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桃南》黄昏后的梦

2、萍水居

　　盷都城里赫赫有名的萍水居，听说里面堆满奇珍异宝、汇集四海八荒的稀典奇乐，内容之丰堪比国库。阁楼堂门更是金砖玉砌，琉璃瓦青飞甍，朱门橙台，白玉珠帘，地上砖、边上墙玉石来砌，金砖来填。金碧辉煌、巧夺天工、庞然大物、寰宇天下有甚于皇宫大内。园内仆从皆是俏丽佳人或翩翩郎君，个个绝色，倾城倾国，美艳绝伦，步步生莲，身段比之艺人还轻盈、嗓音比之百灵鸟还清灵。堪比天上人间，神仙生活。
　　纵然外面对萍水居的好奇与日俱增，可至今还是没有人能或是敢踏进萍水居一步。因为里面高手如云，江湖侠士刀客皆为所用，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镇宅护家，安守一隅。听说萍水居或是达官显贵的外院，那个官、贵，到底是哪个级别的就不知道了，但能在天子脚下建这么一所明晃晃的园子的肯定是非同寻常的人了，连官府都不敢有何异议。
　　萍水居占地百亩，外围是种着桑槐梧桐琼树的街道。
　　元若愚摇着从李徕璟那抢来的纶面秋月扇，悠哉悠哉的踱步街头。突然，一片树叶落在了他的袖子上，他那今儿才穿的新衣，月白绸面的敞衣，交领重襟阔袖，腰间系着三指宽的绸带腰封，外加一条红线缠玉的宫绦，腰封上松竹点点，一针一线，一枝一叶，栩栩如生，若隐若现。
　　他从衣服上捏起那片青绿色的树叶，抬起头望了上面，街道两边一排排的槐树正是枝繁叶茂的时候，连片黄叶子都没有，而此时天方有晴，稍许有细风，却只得吹起额前的细丝，然新叶却莫名其妙的掉了下来。
　　元若愚还没有多想什么，就看见了前面树上一个黑色身影倏地一下窜出去好远。
　　甫一把元若愚惊到差点把手里的叶子吃进肚子里去。
　　元若愚还留恋着将才那鬼魅的身影，心中痴狂，这身手、这武功，高人也。
　　他尚见过武功最好的是姐夫，一把剑一杆枪耍的那叫一个风生水起、夺人眼球，精彩绝伦，摄人心魄，众口相传，大快人心。
　　可惜，姐夫给了他太多的阴影，不然他立志要传承盷朝的武学，将武术发扬光大。当然，这是他曾经的梦想。
　　出于好奇，元若愚寻找着他的踪迹，跟着黑衣人后面来到了萍水居前，他才刚刚落下脚跟，就眼睁睁的看着那人一跃而起翻墙进了里面，然后消失不见，而自己面前的却是关得严严实实的朱红大门。
　　细风吹响了树叶，像是翻书的声音，又像是下雨的声音……
　　这门，隔住了一个五谷不分四肢不勤的人。
　　元若愚望着头顶那块鎏金字刻的匾额，思量着要不要进去、又该怎么进去。
　　他常常路过萍水居前，不为其他，只为这里的风景最佳，又是他的必经之路。
　　尽管多次路过，却从来没有停下来认认真真的打量着萍水居的门面。因为他知道，这萍水居就是京城里的一个谜一般的存在，按他爹的说法就是小孩子家家的不要多打听。听听，听听，欲盖弥彰何其明显。连爹都对其缄口不言，说明这地方非同寻常，他也听话，不把时间浪费在这跟他无关的事上面。这地方，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就好了，他们也没有任何交集，没必要多此一举放在心上跟外面那些嘴碎子一样家长里短说三道四。
　　既然是非同寻常，那也不是他想进就能进的。
　　元若愚叹息，一门心思都败在这高墙厚门之上了。
　　既已如此，元若愚正要打道回府，可转念一想，那黑衣人或是歹徒贼人也说不一定，这翻墙宵小若是进了萍水居盗人财物或行凶作恶呢。
　　可也未必，说不得是这家人府上的武士呢，外面不也传闻萍水居里个个都是高手么，想必高手，翻墙还是不在话下。
　　可若是武士怎么飞檐走壁不留踪迹呢，只有那梁上君子才是如此隐蔽。
　　他既然已经看见了就不能置之不理，若是真出了什么人命他难辞其咎。这么一想，元若愚就一不做二不休的大胆的去叩响了大门。
　　他拉住门上的铁环，也不知道是不是铁做的，反正叩起来声音挺响的也不刺耳。
　　几声作罢，里面许久没有声音，也不知道里面住没住人，或许是荒园也说不一定。
　　元若愚以别扭的姿势趴在门上附耳倾听里面的响动，不一会儿就有一道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是门栓被撤下的声音，开门了。
　　元若愚在门开的那一刹那摆正姿态，里面的人逐渐露了真容。
　　站中间的一个青色圆领的老者，戴着一顶黑色帽子，脸上挂着没有温度的笑，就像是刻在脸上的假笑一般，看久了就渗人。两边是一排的灰衣短打的仆从，奇怪的是，他刚才附耳倾听的时候，明明只听到了一个人的脚步声，为何里面却有如此多的人。不过他们也不像只是仆从，脸上没有仆从的那种小心翼翼与谄媚，通通面无表情，个个身姿挺拔，与姐夫带的兵一样刚毅木讷。
　　他们元府的下人，见着生人都是毕恭毕敬的，来者皆是客，可这家人，这模样……
　　元若愚看着这些奇奇怪怪的人，心里有点发虚，咽下口水准备撤了，后脚跟都抬起来了，谁料那老者说话了。
　　“奴问公子叩门为何?”
　　元若愚给人问的浑身不自在，那人说话感觉都不正常，一句话都在一个调上，说是问却不是问，倒像是质问逼问。和府里的陶阿伯截然不同，此刻的他尤为想念陶阿伯的关怀。
　　“就……就……刚刚……我看见有人翻墙进去了，特意来告知一声，恐是贼人……”
　　元若愚小心翼翼胆战心惊的断断续续的复述一遍，尽量表达清楚了自己的意思。
　　老者闻言只是微微侧头，瞟了一眼一旁的仆从，皆没有任何反应，不过也都是听到了。明明没有得到反应，老者却朝元若愚倾倾身，随即侧立一旁，让出中间的路来。
　　“多谢公子挂念，我家主人请公子入内答谢。”
　　答谢?刚才还逼问这就答谢了。而且他都没有看见他有和谁交流过，怎么就他主人要来答谢他了。
　　元若愚暗中腹诽，内心疑点重重。
　　难不成，这群人是能人异世，江湖术士，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无声的传递消息?
　　这么一想，就合理了。
　　嗯……这萍水居本来就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这些人有什么不被人理解的行为也属正常。
　　只是……这要不要进去？元若愚犯难了。他有点忐忑，这地方神神秘秘的，人也奇奇怪怪的，若是进去了给人……啧啧啧啧啧，元若愚想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刚要退回去逃离这个地方，这方腿才有了动作，就给那老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扯住袖子，就那么随手一拽，自己就落进了门槛里面，然后……那些仆从就这么在他背后关上了门……
　　这请客的方法真是不一般。
　　元若愚看着老者眼珠子都要惊得掉出来了，别看他上了年纪，却胳膊如此有力，他一个精壮小伙居然在他手里如同物什一般不值一提！
　　这些人，个个都身怀绝技，莫说此间主人是何许人了，就算是天王老子玉帝在世他都要信。
　　元若愚觉得，要是他今天死在这里了，都不会有人知道。
　　元若愚不想走，可是那老者刚才扯他那一下让他惴惴不安，如临大敌，要是不进去这人指不定要拖着自己进去了。
　　正所谓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死得格外难看，好汉不吃眼前亏，元若愚只好硬着头皮往前。
　　他是唯一一个进入萍水居的外人，本是可以值得炫耀一番的奇遇。奈何这一路的奇观美景元若愚都没有顾得上看，一心思都是想着该怎么逃出去或者怎么传递消息出去，好教自己不要死得不明不白。
　　这一路走来，路过的地方是小桥流水，曲径通幽，怪石嶙峋，百花争艳，楼宇隐角，百岁榕生。
　　老者带着他在一廊下止步，然后默不作声的离开了，唯留元若愚一人不知所措，进退不得。
　　前面是一幕幕的烟柳画桥，静水幽廊，灯罗云幔，如置天宫九霄，天青风卷幔，碧萝长似带，纱帐拂起，隐隐约约。
　　亭下临水，静立一人，看那背影玉树临风、仙姿卓绝，墨发如泼，羽冠更是点睛之笔，银白色绣纹织锦，举国罕见，此刻覆之与身，颀长的身姿一览无遗。萍水居富，在主家一身；萍水居神秘，在主家一身；萍水居妙，在主家一身；萍水居美，在主家一身。
　　单是这若隐若现的背影，都让人不由得心驰神往，如痴如醉，更遑论他的真容，又是何等的举世无双。
　　不知道这地面铺的是什么，元若愚踩着却觉得阵阵脚寒，刚一挪脚，那神仙公子却转过身来了。
　　“你?！”
　　元若愚瞪着那个被他认定为神仙公子的人，此刻心里翻江倒海，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咬牙切齿。
　　“好久不见，元小公子。”
　　那人确实拥有一副天人之姿，可是，却是一个熟人。
　　“你你你……你你你是……”我爹的私生子。
　　元若愚指着郑栩，结结巴巴难成一句，可见他的惊讶程度。
　　最后那句私生子，在脱口之际被他生生的吞回去了。
　　元若愚是再也不敢说了，一想到之前的事情，背上就隐隐作痛，似乎那顿鞋底子的洗礼就在昨日。
　　郑栩哪里不知元若愚是认出了他，还故意又道出了自己的名字，看着目瞪口呆脸色青白的元若愚，笑得如正午的阳光一般灿烂。
　　“我是郑栩，你忘记了。”
　　元若愚努力的挤出一丝笑容，心里却是后悔不已。
　　“这是你的地方?”
　　有点明知故问了，可他还是想确认，这萍水居为啥就是郑栩的，那个他家私生子的。
　　“是。”
　　“谁给你买的?”固然有了爹娘的否决，元若愚还是不相信这个人不是他爹的私生子，亲爹在外面砸钱养儿子也说不一定呢。
　　看看这地方，修建得比元府还大气，还美观，他实在不相信这是及冠不久的郑栩能拥有的。
　　看着耳畔被风吹动的帘子带动的挂玉铃铛，清脆悦耳，他伸手拽了一把，噢，没有拽下来，给缠得死死的。
　　就说这装饰，没有个家财万贯是做不出来的。元若愚此刻回忆起了元府的财产，这么些年，以父亲在朝廷里的职位，库房早已是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而库房的钥匙在娘亲手里，要是知道了家里库房的情况，肯定就知道是不是爹在外面富养私生子。
　　元若愚心里有了盘算，想着一回家就要开始动手。
　　“你说呢。”听了元若愚的话，郑栩轻笑一声。什么叫谁给他买的，难不成他连一座居所都不能有吗？他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他是没有这个能力的，还有，为什么从见面开始，这元家小子就对他有敌意。
　　不解，不解。
　　元若愚语气阴阳怪气的，那表情，不像是相信的，口是心非的家伙。
　　“呵呵，你能，你自己买的。”
　　郑栩不再与他争辩，问起话来。
　　“听说你看见有人不请自来，特意来告知一声。”
　　“嗯。”但发现是你后，我后悔死了。
　　元若愚低头拈着鞋底子，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因为他怕他说出来，是一腔怨言。
　　他后悔死了自己为什么要多管闲事，还是郑栩的闲事，最好给他家偷光了才好，偷得被子都不要给他留一床盖的。
　　元若愚此刻想什么没有人知道，郑栩却是对元若愚的这片赤诚之心满怀感激，更是欣慰，看来传言不可信，元小公子并非传闻里那般。
　　“多谢了，没有想到元小公子古道热肠。”
　　“呵呵。”
　　元若愚随便笑了笑。古道热肠，侠肝义胆，乐于助人，他倒是可以，可他现在情愿自己是个坏心肠的，最好给郑栩使处坏，让他不要在假惺惺的，明明就是来抢他爹的，还一副虚伪的样子，幸亏他什么都知道，不然就被他这道貌岸然的样子欺骗了。
　　元若愚现在不仅是同情李徕璟更是可怜自己了，他两个同为天涯沦落人，有多悲伤就多悲伤。
　　元若愚什么心情郑栩猜不中，好心情的从腰间扯下一块玉，递出去。
　　“今赠尔一物，当是谢礼。”
　　元若愚没有吱声，眼睛却是瞟了几眼那块玉。有点距离，看不清那玉成色怎么样，但是心动了。随后慢慢的晃到了郑栩面前，手疾眼快的一把从郑栩还未收回去的手里抓过来玉，闷声闷气的道了声谢谢。
　　“谢谢。”
　　元若愚仔细翻看手里的玉，冰凉冰凉的，精雕细琢，纹路也细腻光滑。
　　他对这些好东西已是司空见惯，但也不妨碍他的喜欢。
　　摸着玉佩，元若愚心里美滋滋的，跟捡了金锭子一样兴奋，但面上却不动声色，故作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一块白玉罢了，还以为有什么稀世之宝呢，真小气。
　　哼，肯定是爹爹给他拿的，不是他拿了郑栩东西，这东西本来就该是他的。
　　为了拿的心安理得，元若愚还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把东西据为己有。
　　东西都送完了，元若愚也没有要继续留下来的理由，鉴于对郑栩的印象，于是急不可耐的原路返回。
　　可刚走几步，就听见后面郑栩冰冷的说话声，也不知道对谁说的，反正他刚才在的时候，他们周围是没有其他人的。
　　“把他杀了，埋……他怎么来得就埋哪吧。”
　　元若愚一听这话，脚下一个打滑，差点摔了跤。心一咯噔，掉在地上摔得稀巴烂，恐惧朝他袭来，似乎背后的郑栩变成了庞然大物阴笑着朝他伸出了魔爪，元若愚咬紧了后槽牙撒丫子跑起来了，夺路而逃，比李家的狼狗追一样跑的还快。
　　一边跑，元若愚一边碎碎念。
　　他就知道，这鬼地方，生人进死人出，只是没想到那郑栩看着衣冠楚楚的没想到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元若愚跑的狼狈，被他爹追着打还狼狈，毕竟他爹打不出人命，这郑栩就说不一定了。
　　元若愚此刻只想迅速逃出生天，最后惊惶得鞋都跑掉一只都顾不得去捡，就这样一瘸一拐的跑出去了。
　　一句轻飘飘的话就定了一个人的生死，郑栩何许人也。
　　郑栩皱起眉头，不解元若愚为何离开的那么慌张，自己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对他做什么，怎么就如此害怕他。
　　郑栩此刻还不知道，元若愚落荒而逃为何，不过是误会了他的话，以为是对自己说的。
　　彼时，两人的误会逐渐加深了。
　　郑栩甩起宽大的袖子，落座，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细细品尝，又回味着每次见到元若愚的时候，那人夸张的表现，就觉得好笑。
　　这元小公子，哪里就是一个纨绔子弟了，分明就是一个有趣的活宝。
　　“陛下，这是元公子遗落的鞋。”老者托着元若愚丢的白色绣云纹镶边敞鞋进来，郑栩瞬间收回了表情，面不改色。
　　郑栩从托盘里拿起鞋子看了看，想起这两次的见面，每次元若愚都打扮得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不管是从哪里回来都是干干净净又整整齐齐的一身，气韵如画，温润天姿，人也生的秀丽如玉，白玉无瑕，元夫人也舍得给爱子布置衣食住行，大方又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