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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元夜宴 ...

  •   那年上元节宫宴,是我第一次入祥鸾殿侍宴,亦是我初见太子妃辛瑶歌,她一身淡紫色的宫衣,恍若谪仙,裙摆悠悠,带着丝丝淡淡的茉莉花香,沁人心脾。那味道我再熟悉不过,毕竟浣衣局所用的各类花水都是我精心调制,太子妃素喜茉莉,人亦如茉莉一般淡雅,她那清丽的容颜上脂粉寡淡,但只看一眼便足以让人忘俗,太子齐枫琰在她身旁,不时轻抚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脸上自是藏不住的温情笑靥,当真是一对神仙璧人。我看着一时失神,竟险些忘记行礼的规矩,见他们近在眼前才慌忙埋首,脚下急急地往回退了两步,几乎要撞到殿门,如此殿前失仪,我只觉得脸上一阵红热。
      “给太子、太子妃请安,上元安康。”一张口才觉此刻自己的声音已经干燥到沙哑,便悄悄清了清嗓子。
      这是我第一次侍宴,浣衣局从不涉足宫宴之类的场合,御厨房的贾嬷嬷怕我如厕过频,吩咐我半日不许饮水,此刻倒真是有些口渴了。
      “吩咐撤去殿外的宫女吧,她们忙碌一日,也是辛苦,此刻除了站在那里,也无旁的事,今日上元佳节,且让阖宫上下该同乐才是。”
      我虽识得男子不多,但他的声音是却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如此清亮、沉稳、干净,伴着夜里的清风,吹过我的耳畔。他并未转身,甚至都未曾垂眸,满眼满心里都是眼前的人,淡淡的月色轻轻扫过他那如玉般英武的面容,我心头悄悄打鼓,不敢再抬眸。
      “谢太子恩典!”一圈宫人闻声已经纷纷行礼谢恩,独留我不合时宜地傻站在那里,慌忙跪拜之际,腰间的狼牙坠轻轻滑落到地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脆响,我一惊,顿时只觉耳根滚烫,心跳得厉害,慌忙摸了摸身边,还好就落在裙边,我赶紧把这件随身多年的狼牙坠子藏进了袖管,并未察觉到不远处一闪而过的一抹俊朗浅笑。
      恩旨已下,大监魏之味吩咐一众宫人散尽,小宫人都欢喜地三三两两结伴离开了,我去后厨讨要了三碗水,牛饮一般喝完了,又回到了大殿。此刻前殿空旷地很,我一人站在那里倒显得格格不入,去而复返并非是我贪恋眼前祥鸾殿的满目繁华,只是记挂着殿内侍宴的贾嬷嬷,万一她需要人手,我在殿外也好帮忙。
      夜虽沉,但祥鸾殿烛火通明竟如白昼,金殿各处的烛光熠熠生辉,那亮光瞬间我恍了心神,似坠仙境。已经半日没有吃什么东西了,殿内飘来的各类玉盘珍馐的香气不断勾起的饥饿感让我一时有些站不住,还好袖管里有我偷偷藏的小半块糖饼,晨起未吃完,我便带着了身上,此刻无事,我便溜到一旁墙根下狼吞虎咽。那糖饼是前一夜御厨房的贾嬷嬷连夜做的,为的是我生辰这日可以一早吃上,嬷嬷心善,她常念叨说:你这孩子明明是投胎微贱,却专挑这么个极盛大的日子降生,可见骨子里就是个不甘心的,我听罢只是浅笑,笑靥里藏了三分若隐若现的不甘。
      此刻殿外爆竹声阵阵,不时能听到其他小宫娥的笑声,我只身立在窗下,看着月色如瀑透过窗棂洒在地上,柔和美好,心里却是酸酸的。
      养父莫容因病辞世已经三载,我亦默默为他守孝三年,从不过生辰,晨起若不是贾嬷嬷坚持,我亦是连糖饼也不愿吃一口。
      转过身来,我擦了擦眼角的泪。入宫的第三载,熬过了三年的上元节,我满十七了。三年了,凭着养父亲授的调香手艺和无数个日夜的隐忍,我从一个浣洗粗衣的低贱丫头熬到了侍衣女官的位置,得以出入各殿给各宫主子量体送衣。时至今日我还是忘不了养母卖我入宫的那个寒夜,她曾经是那么地疼爱我,可不想养父一朝撒手人寰,她便迫不及待冷脸相对,一日趁我熟睡时捆了手脚,竟把我发卖给那尖嗓音的怪人。
      我嘶吼:“姜云,我若恨你!你果真要舍我而去吗?”
      她没有回头,只扔下一句话:“阿轻,好好活下去。”我不知道究竟为什么,十几年的恩情一朝被撕碎,她走得决绝,一日养父辞世一般,可是,我们不能一起好好生活吗?
      宫墙高耸,隔绝外世,我虽有些功夫,却也架不住棍棒无情,我慢慢接受了一个现实,逃出去是不可能的。
      那一夜,蜷缩在浣衣局的墙角里,我流干了眼泪,哀莫大于心死,周身已经木然无感,而我的心却被冰湿的衣衫和被褥裹挟着,直到天色蒙蒙亮时,心也终于跟着身体一起木然了,到底我还是要靠自己活下去。
      一年年月色都相似,孤独亦相似,一如三年前的我,依旧是孑然一身,我打了个寒战,紧了紧有些松垮的领口,本以为长了个子后去岁的衣服该小了,不想自己倒是纤瘦得更多。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狼牙坠还在,我松了口气,眼前又浮现了幼时养父将狼牙坠送给我的画面。
      “阿轻,今日是你七岁生辰,爹爹送你一只狼牙坠子。”
      “爹爹,好好看的坠子,我喜欢。”
      “阿轻喜欢便好,你可知,在我们家乡狼牙意味着什么?”
      “阿轻不知。”
      “老人常说,狼牙坠可辟邪保平安无虞,咱家经营药材香料生意,也偶做走镖的买卖,往来奔波自然是想求个顺遂,爹爹只求咱们阿轻能平安无忧长大,阿轻虽是女子,爹爹也希望阿轻能有男儿一般的坚毅勇敢,无论未来机遇如何,都要勇敢活下去。”
      “好,阿轻答应爹爹。”
      泪湿眼眶,我攥着狼牙,似乎能感受到它传递给我的力量,吊着狼牙的那根麻绳已经被黑渍浸透,失去了本色,可狼牙却还是那么锋利和完整,牙根部镶嵌的红色珠子像是狼的血肉,带着野性和神秘的色彩。
      “爹爹,你说等阿轻长大,会带我回家乡,那什么时候才算长大呢?”
      “待你将骑射武艺学精,十四岁吧。”
      自那之后,我日日勤勉,一如养父所盼,虽是女子,我却出落得如同健壮的少年一般,喜爱戎衣长靴,跑马麦田间,任由日头高晒,烈风洗发,自由自在。养母觉得我举止衣着乃至性格都太似男儿,便开始教我刺绣、草药和调制香粉的手艺,以此让我收心。
      终于等到了十四岁那年,可我盼来、等来的却不是回乡,而是生离死别和见弃于人。紧握的狼牙已经刺得掌心生疼,但我却不愿松开,直到一个声音将我滚烫的思绪冷了下来。
      “其他人怎都散去了,就你一人在此?”
      那男子声音清冷,有种不染尘世的尊贵,我下意识地警醒过来,急急转身去看,亦骤然松开了掌心的狼牙,手心渗出丝丝鲜血,只觉得那窸窸窣窣的痛感让我心头猛地一激灵。来人眉眼高挑,面容如玉、清秀出尘,那是种我从未见到过的美,可谓近乎女子,一时让我恍了心神,他年纪似不比我大多少,骤然四目相对时,他那对如同黑曜石般的双目闪亮着通透的光芒,很是澄澈无邪,可倏忽又似受惊的小兽一般闪过一丝警觉,那副俊美白净的脸有些瘦削,像是经过病痛一般,虽身着一身玄色文官朝服,可那种清冷中的贵气跟这身衣着很是不搭。我朝他躬身行礼道:“回大人,太子施恩,散去值守众人共飨团圆夜,奴婢感激却怕殿前人手不足,特地留下,算是尽忠报太子今日之恩典了。”
      “哦,是这样。”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置可否的玩味,我谨慎垂首,仿佛能感受到来自头顶上方盘桓的眼神。
      言多必失,我不敢再多言,更不敢动。
      “你叫什么?”男子骤然一问,我心里有些打鼓,他往我这里又近了两步,却不知他究竟何意。
      “奴婢贱名,怎值得大人过问。”不知此人是何意,我想就此敷衍过去,可不料他却轻笑一声:“你当真不想告诉我?”虽是质问,但他的声音中却毫无愠色,宫中三载,我见惯了无数大人小人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从未有人问过我名字,此刻我心里微恸,不禁脱口而出:“莫轻尘”。
      “轻尘?”他喃喃。
      “呵,岂不知’到此轻尘虑,功名自可遗’。”他喃喃自语,似是自嘲,似有落寞,我刚想问他缘故,可男子却自顾转身离去了,背身扔下一句:“好名字!”
      我对诗文知之甚少,猜不透这句诗的意思。
      夜渐深,酒过三巡,问安的朝臣及亲眷都渐次散去,祥鸾殿宫宴才真正成为皇帝一家的家宴。大殿内的琴声也不似方才那般喧嚣了,我以为宴席将散,却隐隐约约听到殿内有女子尖叫之声传来,我的心骤然揪起。
      殿内定然出事了,我强作镇定,悄悄靠近内殿门去看,不待我走到跟前,殿门就被几个内监急急推开,我赶忙往后躲闪。
      “外殿怎的就你一个!就你了!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御医来祥鸾殿。”一个尖鼻子的内监撕扯着嗓音对我吼着,我一时愣住,不料此时站在他身后的老内监却道:“看这小丫头面生,应是外头临时派过来值夜的,不是我祥鸾殿的人,稳妥起见还是让几个在殿前侍奉的人去御医署请人吧,莫要因此误了事!”尖鼻子内监思量着点了点头,“是,魏大人。”。
      原来那老内监是祥鸾殿大监魏之味,如此阵仗,可见殿内之事不妙,我心中直打鼓,虽有些担心张罗今夜宴席的贾嬷嬷,却不敢擅自挪步。
      殿门半开,五六个腿脚极快的小内监急急奔出,向御医署的方向跑去,嘴里还碎碎念:“太子这莫不是真疯了?你说这四公主心智不全,偶有疯癫,这太子会不会也有这隐疾啊?”
      “快闭嘴吧,去请太医要紧。”
      我眼前浮现出开宴前那对璧人,太子疯了?怎会如此?这可是宫宴啊,任凭这里出了任何事,皇上第一个会找祥鸾殿的魏之味等人问罪,可第二,皇上肯定会查问负责宫宴一应餐食的御厨房,而贾嬷嬷身为御厨之首,定然逃不了责罚的。我心里越想越担心,如此干着急实在不行,于是干脆横下一条心,趁人不备时悄悄从侧门溜进了大殿,偷偷站在侍乐班子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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