吧师傅嶦台子杀了。可怜的萧洛辰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瞪视着我,身体却不听使唤的做出个唯唯诺诺的动作。他不可抗拒的是我施在他身上的摄心术,尽管他自始至终都保留着自己的意志,但那又能如何呢?事成之后,要解决一个身中摄心术的人还不容易么?
我跟在他后面,看他干净利落的一剑刺穿嶦台子的心脏,心里真为他感到高兴。而那个平日里待我和二师兄都极为苛刻的师傅则用一种失望至极的表情凝视着这个他最器重的大弟子。
看着他们如此情景,我几乎就要手舞足蹈了。可这时一个人影正匆匆离去,我稍用内力一探,发现那人竟是二师兄。他一定是听到了什么,正赶去通报其他门人。
嗯,这么完美的一出戏绝不能让他给搅和了。当下,我就来了个突袭,把他重击昏地之后再折回来慢慢欣赏。
只见这时嶦台子已然气绝。我兴奋得从门后走出。萧洛辰还浑身僵硬的保持着刺剑的姿势。而我的师傅嶦台子,胸口渗出一股股泛黑的鲜血。我顿时明白了刚才二师兄鬼鬼祟祟的干了些什么。原来他也按捺不住了,早在师傅身上下了剧毒。
嶦台子啊嶦台子,该怎么说你才好呢?教徒无方么?
我走过去探查,发现萧洛辰的脸上泪如泉涌。
真是个懦弱的家伙,杀个把人有什么要紧?亏嶦台子还那么器重你。哼,凭什么?我才不要做你的门主夫人呢!我要做的是名动天下的玄瀛门主。
我一时想入非非,不料萧洛辰左手中指电闪而至,正中我的肩胛。我只觉全身说不出的疼痛,连还手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看见萧洛辰为我默哀的眼神,无限惋惜。
为什么......不可能的......没有我的口令,摄心术根本不可能自行解除......除非......
等我猜到这一环节上,嶦台子已然睁开双眼。
他心脏处中了一剑,原是不可能生还的,但他仍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帮他最疼爱的弟子解除禁术。
呵......老头子到死都是宠着他的。
我怀着满心的不服,挣扎着想要看完这精彩的一幕。然而玄瀛门的透骨指法即使出指者的功力浅到了家,杀伤力仍是十足的。我的眼皮早就开始不听使唤地上下打颤了。
在我终于抵挡不住漫天的疼痛来袭的那一刻,我极不情愿地阖上了双眼。然而,我的耳旁传来一句话,真实的悲痛,全然不似梦中的呓语。
我简直无法想象他到底安的是颗什么样的心。在我无端羞辱他之后,在我蓄意利用他之后,他竟然还能跪在嶦台子的身前,求师傅饶恕我。
呵......我可怜的大师兄......
我几乎可以想象当时嶦台子脸上的表情,该是痛苦却又无可奈何的吧。他没想到他的这个弟子竟会如此深爱一个曾利用他犯下滔天大罪的女人。
而这个女人又在被抹除从前的记忆之后,执意要求他解除“幻生术”的禁语,重新忆起那日的情形。
真是傻啊......她还那么坚定地回答他不后悔。
可是,真的能不后悔么?
精致的短剑在晨曦和煦的柔光中泛出清冷的环晕,犹如一座远逝的冰山,永远消失在一片朦胧的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