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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椭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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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彪子被连夜送到医院,急诊,经一番抢救终于活了回来。武彪子的胸口和右手进行了手术,缝了很多针,包了很多纱布。此外,腹部、胸部、背部都有淤青,脸上有血块,全身上下没有一块肉是轻松的,林啸华这番复仇倒是下手不轻!
武彪子的爸爸,曾经的武警官,来到了医院。他先是对医生低头哈腰,嘱托完备,然后一番变脸就训斥武彪子:打架弄的吧?逞英雄啊?是英雄就别让人打啊,是英雄就别让老子操心啊···武彪子没有说话,眼睛都没看他爸爸一眼,而是盯着病房的窗户。此时窗外是灰蒙蒙的天,下着淅淅沥沥的雨,雨中的人行色匆匆。大部分为病所困,小部分身怀绝症,乌云笼罩着医院大楼,叫卖的小贩用扁担挑起一整个世界的忧愁···
古话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但很多时候这本经其实就是我们自己。这些年来,武爸爸个人生活颓废萎靡,父子之间互相瞧不起。武爸爸对武彪子一直是一种放养的状态,除了每月给点生活费,几乎不管儿子的事。养而不教,养而不亲,使得武彪子沦为一个没爹爱没娘疼的孩子。武家的亲情有太多内耗,多年来不间断的吵架打架,已经让武彪子的内心空空如也。他能奢望什么呢?所以武彪子的成长路线是“被迫勇敢”,勇敢的远走高飞,离这个家越远越好。他不能在家中感受到意义,于是转而向帮主斗殴中寻求意义。人生最可悲的事情就是,将昙花一现的东西当成了生命的全部意义。武彪子差点用生命附祭了青春热血,实在是一件凶险不过的事。
武爸爸见儿子没反应,便继续兴师问罪:老子挣钱供你读书,你看你,都做了些什么?抽烟、喝酒、泡网吧,还到处打架惹祸。这次是被打伤了,要是被打死了更好,省得老子操心费力了。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现世报?武彪子恼怒了,对着他爸大吼:我现世报?那也比你强!一个大男人成天游手好闲,不是锁在屋里抽烟喝酒,就是外边招摇撞骗□□,你才是现世报!武爸爸气得一个巴掌扇了过去:老子的事轮得到你管吗?武彪子气得想揍他爸一顿,折腾之下伤口开裂,胸口和手臂上的血开始浸透纱布。医护人员听到这么大的动静,赶忙过来做调解:吵什么吵?一见面就吵了把火的,你们父子之间有杀父之仇啊?于是,这番吵闹被压制下来,武爸爸出去办齐住院手续,武彪子就躺在病床上休息。
武爸爸走后,武彪子一个人躺在床上,想着自己被人围攻的事。龙丹、鬼牙还有林啸华,一群乌合之众,三个臭皮匠,竟敢如此对我?武彪子骂了出口:林啸华,我草你妈的!围攻他的三个人,他就骂了林啸华,没有犹豫,甚至没有思考,潜意识中,他已经认定是林啸华策划了这一切。他闭上了眼睛,脑海里闪现过他跟林啸华的恩恩怨怨,又闪现了他跟龙丹以及青龙帮的恩恩怨怨,冤冤相报没完没了。武彪子突然觉得有些累,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仿佛都没有了···然后,他就睡着了。
武彪子住院的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六,我去医院看望他。住院部大楼内消毒液的气味刺激扑鼻令人作呕,床上的病人面容憔悴,床边的家属忧心忡忡,医生与护士脚步匆忙,生与死同时在这里绽放。人影,像浮动的青面獠牙。我开始觉得只有在经历生老病死这些大事时,才会觉得以前的种种忧伤都是扯蛋。
几乎所有的外科重伤都在住院部3楼,武彪子的病房在306。那儿虽是苦难之所,却也挡不住人心温暖,房间被别出心裁设计得很温馨明亮。南北通透,阳光满地,通过窗户可将医院风景尽收眼底。只是,病人大多没心情欣赏美景。草木无情,一岁一枯荣,病人若是看多了死寂枯萎,反而会以为外部环境和自身病情相呼应,自认大限将至了。正如我们平时害些小病,如果不查倒还罢了,一旦上百度一查,就会立马觉得自己得了绝症。所谓眼不见心为净,其实是有道理的。
我去时,武彪子正坐在床上,眼睛望着窗外发呆。我问他一句“看什么呢”,算是打过了招呼。武彪子大概没想到我会来看他,一时有些发愣,只是回了句“没看什么”,后来大概是觉得这回答不够拽,于是又加了句:看一群傻逼在这傻逼世界傻逼地活着。我点点头,假装同意,然后换另一个问题:你咋样?武彪子回我:暂时死不了。我说,那以后呢?武彪子说,以后会死,大家都会死的。我忍不住了:你再这样下去,搞不好真的会死的!我听说了三贱客围攻你的事,要是林啸华的刀再往上走一点,正中你的心脏的话,那你差点就没命了!武彪子陷入了沉思,眼睛里扑朔着光说:是啊,为什么要差那么一点?真是傻逼···
我能感觉到,武彪子不想在这个场合以这种姿态见我,所以每一句话都仿佛是为了结束对话,故意显得很拽。但作为他的老朋友,我不能眼睁睁看他跳进火坑,所以我一般都选择闭着眼睛。对于武彪子平日在学校的为非作歹,我可以视而不见,但差点玩出人命这事就让我严肃起来,于是我郑重的告诫他:你这是在玩命,知道吗?武彪子却回我:谁不玩命?这世道不玩命就得玩完儿···你看看,这货又把世道想复杂了。我搞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把世道想得这么复杂?天天搞校园帮派,给“战士”打鸡血,为了“你瞅啥瞅你咋地”的鸡毛蒜皮大打出手,好勇斗狠,兴师动众,这就是“不玩完”的做法吗?不,这反而是“玩完”的做法!玩命才会玩完,认真你就输了,轻松点朋友,人间不值得啊!
所以我对武彪子说:其实你可以活得轻松点的,像个普通学生那样。没想到这不学无术的武彪子却举起数学上的例子:正圆只有一个中心,而椭圆有两个中心,人和人之间各有不同,活法也不一样。这个回答倒是有点出乎意料,于是我顺着武彪子的回答问下去:那你对自己的活法满意吗?还能活多久,啊?这次武彪子没有回答,而是抛给我一个反问:那你呢?你那么刻苦努力,忍受那么多寂寞和纠结,我也没觉得你有多优秀!我说:我知道,你瞧不上我。武彪子说:就像你瞧不上我一样。我说:我以前是瞧不上你,现在更多是替你不值。武彪子便问有什么不值的,我便告诉他:青龙帮啊,白虎帮啊,打架斗殴啊,青春啊,热血啊,兄弟情啊什么的,都太浅薄了,不值得你这么认真。哪怕你今天给人挡刀子,明天他也未必会记得你。武彪子笑着说:至少我在那里有存在感,我不像你,可以一个人孤独地活着。呵呵,孤独,这倒是个好词,于是我转而问武彪子:你身边是有不少狐朋狗友,表面上称兄道弟,但我怎么感觉你比我更孤独?你现在躺在这里,你的兄弟们有一个来看你的吗?武彪子被我怼得无法反驳,便说:你能讲一堆大道理,却总是干蠢事。今天你来这里,就是一件蠢事,岂止是愚蠢,简直就是愚蠢!你说说,你在家待着多好,为啥要来医院啊?我说:因为我们曾经是朋友,我能帮点是点。病房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冻结了一样,直到武彪子开口打破安静:谢了,我曾经的朋友!
需要说明一下,武彪子的这句道谢出口时轻飘飘的,让人感觉不到存在,但分明的,我又听到了。听得我头皮发麻!搞什么呀这家伙,突然这么真诚,你他妈有病吧!于是我扭头就走。武彪子的眼睛依旧望着窗外,对我的离开也熟视无睹。等到我刚走出门口,武彪子突然来了一句:喂,你小时候手臂摔伤也是在这住院吧!我没想到他突然问这个,回答得有些木讷:啊?应该是吧!我想起那时的住院大楼没装修,还破旧得很,不过医院内外的情形都差不多,院内的人讨生命,院外的人讨生活。都是些可怜人。武彪子说:这样啊!一聊到当年往事,气氛又瞬间凝结在这四方空间中,将我们卡得动弹不得。我们都不说话。我们都等着对方说话。令人难耐的安静,还有不愿回首的往事,横亘在我们中间,两个人,恍如隔世。在那个世界里,时光还很早,我和武彪子还是年少无知的模样,舞刀弄棍扮二郎神和美猴王,太过单纯,以至于忘了“成长”这件事的存在。成长像一剂浓硫酸,少年美好的模样被腐蚀得面目全非,此时病床上的少年面露狰狞之相,穿着粗气,紧咬着牙,最后从牙缝中艰难挤出一句话:那个,小时候的事,对不起!我又没想到,这货竟然突然跟我道歉,听得我又一次头皮发麻。这么有礼貌干嘛,你他妈有病吧?于是我非常窘迫地回了一句:傻逼啊你!说完我就没来由的笑了。后来我就走了。武彪子依然坐在床上,眼睛还呆呆地望着窗外,然后武彪子也笑了,自言自语道:确实挺傻逼的···
两个月后,武彪子转学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再见到武彪子,已是十年之后。他来参加他外婆的葬礼。此时的武彪子胡子拉碴,啤酒肚肿胀,左手粗壮肌肉结实,但当初被林啸华砍到的右手却很细瘦,上面还留有很长的伤疤···那个场合下,我俩并没有说太多话,只是冲彼此点了点头,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