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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倒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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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讲到这里,你大概也发现了诸多漏洞,那些语无伦次的表述,或者奇奇怪怪的多余话语,以此来质疑事件的真实性。
是的,我也曾同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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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姜是在几年前来到中心医院的,她来不久,一位同事结婚随丈夫移民国外,离职前交接,负责的几位病人就分摊给了科室的其他人。
小姜刚好分到这位,传言中整个精神科最像正常人的重症精神病患者,同时也是科室副主任的未婚妻。在同事私底下的交谈里,苏主任年轻有为,才华横溢、长相端正,怎么看也是个未来大有所成的潜力股,偏偏就摊上了这么一个脑袋有问题的未婚妻。
实在是太可惜了。
偶有年轻的小护士压着嗓子为这份不离不弃的浪漫爱情激动,大呼苏主任的深情人设实在打动人。护士长就会冷静地提醒她们:收着点,都没事做了?还有闲工夫发痴!
末了,还不忘叹口气:浪漫能当饭吃吗!
多了一位需要特别注意的病人,小姜并不觉得添了多少负担。实在是因为,那位深情的苏医生,不忙的时候基本都在病人身边陪护,甚至连家都不回,住在了病房里。
好在病人虽说存在严重的妄想和一些其他知觉障碍,并未有过激行为,危险性评级为零。按理说精神科的病床向来紧张,病情稳定、处于恢复期的病人大多是可以出院的。
但是这位苏医生的未婚妻……小姜扫了一眼病历,几乎一出院就会发作,每隔一段时间都要住院,后面就接近于长住了。住院期间情绪稳定,感情淡漠,也不需要特殊看护和治疗。
分药就乖乖吃了,看电视也安安静静地坐在后排,巡视时看到她的大多数时间都在发呆,病区出现冲突事件的时候,还会去按一下紧急铃,然后待在安全区域。苏医生在时,还会有来有回地正常聊天。
一切都正常得不得了。
仿佛,她只是需要一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缩在壳子里,避免和外界接触。
想到这里,小姜抽出来淡蓝色的日记簿,扉页写着“宿朽”二字,但在病历记录里,病人名叫“宿萤”,小姜来医院这几年,这位宿女士,各个方面都表现良好,但惟独一点,始终将自己认知为另外一个人。
时间久了,甚至连小姜自己都开始怀疑,宿女士或许是对的。
但捏造一个身份出来,将自己完全代入进去,同样是精神病人常见的病症之一。
病区里病人都会写日记,作为辅助医生判断病情的资料,宿女士的日记条理清晰,文字优美,字迹漂亮,人也长得秀气,气质如兰。同她相处久了,偶尔看见并肩坐在花园长椅上的两个人,小姜不由有些唏嘘,这样一个女子,若是身处在另外一个场景里,和苏医生也是良配了。
宿女士穿着病号服,待在精神科病房,竟显得突兀了。
和宿女士认识也有几年了,小姜很少同她有过长久的交流,大多都停留在一些日常询问。
并不费心,但冷不丁的,最近这一段时间,宿女士的日记开始朝着“严重”的方向发展了。
小姜在观察记录里着重写了几句,记着碰见苏医生要提一句,然后翻开了宿女士的日记。
“我在一个艳阳天里发现了她的踪迹,一个小女孩,瘦瘦小小的,蹲在花园里的大树下小声哭泣。
“我每天都经过花园,我对她视而不见,第三天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开口问她:你为什么哭呢?
“她回过头来,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我找不到姐姐了,你能帮我找到她吗?
“她拉住我的手,被太阳晒过的温度传递到我的掌心,我问她:你的姐姐叫什么名字?
“她张了张嘴,风把破脆的呼唤吹至我的耳边。
“她说过,她永远不会离开我的,可是她把我弄丢了。
“她说完这句话,就揉着眼睛,哭着跑走了,消失在花园小径的尽头。
“从那天开始,我每天都在找你。阿萤。”
小姜皱眉合上日记,决定待会儿发药的时候和宿女士多聊两句。
但宿女士显然不想配合她。小姜同她说话,问问题,她只面带微笑地安静看着,目光沉静如水。
温和。但显然,小姜的每一句话,她都不曾入耳。
几次下来,小姜败退了,干脆将最近奇奇怪怪的日记,折页后一股脑儿交给了苏医生。
苏医生只翻看几页,便搁置下来,安抚她无事,都随宿女士去,照常用药。
这件事多少有点吊诡,小姜点了点头,没有再问其他的,日常查看宿女士的日记跟简单追连载小说一般。
但留了心,便总有小道消息。
医院的老人私底下的交流里,不知道是谁先起了头,而后有人提了一嘴,宿女士手下这样类似于小说的日记,不止这一本。
几乎内容雷同的日记,宿女士前后写了好几本,“苏主任当时看到日记时,那失魂落魄的模样,我还记得很清楚呢。”
“哪有失魂落魄?只是表情很奇怪啦!”
不知道哪里来的好奇心作怪,小姜把宿女士从前的日记都找了出来,花了一整夜的时间,翻阅了一遍。
故事都是一样的,角色却没有明显的分界,故事的主角一会儿是宿朽,一会儿又变成宿萤。
如此耿耿于怀的书写记录,看多了,小姜不由得动摇起来,这些故事是否真的发生过。
而后摇脑袋自嘲,喂喂喂,小姜小姜,快回到正常人的世界里!
有了这点引子,追索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并不完全对应,但真假难辨的记叙反而赋予了这件事一种神秘莫测的气质。
日记里受伤的手臂,宿女士确实有一道疤痕。
故事里的城市和学校,和一些地点,也在现实中有对应。
甚至,故事里出现过的人,也有真实存在的。
那么,宿朽这个人,是否也是真实存在的呢?
最早版本的日记里,“我”一会儿以宿萤的身份经历,一会儿又以宿朽的身份在旁观。
仿佛像追了一本始终没有大结局的小说,小姜懊恼地抓了抓头发,手掌搓了搓脸蛋,暗自劝导自己,“生而为人,拥有这种窥探欲,不怪我,怪本性。”
不知道是不是小姜的每日内心催更咒语起了效果,宿女士的日记开始出现一些和以往不一样的新的内容。
但看着,反而更像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日记了。
——
“姐,我今天要和夏夏一起看猫。”你从被子里露出来一张脸,眼睛睁的大大的,直直看着我。发烧让你的脸蛋变得红扑扑的,你大概不知道,你此刻的样子像极了一只猫,我揉了揉你的脑袋,温柔地看着你:“嗯,你在家里乖乖休息,我去学校。”
“你把日记里的东西都记住了吗?”
我指了指脑袋:“放心啦,我都记住了。”
“那,姐,今天在学校发生的事情你记得回家以后告诉我,要一件不落的全部都告诉我。”
我看着你的眼睛,我觉得你真的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姑娘,我说:“好。”我看着你明明困的不行还要努力睁开眼睛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快睡吧,热水都给你装在保温杯里了,睡醒来,烧就退了。”
“嗯,姐姐拜拜。”
我不喜欢去学校,可是你喜欢。我对学校的唯一好感大概就只有每天放学回家以后,你蹦蹦跳跳地围着我讲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我坐在饭店后厨的小板凳上,戴着胶皮手套洗盘子,你蹲在一旁和我聊天。你的眼睛亮晶晶的,如同你的名字一样。
阿萤,记得我们在水池旁看见过的那些萤火虫吗?像星星一样的萤火虫,映在你的眼睛里。我那时候就在想,我的妹妹,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人,我要永远永远地守护着她。就像星星守护着月亮,萤火虫守护着夏天。
可我最后还是,弄丢了你。
……
小姜最近在日记里频繁地看到“阿萤”,在宿女士的日记里,这位阿萤是她的妹妹。日记里细致记录了姐妹俩的日常,非常详细,有如真实发生过一般。
于是小姜忍不住询问苏医生,是否真的有宿朽这个人,同宿萤是姐妹。
苏医生不做回应,反问她:“你或许还能记得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但是你会细致地记得某一天,你穿了什么衣服,同什么人去做了什么事情吗?”
小姜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
苏医生又接着说道:“人的记忆出于保护机制,会将发生过的事情和不重要的细节过滤掉,如此细致入微的记忆,如果不是精心编排的杜撰,你告诉我,还能怎么解释?”
于是小姜继续尽职尽责地给宿女士用药。
病区总有几个病人不愿意好好喝药,想方设法地假装吃药、藏药……但是小姜没想到一贯乖顺的宿女士也会开始藏药。
小姜从病床的垫子下面发现了药物粉末,是两次的量,还没来得及被销毁掉。只需捏在手里,活动的时候用手指碾着抛弃掉即可,没人会发现。
当然,这也是宿女士告诉她的。再讲这些之前,宿女士问她:“你知道罗森汉吗?”
“或许,你看过飞跃疯人院?”
在小姜的沉默里,她道歉:“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最近的药让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我只是不想吃药而已。”
她有些恳求地看着小姜:“这件事情,可以不要告诉其他人吗?”
小姜想了想,“可以,作为交换,你要告诉我原因。”
宿女士坐在床边,手指搭在手掌的疤痕上,摩挲着,“我很久以前就已经痊愈了,只是苏远程不愿意放我出院。这些药让我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但我有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我不想忘记她。”
小姜点了点头,心里默默想或许正是因为没有服药,才导致宿女士最近的日记奇奇怪怪的,“是宿萤吗?”
宿女士抬头看着她:“你或许不相信,但是我,不是宿萤,我叫宿朽。”
“宿萤是我的妹妹……”
小姜顺着她的话:“嗯,那她去哪里了呢?”
“我把她弄丢了。”她捂住脸。
小姜点了点头,认真地应和着。
宿女士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她抬头盯着小姜,嘴巴张了张,又闭上,有些自嘲地笑起来:“你果然,也不相信我说的话。”
小姜的职业微笑僵在了脸上,她确实不相信宿女士的话,做她们这一行的配合归配合,但怎么可能会相信病人的话。
但被病人这么平静地戳破,这一点着实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
宿女士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不再愿意和小姜说话。小姜在床边站了一会儿,还是张嘴说道:“答应替你保密的事我会做到的,但是下一次不能藏药了。药还是要乖乖吃掉的。”
——
你喜欢季夏,我当然知道,你说起来她的时候,眼睛里亮晶晶的,你抱着我的胳膊,同我说季夏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女孩子。
不,亲爱的,你错了,你才是。
你说,你要和季夏在一起一辈子。
我终于忍不住了,我问你:“那么我呢?”
你把软乎乎的脸蛋蹭在我的身上,脑袋抵着我的下巴,像个大型猫跟我撒娇:“哎呀,姐姐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我佯装生气:“都没有想过要和我在一起一辈的人,我为什么要永远不离开她?”
“哎呀”,你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们不是约好了,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的吗?”
对啊,阿萤,我们不是约定好了,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的吗?
阿萤,你是一个笨家伙,小时候我们一起上学,同样的数学题,我看一眼就会了,你要听我讲好几遍你才会懂。明明我们自己都穷得叮当响,你还要把兜兜里的几毛钱递给要饭的乞婆,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我手里的冰棍。可是你知不知道,绝大多数乞婆比我们都有钱很多啊。你这样又笨又傻又善良到泛滥的人,我真的不知道,没了我你该怎么办?
阿萤,你相信我吗?我是真的想要保护你一辈子的。
对不起,阿萤,我居然把你给忘记了。
我实在是太难过了,对不起啊阿萤,你原谅我吧。
初中你考进了重点中学,拿到通知书那天我特别开心,我就知道,你可以的。但是我们只能有一个人去上学,因为,我们没有很多钱。
你眼巴巴地拽着我的袖子,跟我说:“我才不喜欢上学,我有点不太聪明,学校里同学们都笑话我。”
真的怕了你了,你连撒谎都不会。
我说:“听姐姐的话,你去念书。”
你还要说些什么,可我实在看不下去你那种明明说不出谎话,还要绞尽脑汁撒谎的模样,我摸了摸你的脑袋:“乖,我是姐姐,听我的。”
我们都是妈妈的女儿,我们长得一模一样,但是妈妈不喜欢我,只喜欢你,大概是因为我一点都不像她的缘故吧。与其让她开口说出来,不如我自己乖乖地做好选择,这样还能体面一点。
我不喜欢妈妈,她又蠢又笨,话多聒噪,像个疯子。可我喜欢你,阿萤,所以我很感谢她,把你带到我的身边。
我讨厌这个世界,讨厌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可我,如此地爱你。
我这么爱你,可我居然把你给忘记了。
如果记忆是一个宝箱,那么我就是一个可耻的小贼,我用着你的脸,偷去了你的名字和记忆,剔除掉所有你的个人信息,自作主张的霸占了属于你的一切。阿萤,别怪我。
我多想你能够活着。
……
小姜捏了捏眉头,突然想到宿女士平静地说着“我不是宿萤,我叫宿朽”的模样,鬼使神差地将日记翻到前几页,找到一些地点和时间信息。
根据这些关键词,在浏览器上搜索旧新闻,毫无收获。小姜挠了挠头,心想自己还是不够专业,就这么被病人给带跑偏了。
视线重新拉回到日记本上,叠放的几本日记本里,有一本的封底页怪怪的,小姜拆开日记本的封皮,才发现胶皮封底里还有几页日记,页边黏在一起,又单独粘了一页白纸,一同塞进了胶皮封底里,不仔细看,真的以为这就是最后一页。
小姜小心翼翼地用裁纸刀裁开黏住的日记。
——
阿萤,故事讲到这里,你大概也发现了诸多漏洞,那些语无伦次的表述、奇奇怪怪的多余话语,以此来质疑事件的真实性。
当我在医院里写下这些文字,那些巨大的悲伤就淹没了我,他们撕扯着我的灵魂,叫我夜夜失眠。写下这些细节,眼泪从我的右眼流出来,划过山根流进我的左眼。
这些痛苦的情绪,这些日日夜夜的煎熬都是真的。
如果我是这些故事的创造者,我大概要给它一个巨大的反转,以我的想象力来为故事做出一个合理的转折。如果可以,让死去的人活着,让活着的人死去。
大家就都能得偿所愿了。大家都会心满意足。
而我,我该睡在静默里。
但是,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阿萤。
如果我是一切的创造者,那该多好啊,阿萤。
我们出生在北方,可我如此厌恶冬天。
你离开我的日子,是个严寒的冬季,麻雀在窗外叫。
我们总是会玩互换身份的游戏,那天妈妈以为你是我。而我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恼怒你彻夜未归却没有同我讲,或者是因为我感觉到你心里的天平在慢慢倾向于季夏,我看着你在那里挨打,我却无动于衷。
阿萤,我是这样一个内心阴暗的人,我们如此不同。
我们被锁在卧室里,你和我都同样伤横累累,因为我咬牙不肯说你去了哪里,而你咬牙不肯告诉妈妈你是阿萤。
你缩在我的怀里,我想我或许是有些心理变态,我竟然觉得你可怜兮兮地窝在我怀里的模样如此美妙。
阿萤,你可以永远这样需要我。
我以为我们被关一段时间就可以出去,像以前一样,妈妈舍得关我,但是不会舍得关你的。
但是,她没有回来。
我看着你在我怀里渐渐失去生息。你软软的手摸着我的脸,叫我姐姐。
“我们长大以后,一起去看米奇好不好?”
“好啊。”
“我们去看海吧。”
“好啊。”
“回去念书吧,我们一起考大学啊。”
“嗯……好啊。”
“姐,你靠近一点,我有话想说……”
我靠近你的耳朵,你的唇像蝴蝶的双翼,轻轻颤抖着吻了吻我的脸颊。
阿萤,你想和我说什么呢?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你说了什么呢?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时间如此漫长。
警察破门而入的时候,你已经手脚冰凉了,我把你裹在被子里,温暖着你的手脚。他们给我处理了伤口,带我去做心理治疗,阿萤,我那时候连眼泪都已经流不出来了。
他们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本来想说,我叫宿朽。那一瞬,我突然想起来你同我说的那句话。
你说:“姐,你别怕。”
你别怕。
我泪如雨下,眼泪如同决堤一般,我回答道:“宿萤。”
对不起,我说谎了。
我们从前总喜欢在一起玩互换身份的游戏,这一次,这个游戏,没有人喊停,那么,我就一直一直都是宿萤。
阿萤,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了,我们一起好好活着。阿萤,我爱你。
……
小姜合上日记,心跳得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