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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晤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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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猫眼一看,果然是殷洪发,李蛰努力镇定下来,开了门,便拿着书折回卧室。
哎!殷洪发叫她。
李蛰回过头,清高地看着他:什么事?
元旦快乐,啊。
李蛰笑了一笑,说:你也是。
她往卧室走到一半,想想停了下来,转而在餐桌旁坐下,继续看书。坚持了一阵儿,假装已经看完,百无聊赖地起身出去,却见殷洪发正站在鱼缸旁边盯着她,猛的炸起一脸寒毛。
干嘛?
殷洪发也猝不及防,尴尬地将烟一抬,道:烟瘾上来了,你同不同意,想问问。还有……你读书的样子真带劲儿!
殷洪发剃着寸头,穿着黑皮夹克,戴着拇指粗的金项链。人长得高高大大松松垮垮,眼底泛着淫意,嘴角带着邪气,非狞笑不会笑,无脏话不成话,奸滑阴狠的气质流漫周身,像泥螺的涎。耳根后有一道闪电似的刀疤,如同防伪标志,让人确信他就是远近闻名的流氓头子发哥,外号双截棍——恶棍兼淫棍。
他是从湖光山色混出去的,靠追债起家,如今主营高利贷和皮肉生意,势力笼罩洪河区十几条街道,道上人闻之变色。不过因为他从不祸害乡里,逢年过节还来派送油面什么的的邀买人心,这里的人对他三分怕七分敬。
哎,过来坐呗!怕什么?有老虎啊?
我怕什么?我要去青山后,着急!
我送你呗。
不需要!
你变了!殷洪发站在沙发那儿看着她,道:怎么,考上育中,就不认得老朋友了?
殷洪发养着一堆姘头,很以玩弄女人为荣,每回见面,对她不是涎脸邪笑就是浪言秽语,仿佛总在提醒她什么。李蛰受够了,将门碰的一关,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没意思。殷洪发不禁顺下眼皮,发现自己居然有点怕她,这感觉他觉得操蛋又新鲜。
你是不是男人?
殷洪发挑挑眉头,回以邪笑。
是男人就别阴腔怪调娘娘们们的!想说什么明说!别这么下作!
那我……明说了啊。我老梦见你。
李蛰气怔了,半天回过神来,抄起茶杯,兜了他一脸水,骂道:你他妈的,混蛋!
殷洪发甘之如饴地抹抹脸,笑道:够辣的!随便骂,反正我妈早死了!俄而又说:也就是你,丫头!要是别人——!你也不打听打听,谁他妈敢指着我殷洪发的鼻子骂?
待他发现李蛰哭了,这才慌了,忙转过来赌咒发誓,说绝不是故意欺负她否则天诛地灭,说那件事他永远不会对外人讲,说他就是来看她的,说他会保护她。
李蛰为自己的流泪感到羞耻,因为那多半是出于女生脆弱狡诈的本能,只为了激起男人怜惜保护的欲望。然而眼泪毕竟换来了安全感。李蛰见殷洪发要来搂她,忙逃开:放尊重点!我用不着流氓保护!
流氓怎么了?少年出英雄,流氓也出英雄!多少大人物都是从流氓混起来的?再说,哥现在开公司了。说着,他递过一张名片。
利达拆迁公司。李蛰看了眼,没有伸手。
这时有人拍窗叫发哥,是那群小青年,转眼便涌了进来,哈手搓耳地团团坐下,道:您老说上趟厕所这是上哪儿去了,暖和暖和上炕了是吧?叫我们在外面干等!
李蛰本来要走的,却被这群人极力挽留,加之殷洪发骤然谈论起青龙帮来。原来近日青云区发生了一桩奇事,两位老人同一天早上在家中暴毙。死者一向看不惯青龙帮,因带着一伙人耍太极剑,便自命为屠龙帮,每天高谈阔论哗众取宠。有人说死者的床头发现了猫头,有的说是挂在洗手间,还有的说扣在锅里碗里什么的,说得绘声绘色如闻如见。此案传得满城风雨,家属闹了一通,最后不了了之。
青龙帮素以神秘和恐怖著称,历史上唯一敢公开叫板的是一个老瞎子。那老瞎子姓名不详,绰号六指铁书,因左手赘生一指的缘故。现在人只知道他是个说书艺人,因触怒了青龙帮被切了一指。老瞎子是个犟种,伤口还没好便又开讲,再讲再切,最后一双手通共只剩拇指食指各一根,却使他声震乡野名传岛外。好事者纷涌而至。这时候,青龙帮大概换上了一位聪明的帮主,直接割了他的舌头。最后老瞎子被护送离岛,不知所终。
几个青年一开始都不敢开口,只听殷洪发滔滔地讲述青龙帮的权势之盛资产之巨规模之大等级之森严帮规之残酷,等等等等。
李蛰早就想钻进神龙洞一探究竟了,遂忍不住发问:都说青龙帮怎么怎么厉害,我就从来没见过青龙帮的人,听也没听过。难不成他们都会隐身术?
殷洪发得意地笑道:你想不到的事儿海了去了!学校他妈的就是古力盖儿,脏的臭的都盖了。你得多出去走走,开开眼。
在座的纷纷赞同。她的疑惑没有得到答案,就被纷至沓来的提问盖过了。
A说话前先警惕地四顾,又望望窗外,确保隔墙无耳,问道:发哥认识青龙帮的人?发哥不会……就是青龙帮的吧?这些年飞黄腾达的!有什么门路,可别忘了提携提携咱弟兄几个!都说入了青龙帮,等于投胎换个娘。
殷洪发冷笑道:投胎换娘?那不得先把你老子娘干了?你有那个□□胆子?记着发哥这句话,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没有胆儿他娘的到哪儿都是个狗臭屁!不管青帮红帮,都是一刀一枪干起来的,没有个一步登天的。老话叫开朝难坐朝更难,你以为进去就能吃香的喝辣的?青龙帮他妈的更分三六九等,要混到投胎的地步,那不知要趟过多少刀山火海呢!——还得有那个命!绝大多数到老也就是臭狗屁狗臭屁——臭了一气儿,散了!殷洪发说着抽出一根烟,人们抢着帮他点上。殷洪发又说:你们憋着啊,我烟瘾大。
A青年不死心,追问道:发哥还是没说透,到底是不是帮里的?
殷洪发透过烟雾:就说你是傻逼!青龙帮规头一条是什么?保密!跟鬼一样,见光死!他妈的就算我是青龙帮的,我能说?我说是,你敢认?
青年们一头雾水地笑了。C问道:传说开山的帮主是条龙变的?
B鄙夷地一笑:龙变的?龙是你变的?别说得那么玄乎,世上根本就没有龙!是这么回事——我也是听人说的:这青龙帮一上首是白莲教来的。乾隆朝剿杀白莲教,其中一支就逃到岛子上,头领叫霍江山。他们一上岛,这追兵就杀来了,挨家挨户地毯式搜捕,停市封路,甚至于放火烧山,弄得是人人自危,恨透这帮邪教党了。隆冬腊月的那个霍江山走投无路,就摇着小船逃到了海上。漂了七天七夜,眼看不冻死也就饿死了,这时候就来了一个大浪头,把船掀翻了!本来是必死无疑的,谁知他命不该绝,说是梦见条青龙喂了颗龙珠,醒了之后,就蜕了一层皮,变成了女的,就这么逃过了追杀,在岛上开帮立派。据说青龙帮全都是男的,但是唯有这个帮主,历朝历代都是女的。
C狡黠地笑道:听说晤园里面住着一个神秘的女人,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她会不会就是……?
殷洪发意味深长地笑道:晤园里面的神秘□□多了去了,你说的是哪一个?
C挠挠头道:发哥明明知道,故意玩我。晤园再大,园主不是只有一个么?
这题目就更大了!园主是谁,至今连他妈的袁青山都闹不明白呢,你问我?
李蛰见流氓揶揄到正人头上,驳斥道:怎么闹不明白了?晤园以前是陈家的,现在是国家的,它属于青城人民,园主就是青城全体群众——所以它叫青城市人民公园!有什么闹不明白的?
万没想到,这一标准答案竟换来一片耻笑,而且是本来想憋住然而憋不住终于噗嗤一下释放出来的那种。李蛰义愤填膺,呛声质问,这帮人却笑得停不下来。
殷洪发好不容易坐起来,道:谁教你的,这些都?哎呀妈来,哥是真想挽救你!你真觉得晤园是——怎么说来着——群众的?
李蛰心里暗骂:“挽救你妈!”她纠正道:我说得不准确,应该是人民不是群众,因为群众里面还有流氓。
这话如同指挥家发出的休止符,ABC都不笑了,却转而进入殷洪发的独声演奏。他笑得比之前还凶,真把李蛰气得够呛。
好好!我是流氓,你是人民吧?既然是人民,我就问你,你能进去?
李蛰卡壳了。之前就听说过,现在想进晤园,难了,很多景点都关闭了。她已经很多年没去过了,其实没有发言权,却强行狡辩道:那么老的园子,肯定有很多地方得经常保养维护,不可能一直开放啊。
B奸笑道:发哥,人大学生说得对,有些地方是得经常保养保养,哪能老是接客——我是说接待游客!
众人又是一阵狞笑,李蛰刚要说什么,博士红头红脸地进来报告说,发哥,弄好了。大家遂拥着殷洪发起身试车去了。李蛰独自坐在沙发上,气愤难平,真恨不得立刻飞去晤园探个究竟。
晤园位于青云区,是一座始创于明朝中叶的私家园林,占地逾千亩,山水并茂,号称中国园林之亚,乃镇岛之宝。在五百年的风雨中晤园曾数易其主,留下详细记载的有十八位之多。从最早的镇远将军府,逐渐演变为高官巨富的私家园林,其面积时盈时缩,建筑更新迭代,最后在清末民初一位大资本家手里规模达到鼎盛,并从此跻身名园行列。这位大资本家叫陈衍震,晤园因而也叫做陈园。
陈衍震的后人于解放前悉数移民美国,从此销声匿迹,而陈家留在大陆的遗产也就只剩一堆祖坟了。然而近几年有个声音悄然地在岛上传开了,说,陈家要回来了。
不久前,李国喘写过一篇关于晤园的社论,想托李蛰在育中校刊发表。其核心论点是晤园应该交由陈家的后人来接管,就像现代化的公司聘请专业的经理人一样。他暗示青城人民没有能力保护好这座五百年的古老园林。李蛰断然拒绝。她气愤于父亲的投降主义,驳斥道:“凭什么我们就管不好?你的意思我们这一代是废物吗?” 李国喘逆来顺受地叹气道:“你根本不懂。”
现在李蛰觉得有必要实地调查一番了,她受不了被流氓耻笑。她正默默筹划,不一会儿,却见殷洪发又返回来,笑道:让他们开出去爽爽。哎,说真的,等会儿我送你去。天寒地冻的,骑个摩托车三秒冻成□□冰棍儿了!真的,我送你去。
我说了不用!
到底有什么不放心的?你是不放心我的车活儿,还是不放心我的人?
晤园为什么关了?
怎么还晤园?你住海边啊?跟你有没有关系?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李蛰白他一眼。
听我的,去了保你后悔!
少废话!就问你,晤园为什么关了!
这事……!这么说吧,那个园子……闹鬼!
李蛰不解,殷洪发忙打岔道:哎,跟你谈正经的,听说你最近很忙?弄图书馆?
没你忙!
我跟你说,最近没事别往外头跑!我前几天去广东,那边闹杀死呢!传染病,碰了就死!恐怕很快就传过来了。
杀死?
杀死病毒。殷洪发扎煞着手挠挠头,道:反正很毒,沾了就死,死了几万了都。你千万别乱跑,青城最安全。本来我还想去香港逛逛的,结果香港的弟兄说,他们那边也闹杀死,所以谈完生意,就杀回来了。
怎么新闻没说?
新闻?别逗了!中国的报纸哪有新闻?哎,办图书馆那事,咱可以出钱!
嫖客的嘴脸。李蛰心里厌恶鄙夷,冷笑道:不用,办图书馆不用钱。
我操,你又来了,我都笑出尿来了!如今这个社会干什么不要钱?干人干事都要钱啊我的好妹妹!
谁是你妹妹?少恶心我!
你这张臭脸真是!你也不看看,多少女人想贴我?谁他妈的不说我发哥顶天立地如雷贯耳?
如雷贯耳?能把一岁的小孩从三楼扔出去,当然如雷贯耳!
别他妈的不识抬举!你家没穷透了?一个穷丫头片子也敢在我这横来横去的!
我就算是乞丐也比你硬气!抬举我?你他妈的就是个□□!今天座上宾,明天还不定在哪儿呢!路长着呢,别忘了自己姓什么!李蛰愤而起身离去。
殷洪发就喜欢李蛰伶牙俐齿的泼辣劲儿,挨了训斥如饮美酒,心痒难耐,挡在前面奸笑道:我是黑!有个地方尤其黑!你最清楚!
李蛰脸红得像堵墙,想要一决雌雄的壮志终究拗不过少女的羞涩,心里暗暗发狠:“几时叫你死在我的手里,才知道我的手段!”
殷洪发误解了她的沉默,逼近一步,悄声道: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送你去地狱!
好,试试!殷洪发两手抓住她的手腕。李蛰旋扭不动,越挣越紧,情急之下,一头锤在他鼻子上。
哎呀一声。李蛰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