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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二场疫病(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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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往前算起的二十年内,米德兰郡遭遇了两场疫病。本文写作时,第二场疫病才刚刚平息,因它而暂停的战争是否将要卷土重来却不得而知。
第一场疫病是弥漫了整块大陆的热病,在一年后被确认由鼠疫引起,这得益于医生们获得了新的设备以便他们能从微观的角度去寻找传染病源,使得关于病源的纷争终于告一段落。然而即使病源的情况已经清晰明了,这场疫病在各方的持续努力下,仍然耗时两年才被彻底消灭。
这一场疫病后,生活在这块大陆上的人数锐减到原来的三分之二,对于一些国家来说,这甚至比它们经历过的任何战争要来得恐怖,它的恐怖之处尤其体现在部分贵族们发现领地上能为他们提供富足生活的劳动力数量锐减到了令人惊恐的水平。
而对于米德兰郡的奥赛罗家族而言,情况要更令人悲伤一些。
在疫病发生时,当时年仅六岁的拉美西亚.奥赛罗被忧心忡忡的奥赛罗伯爵夫妇送去她的舅舅家代为照顾,那时疫病已经在米德兰郡爆发,而奥赛罗伯爵夫妇仅剩的子女,拉美西亚.奥赛罗十五岁的长兄阿塞尼亚.奥赛罗则坚持留在家里指挥佣人照顾初见症状的父母亲。
后来医生才分析出,奥赛罗伯爵夫妇因为去了乡下打猎喝到了不洁净的水,才以位高权重的身份不幸感染了鼠疫而一命呜呼。
将父母亲的尸体火化安葬后,阿塞尼亚.奥赛罗对仆人们进行了长达两周的观察,命令他们每天早上都要脱光衣服由他亲自检查身体上是否出现了红斑,那是热病的征兆。他在确认所有人都健康后才把拉美西亚.奥赛罗从远方舅舅家里接回来。
而第二场疫病的起源就在米德兰郡,与奥赛罗家族仅剩的两位血脉传人有着极其紧密的关系。
四年前,由于奥克利帝国对米德兰郡归属的希亚利亚帝国的侵略战争,一位奥克利帝国的军医因为意外在战场上被炸断了左手手臂。在获准退役后,他凭借拥有一个希亚利亚人母亲的便利,顺利从战争前线维克兰特潜逃到了敌国平静的后方米德兰郡里最大的城镇米德兰,这是他死去的母亲的故乡。
米德兰镇的人们欢迎已经死去的老乔巴的孙子,在战争中意外被炸断手臂导致无法再拉琴的小提琴家维什尼卡.拉什继承他外祖父的房子在这里定居。
老乔巴曾经是镇上的木匠,他会做一些普通的木匠活,也熟练掌握着家传的制琴手艺。他谨守制琴的规矩,将云杉,枫木等木材一丝不苟地地晾晒完足足六百八十天后,才将它们取下切割打磨成各自的形状,雕刻好线条流畅的琴头,上好漆,最后拼成一把音质优异而独特的小提琴放在阴凉的阁楼上,交给来自各地的音乐家挑选。而他的独女也被一个音乐家选走了,也许是她刻意如此诱惑那位音乐家来帮助她实现逃离自己姓氏的夙愿,在她远嫁奥克利后父女之间如此理所当然地断了通信,直到他死去也没有再见过他的独女。
维什尼卡.拉什在老乔巴邻居的带领下,用仅剩的右手从门口地毯下找出钥匙打开这间被死亡的阴森暮气笼罩的房子时,仿佛感受到了那些已经几年不见天日的小提琴随着门板打开发出迟暮的喑哑共鸣,他甚至在难以抑制的激动幻想中听见小提琴的E弦发出躁动的尖锐震颤轻轻敲击他的身体。
他在内心感谢十六年前的疫病,多亏它让大量的居民死去,才让这样一间普通的无主空房得以保留下来不被侵占。
拒绝了邻居帮忙整理的好意,维什尼卡.拉什单手提着行李箱进了屋子里并关上大门。他简单地扫视了一遍,把行李箱搁在墙边,走到客厅里矮长的茶桌边把盖住桌面的粗麻布用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叠起来,落满灰尘的那面朝内,丢到地上,这才终于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在屋子里唯一干净的桌面上。
他就那样颓丧地坐着,耷拉着脑袋和肩膀,两只手也不再能像以前一样交叠在腿上互相握住,只好把右手摊开搁在岔开的腿间,闭着眼睛哼唱缓慢而孤独的小调。
这间屋子的灵魂很好地与他融在一起,因为他是那样阴暗而满怀悲伤,一种行将就木的愤怒积淀而成的悲伤,失去了半条手臂的命运足以让一个仍在壮年的外科医生感到生命的活力无情消逝,在这一刻他体会到了一个孤独老人的心境。
灰尘随着他的哼唱轻轻震动。安静的屋子里只有他的声音是绝对的主宰。
他慢慢哼着,用哀愁折磨着自己的灵魂。年轻的身体里突然迸发出一股强烈的愤怒,报复的精神火焰熊熊燃烧,他突然被这股力量支撑起来,终于彻底松懈下来,微笑着瘫倒在桌上。
周日的清晨,百灵鸟飞到奥赛罗庄园的苹果树上,女仆敲响了拉美西亚.奥赛罗卧室的房门。
奥赛罗伯爵年轻的妹妹正处于还会赖床的年纪,她拥有好的睡眠。
“进来。”拉美西亚.奥赛罗打了个哈欠,侧过头注视着窗外在树梢上跳跃的百灵鸟。她穿着白色蕾丝绣边的精巧睡裙,茶棕色的长卷发已经被她简单地拢在一侧,但仍然将枕头垫在腰后懒散地坐在床上,没有要起床的意思。
拉美西亚.奥赛罗的贴身女仆琼安.阿列思去她的衣柜里找出衣服,一边头也不回地说,“今天是礼拜天,待会您该和伯爵去做礼拜。”
“噢,好吧,我差点忘了今天是礼拜天。”拉美西亚.奥赛罗下床站到镜子前,自己把头发梳理整齐,转着脑袋看了看,在晨曦温柔的光线中,蓬松而富有光泽的卷发周围有轻盈的光点在上下浮动,她从不把那看做灰尘,而是看作一种生活在晨光中的精灵。
琼安.阿列思帮她穿好裙子,将丝袜提到大腿上后用丝带扎稳,把柔顺的卷发盘用珍珠夹子别起来,这格外费了一点时间,因为往常并不需要盘得这么精细,又为她喷上白花味道的香水,确认全身上下都被整理得工整而雅致后,就匆忙将她换下的睡衣抱了出去。
拉美西亚.奥赛罗又站回到镜子前。
她对要表现出的属于淑女的姿态仪容看得非常重要,独自站在镜子前的时候,她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整理从发丝到袖口上让她看起来不那么完美的细节,把黏连在一起的蕾丝扯开,即使她能想象到随着走动它们或许又会黏连在一起。
直到她认为一切已经完美,镜子里微笑着看着她的年轻女士是那样的优雅动人,才会惴惴不安地离开镜子,并时刻警惕完美的形象遭到破坏。
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正迎面走来,“早上好,我的妹妹。今天的你像睡莲一样美丽。”
拉美西亚.奥赛罗回答道,“早上好,阿塞尼亚。今天我起床得正是时候,睡莲还是留给我起不来床的时候吧。”
“是的,你今天起得真早,这让我非常意外。”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在下楼梯时,礼貌地让她走在内侧。
“或许因为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吧!”拉美西亚.奥赛罗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今天百灵鸟跳到了我的窗台上,我总觉得有什么好事要发生了。”
“希望你的预感能够应验。”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微笑着回答,“我听说镇上来了一个小提琴家,可惜他的左手断了,是在维克兰特被战火误伤的。或许神父会邀请他主持礼拜唱诗也说不定,也许我们今天就能见到他。”
拉美西亚.奥赛罗轻呼一声,“他失去了左手?真可怜。”
“听说他还在坚持作曲。他是一个坚毅的人。”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赞赏地说。人们很难在小镇上隐瞒秘密,老乔巴的邻居罗宾夫妇早就将他们探听到的消息分享给了所有认识的人,而后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些隐秘,以便于他们在见到维什尼卡.拉什的时候不会说出什么不恰当的话。
“这么说他还会别的乐器是吗?可有什么乐器是一只手能够演奏的呢。”拉美西亚想起自己房间里那把小提琴,自从她把它放在衣柜顶上后,已经很久没有再想起过它了。
“或许是钢琴?又或许大音乐家们只靠嘴就可以作曲了。”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对此并不关心。
“是吗?那我倒是有点想认识一下他。”拉美西亚.奥赛罗说道。
“克制你的好奇心。”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对他的妹妹十分了解,他语气严肃地警告她,“千万不要招惹一个残障者,倘若他的心灵也一同变得残疾,那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是我们都想象不到的。仅仅是为了你的安全起见,你也应该离他远一点。”
“不至于这样。你刚刚还赞扬他的坚毅品性。”拉美西亚.奥赛罗斜眼眤着她的兄长。
“这是两回事。”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理直气壮地回答,“坚毅当然是一种好的品性,但否能算作一件好事,这要取决于他有没有把它用在正确的方向。至少我认为他应该用他的毅力去学习点一只手就能掌握的谋生技能。创作音乐对一个只剩下一只手的人来说太费力了。”
他们在各自餐位上坐下,拉美西亚.奥赛罗将餐巾平整地铺在腿上,在水盆里认真地把手指清洗干净,而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只是把手伸进盆里按了几下。
他们简单用完早餐,就往东边广场旁的教堂去了。
罗宾夫妇很早就叫上维什尼卡.拉什一起出发去教堂。并不是由于主教已经向维什尼卡.拉什提出过任何邀请,罗宾夫妇发现从五天前他来到这里之后就没怎么出过门,他们担心他不好意思寻求帮助,于是打算今天把他带去教堂认识一下镇上的人,做完礼拜后再在城里逛逛,告诉他生活用品应该怎么买。
维什尼卡.拉什对这件事有些兴致缺缺。
当他明确了目标,将要为它建立计划时,他才发现那是多么遥不可及,通往目标的每一条道路都布满了迷雾。于是他这几天都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各种互相之间毫无关系的旋律从他嘴里胡乱地冒出来。总要让身体有点什么事可做来麻痹脑子,以防一个清醒的脑子会发现当下让人无可奈何的切身处境。
他察觉到不断有人悄悄打量他,并且试图不打扰到他,但他敏感的神经把那些打量全部捕捉了起来,变成脑海中嘈杂的嗡鸣。
太糟糕了,从一开始就错了。他混乱的脑子疲惫地想着。
维什尼卡.拉什听到某处传来女人的窃窃私语,“我还以为他的整条手臂都断了,原来只是肘关节往下,这样也并不太影响他的英俊,至少走路是平稳的。”接着他又听到一个男人呵斥这不礼貌的议论。他麻木地听着,连目光也没有偏过去。
在众人散去时,维什尼卡.拉什如获释一般逃离教堂。
他不知道该去哪,沿着石子路向教堂阴面走去,直到看见教堂后的墓地。这墓地里十几年内的新墓大多是疫病时期建起的,他留神地看着上面的死因,心情越来越振奋,突然地,他听见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喊自己的名字。他猛地打了个哆嗦。直到意识到那是现实中发生的声音,才转头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罗宾夫妇在墓园外看着他。
……
在礼拜日以外的日子,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常常在七点时随着机械座钟报时的声音一同醒来。拉美西亚.奥赛罗比他晚上许多,大约在八点到九点期间,这取决于那天的天气是否晴朗。
拉美西亚.奥赛罗还在发育。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因此并不要求琼安.阿列思叫醒超过八点还在沉睡的拉美西亚.奥赛罗。
如果是礼拜日,贵族们出于体面,以及展示对上帝至高尊敬的考虑,会格外早起一些以留出充裕的时间供他们整饬自己的仪表,即使教堂就在离府邸不远的地方。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早晨,拉美西亚.奥赛罗在七点时随座钟的自动华尔兹乐曲声一同醒来,并与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一起坐在餐桌上用餐。
在用餐前,即使是早餐也不例外,主人调整好端坐的姿态并将餐巾垫在腿上或胸前后,男仆会端着净手水盆与毛巾走到跟前请主人们保持优雅节制的卫生与用餐习惯,这时候与仆人交谈会被视为不通礼仪。正确的做法是,完成净手后,不要东张西望,等待布菜的仆人推着四个脚安装了轮子的小推车进入餐厅,依次为主人们端上菜肴。这一套已经在希亚利亚这片土地上传承了三百年以上的礼仪规范,现今还没有显露出疲态,仍然在贵族的家庭里被忠实地执行。
小推车在餐厅里铺设的地毯上安静地经过,男仆穿着和主人们脚上一样专门用于在地毯上走路的室内拖鞋,在完成上菜后,站到餐厅角落的墙边等到主人的指令。
希亚利亚贵族的早餐大部分时候是精面粉制成的面包,夹着果酱或淋上蜂蜜,早上喝咖啡,牛奶或者茶。面包使用边缘围饰着彩釉花纹的花瓣状瓷碟盛装,旁边整齐摆放好银制的刀叉,牛奶或茶则使用配套的瓷杯。
拉美西亚.奥赛罗只喝牛奶。今天阿塞尼亚.奥赛罗陪她一起喝牛奶。
“你要出门?”拉美西亚.奥赛罗看见阿塞尼亚.奥赛罗穿了便装。
米德兰镇没有能与希亚利亚首都媲美的繁荣的贵族间社交活动。更多的时候,阿塞尼亚.奥赛罗在家向仆人探听小道消息,并将它们用于写作,致力于成为一个对风土人情十分熟稔并精通于古代戏剧的著名诗人。他不喜欢狩猎,赌博,□□和交游。
“有一些军事上的事情。”阿塞尼亚.奥赛罗回答道。他有些神情恹恹。
“是什么事?”拉美西亚.奥赛罗警觉起来。
“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阿塞尼亚.奥赛罗犹豫地皱起眉头,经过短暂的思考后他突然体现出一种果决的冷静,他威严地说道,“你不需要知道。”
年逾三十的男人表现出恰如其分的担当与威势,此时兄长与侯爵的身份带来的职责统合到一起,阿塞尼亚.奥赛罗严禁拉美西亚.奥赛罗参与她的身份能够为之提供影响的一切家族事务。阿塞尼亚.奥赛罗坚信女人从自身混沌的智慧中诞生的无用野心会带来不可预估的糟糕后果。他本能地厌恶女人的野心,将其视作一种潜在的威胁,至今未婚。
“我不过是在关心你。”拉美西亚.奥赛罗不满地说道。她深知兄长并不如他自己期望的那样英明果决,由于缺乏父母的教导,阿塞尼亚.奥赛罗对自己的行为和选择是否正确总保留着深切的疑虑,他的心中弥漫着孤儿的自卑。随着数十年来平静岁月的流逝,他表现得愈发狂傲,但那孤儿的心让他一直难以拒绝拉美西亚.奥赛罗在情感上提供的援助。
奥赛罗家族在四十年前获得了它最光辉的岁月。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的祖父阿塞尼亚.金.奥赛罗伯爵在战争中收获了爵位与封地,但也不幸于战争后被暗杀而丢掉性命。继任的伯爵为了缅怀祖父的荣光,将阿塞尼亚的名字交给长子继承。
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在父母的殷切期望中长大,少年时期的他谙熟骑射,对夺去他祖父性命根源的战争心怀畏惧又充满少年人的无知勇气,而这勇气却被逐渐增长的年岁中接触愈多的军事记录消磨殆尽。
而后,天灾一般的疫病吞没父亲与母亲的生命,并将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的安全感彻底摧毁。恐怕没人能看出,他已将自己当成一个历史书中的人物。
但这一次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对妹妹的询问表现出坚定的拒绝态度,“不用担心,战争与我们关系不大。”
不同于她的兄长,拉美西亚.奥赛罗并没有受到关于祖父如何奋勇杀敌的熏陶,她对兄长的能力无从估计,便将它设想至最差的境地。阿塞尼亚.奥赛罗的强硬拒绝并没有抚平她的忧虑,反而令她更为惴惴不安,她认为这是由于阿塞尼亚.奥赛罗对未来也没有准确的预计,因此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不想每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拉美西亚.奥赛罗委婉地抱怨。镇上一成不变的生活已经令她感到烦躁和怠倦。由于维克兰特正在进行的战争,今年夏天她无法去到维克兰特附近的密莱尔湖边度假,这第一次引起她对于时间流逝和命运捉弄的警觉。因此她决定开一家垄断全米德兰郡的商店,经过对身周事物的打量后,她把目光放在了托其拉商人带来的香料上。“我想开一家香料商店,你认为怎么样?”
“你是尊贵的伯爵的妹妹,我不建议你这样做。”阿塞尼亚.奥赛罗立即否定。
“是的。但我现在没法去维克兰特度假了,这是事实。有什么比呆在家里无所事事还要更不体面的事情吗?”拉美西亚.奥赛罗理直气壮地回答道。“我被大家嘲笑是你希望看见的吗?”
“谁敢这样嘲笑你。”阿塞尼亚.奥赛罗用餐完毕将刀叉搁在托盘边,银制的刀叉发出钝钝的撞击声,正如他此刻努力压抑的愠怒一般。
“你不会知道他们怎么背着我们议论。或许他们已经这样说了。”拉美西亚.奥赛罗说道。
“你什么都不需要做。”阿塞尼亚.奥赛罗仍然拒绝,但他犹疑的沉默说明他的内心想法并不如他短促的话语那样坚定。事实上,他已经开始考虑如何开一家香料店,并将它在名义上赠送给拉美西亚.奥赛罗。
与此同时,维什尼卡.拉什与来自托其拉的香料商人波米莱奇.尼古拉在酒馆中达成了一项秘密生意。
“我没想明白,您要中东地区的壁虎,甲虫做什么?”波米莱奇.尼古拉好奇地看着维什尼卡.拉什这位自称曾是小提琴家的独臂男子。
在希亚利亚以南的大陆上,有些民族会用甲虫磨碎的粉末制作颜料用于刺青,这种技艺传入这片大陆后,这片大陆的人们学会用它制作绘画或者服装染料。但在八个世纪以后的现在,使用泛着金属光泽的虫子制作的染料已经成为一种炫富的奢侈品。
“我认为它们有潜力成为新的香材。”维什尼卡.拉什解释得及其简略,对于自己的秘方表现出吝于分享的态度。
“用甲虫和壁虎做香材?……真是奇怪。”波米莱奇.尼古拉好像听到了不可思议的传闻一般震惊,但仍然克制地小声说道,并将头更倾向维什尼卡.拉什,托其拉人特意蓄起的拉杂胡须在那张久经日晒而变得通红皲裂的老实人脸庞上颤颤巍巍地抖动,表现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这并不是异想天开。”维什尼卡.拉什摇摇头,他端起酒杯仔细端详,试图看清里面的杂质,“在二十年前,又有谁想过用酒精充当香水的溶剂呢。事实上,我已经用本地生物找到了制作的方法。我之所以拜托你不远万里从托其拉送来这些生物,只是为了人们不假思索便往上附加许多神秘的想象。你一定能理解吧?”
“我从托其拉来,将香料运来这里,是因为希亚利亚没有。”波米莱奇用他蹩脚的口语表达出了这个意思。
“是的,对于生长在托其拉的大多数香料来说,希亚利亚的气候并不合适。”维什尼卡端着有些混浊起泡的麦啤,终于抿了一口,而后皱眉,“也许,掺杂了托其拉生物萃取物制作出的香水会有些味道上的区别,但既然已经证实了可行性,那么……调制出合适的配方就只是时间的问题。”他有些犹疑地皱起眉,声音变得更小,令人看了不免泛起同情,将他当做一个对前路充满迷茫的不幸者。
“我可以帮你找到尽可能多的小动物。”波米莱奇.尼古拉安慰他,他因酒精而愈发通红的脸上洋溢着冒险者赖以寻觅奇迹的的热情,他自然地相信了维什尼卡.拉什的神奇创造,这是因为维什尼卡.拉什已经事先充满信任地预付了定金,“在我们那里,小动物是最不值钱的。屋子角落里的蜘蛛网上常常挂着小虫子,半夜会有壁虎从枕头边上爬过,去撒尿的时候能看见甲壳虫从草丛里四散飞奔。唯一需要担心的事情是,它们的寿命够不够让他们旅行到这里。”
“尸体也可以。”维什尼卡.拉什回答道。
……
在奥赛罗家族最光辉的时候,阿塞尼亚.金.奥赛罗伯爵是国王的叔父兼左膀右臂威尔逊公爵的座上宾。但自从阿塞尼亚.金.奥赛罗伯爵在战场上丧命,爵位留给他疏于管教庸碌平凡的儿子继承后,奥赛罗家与首都的上流圈子逐渐断了联系。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的父亲别无长处,唯一的智慧用在如何保证自己能过着蛀虫的生活上,也或许这是超脱好高骛远的庸人自扰之后崭新的智慧在庸俗世界中的显现,他在米德兰郡拥有大量田产,以保证他们靠地里的产出就能维持伯爵家庭的日常开销。但到目前为止这种智慧还没有得到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的认可。
在维克兰特作为前线的战斗还处在焦灼的境况时,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对战争什么时候结束还抱有盲目的期待,他将这场战斗归因于几百年间希亚利亚与奥克利帝国对于边境线的摩擦,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奥克利帝国新任总统一意孤行发动的侵略战争。在希亚利亚的奋力抵抗下,疯狂的奥克利军队将战火烧到了逼近希亚利亚首都的城市,离米德兰郡还有一段距离。这时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的香料商店已经开了一年,由拉美西亚.奥赛罗亲自管理以供她消磨时间。
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终于意识到局势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和缓,来势汹汹的奥克利军队表露出要使希亚利亚的国王宝座改头换面的野心。他因此迫不及待地想要施行一些阴谋家的行为,好跟上这一场令时代的天空也改换颜色的侵略战争。
在拉美西亚.奥赛罗对此并不知情的远行中,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冒着巨大的风险与奥克利帝国军官葛瑞.亚德暗中结识。起初,他没有冒昧地提出将妹妹嫁给这位年轻世袭军官的请求,直到他内心中用以评判身份地位与能力品性的考察期过去,他认为再也没有比葛瑞.亚德更合适的亲眷,便果决地将这一赌注掷上赌桌。年轻的军官为了安抚好他的内应,同时也怀有一些不便在明面上提起的私心,在对遥远异国从未见过的美人报以饱加溢美之词的夸赞后,与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一拍即合。
蒙主的福音与家族的荣光照耀,葛瑞.亚德在去年成为中校,年届二十七岁。他曾有过一任妻子,在他身处部队只能往家中寄回一封封情书表达思念与眷恋时,妻子正耽于独守空闺的美貌再度被人猛烈追求的激情体验。这件事情葛瑞.亚德原本打算大度地揭过,只要他妻子的家族表态不会再支持妻子的逾矩行为,但他们的交涉不欢而散。从那之后他便明白挑选妻子应该看男人而不是看女人。
……
波米莱奇.尼古拉如他们一早约定的那样带来了托其拉的小动物。他坐在拉美西亚.奥赛罗散发着新装修木头气味的香料商店里,端起茶斯文有礼地呷了一口,茶杯埋进他唇周托其拉人浓密卷曲的胡子里,髭须上泛着得意饱足的光亮。
小动物们在一个玻璃箱中,波米莱奇.尼古拉看到维什尼卡.拉什进来后,不等他入座,便急不可耐地揭开包在玻璃箱外侧的纸片,向他展示里面因整齐而显得不那么令人恐惧的小动物陈列间。他用钢板和瓦楞纸板为每一个族群隔出一个个狭窄的生存空间,小动物焦躁地在那一片狭小的空间中恐惧地乱撞,啃噬他为了能让它们有一片立足之地而特意塞进去的瓦楞纸板,而有些稍大些显得更有智慧的动物懒散地趴在纸板上一动不动。
“好久不见。你不知道这事有多难办。为了让它们不在路上饿死,我在抓到它们之前甚至观察了它们吃什么。”波米莱奇.尼古拉看着比一年前见面还要更加憔悴的维什尼卡.拉什,有些犹豫又傲慢地问道,“怎么样,你的香水实验还在继续吗?能卖出去吗?”
波米莱奇.尼古拉看着眼前的特别雇主穿着袖口泛黄的旧衣,腰带的形状也凌乱而丑陋,像每一个孤僻独居的残疾人一样过着无法照顾自己的艰苦生活,这让他起了健康人对残疾人都会产生的怜悯之心,又感到没由来的亲切快慰,好像这半年来他在家乡寻找小动物并将它们抓捕,经过辛劳的长途跋涉后将它们从托其拉送到希亚利亚的疲惫被维什尼卡.拉什一同经受了。
维什尼卡.拉什的疲惫神态让他正在忍受的苦痛不复初来米德兰郡时那样被人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是一个成大事者必将遭受的磨难,他看起来已被艰难的生活将壮年的志气消磨殆尽,余生只能在郁郁寡欢中度日。自他来时算起,这一年里他很少走出那栋乐器幽灵们合奏出死亡之曲的房子,每次他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都比上一次还要更加颓靡的气质总让人惊异于生机衰退之迅速,并产生出对于恶魔实质化般毁灭嗅吸的惊恐。拉美西亚.奥赛罗眼睁睁看着他从盛放中衰败,好奇心日益浓重,终于不顾揭露自己正在偷听的事实从门后走出来,“你会调制香水?”
维什尼卡.拉什被吓了一跳,拉美西亚.奥赛罗也终于看见桌面上的小动物陈列箱,里面是独角仙,壁虎,蜥蜴,蝎子和一些辨认不出种类的丑陋昆虫,她捂着嘴险些惊叫起来。
“我在宫廷里拉琴的时候,结交了专为皇室服务的调香师朋友,跟他学过一段时间。”惊吓过后,维什尼卡.拉什依然恪守保密的准则,他经过再三犹豫而说出的这句话被听者认为是为了取信于他们而违背他本来意愿无法再被继续保守的秘密。
拉美西亚.奥赛罗能够体谅让一个残疾人试图隐匿于世的苦楚,连那个本该被嫌恶不已的箱子也变得可以容忍起来。她小心翼翼地重新寻找问题的界线,试图在不伤害维什尼卡.拉什的范围内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可是我从没听过用这种动物制造香水。”
“那是因为在此之前,人们并没有发现藏匿于它们身体内的气味。麝香也是从动物身上提取来的。”维什尼卡.拉什不愿多说。
“噢,那的确是的。”拉美西亚.奥赛罗若有所思地点头附和。“只是这些动物也太可怕了,我如果知道真相是绝对不愿意买的。但是……你已经成功了吗?”
在维什尼卡.拉什犹豫的时候,波米莱奇.尼古拉带着洋溢的欢快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地说道,“他早就成功了!他是一个天才。”
拉美西亚.奥赛罗仔细打量着维什尼卡.拉什五官对称而公正的面庞,一位曾经不需多说就能让人承认他优雅卓绝,而今应当被誉为坚毅过人的音乐家调香师,这样一个男人和他的香水能给她带来什么?毫无疑问是一个传奇般的名声,而她的名字或许也能被这个传奇故事一同记录流传。
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与愉悦涌上拉美西亚.奥赛罗的心头,她体会到一股迫不及待的力量催促她去使出任何伎俩来达成这一愿望。
维什尼卡.拉什在她洪水般的热情的步步紧逼之下手足无措地仓促答应了与她签订售卖条约,却在她屡次造访他的家时闭口不提,仿佛试图用沉默来销毁他们的协议。到最后终于是拉美西亚.奥赛罗不得不放弃这漫长而仿佛毫无尽头的等待,同时也止步于他的实验室之外,对那间对她封闭的秘密实验室产生了浓重的好奇。她拜访维什尼卡.拉什的频率随着她对达成目的逐渐失去希望和婚期的临近而降低,又随着百无聊赖时好奇心的滋长而逐渐升高。
拉美西亚.奥赛罗那傲慢的好奇心非但没有引起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对一个残废男人的恐惧,反而激起了他血脉中自由而野蛮的同源好奇心。维什尼卡.拉什面对伯爵并不像他面对拉美西亚.奥赛罗这样光鲜美丽的少女一样局促,他展现出训练有素的教养与学识,让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因他不卑不亢的智者风度而引为知己。
……
久违的迷茫感觉在维什尼卡.拉什短暂的生命中第二次袭击了他。他又产生了与一切流落世上的孤儿一般无二的惶恐和无措,当遵守世范与否的行为准则都不再能成为他的指导,他在怀疑中不断思考生命意志的本源,他的父母未来得及教导他的内容终于在此刻作为对他敏锐感觉的褒奖被宇宙灌输进他的人类头脑中,他怀疑起原本对人类族群善恶本性的怀疑,随即意识到这一切都不过是宇宙意识的把戏,这样的把戏在他彻底醒悟或放弃醒悟之前足以拖住他的步伐。
他彻底意识到这是一种有用的方法,一种光明磊落的计谋,一种庞大智慧在随意安排它掌控下的零碎智慧,他无法克制住那仿佛走在莫比乌斯环上无穷无尽的思考,他本性中的贪婪远胜过懒惰,他不断想到跳出迷局的办法又不断将它们否决,他宁愿让自己的敏锐知觉在循环中蹒跚至麻木,也不愿当做从未想过一样放弃一切已被他触碰到的宇宙意识的触角。
在一切人都无知无觉的时候,维什尼卡.拉什完成了实验的第一阶段,他骤然从紧张中松弛下来,陷入了突兀出现并致使他疲惫不堪的怀疑之中。
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笃定他和维什尼卡.拉什是一类人。他欣赏维什尼卡.拉什的沉默,从沉默中嗅出一股不凡的毁灭气息,他眼看着拉美西亚.奥赛罗的屡次拜访令小提琴家烦恼而苦闷,得意洋洋地享受着小提琴家顾虑着风度对他不便明言的求助,并对维什尼卡.拉什偶尔只会对他流露出的挣扎的脆弱表现暗自窃喜。
“我愿意为你提供任何帮助。”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曾向他许诺。
维什尼卡.拉什犹豫地看着他,几次起身又坐下,最后站起来脱下身上的实验服对这位身居高位的不速之客表示欢迎,“谢谢您的慷慨。”
那天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第一次在他家里呆到晚上,直到天色全黑才行色匆匆地披上毛呢外套坐上马车离开。
在维什尼卡.拉什第二次陷入迷茫时,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巧合地再次向他许诺愿意为他提供一切帮助。这句话在寂静的房中掷出后维什尼卡.拉什的短暂犹豫让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认为此时是一个更进一步的好机会,他以挚友的身份问道:“你最近有什么烦恼吗?”
维什尼卡睁开忧郁的眼睛,眼下的青黑证明他正在忍受难眠的夜晚,“伯爵大人,您见过人们的死亡吗?”
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首先想到维什尼卡.拉什举目无亲的处境,而后立即将这个猜测否定,将它理解为维什尼卡.拉什仍然患有对战争的心灵创伤,这又令他想起了他与葛瑞.亚德中校暗中往来的书信中那些遥远的数字。他恐怕自己无法得体地回应这一问题,而在维什尼卡.拉什眼里,他仿佛极为敬重生命一般对这个话题保持了应有的沉默。
“伯爵大人,您惧怕死亡吗?”维什尼卡.拉什问道。
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意识到这不是他流露出傲慢态度的好时机,“我惧怕不合时宜的死亡,这将给亲友们留下悲痛,但灵魂能回归天父的怀抱。”
“您憎恨死亡吗?”维什尼卡.拉什接着问道。
“人类太过渺小,以至于死亡也太过渺小。”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回答道。
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与维什尼卡.拉什彻夜长谈,直到第二天上午见到忧心忡忡地站在维什尼卡.拉什院子内的拉美西亚.奥赛罗,他才意识到他对维什尼卡.拉什的关注已经超出了普通朋友的地步。出门时他忽然注意到庭院内枯萎的落叶,猛然发现秋天已经到了。
他们乘坐一辆马车回去,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发现拉美西亚.奥赛罗神态紧张,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不停偷窥他又不停避让他的视线。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认为拉美西亚.奥赛罗发现了一个不便直言的秘密,他在心里焦躁地思考应对方式,逼迫自己在拉美西亚.奥赛罗问出来之前想到一个合理的借口。但拉美西亚在以凝重的神情记秒之后,她终于无法克制地开口问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你是什么意思?”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不动声色地问道。
尽管身在马车里,拉美西亚.奥赛罗仍然警惕这个不寻常的秘密会从自己口中泄露。她说出这个猜测并不是为了对维什尼卡.拉什造成伤害,她只是对兄长前所未有的亲昵态度产生了异样的隐忧,“他曾经为宫廷拉过琴。或许他认识什么奥克利的权贵也说不定。”
“不要紧。”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看了眼忧心忡忡的妹妹,把她的担忧当做出嫁前对兄长的格外依恋和对未婚丈夫身份的不安,以至于在临近婚期的此时下意识地夸大其词来博取自己的关注,又同时为她不够敏锐的直觉松了口气,“我会注意的。”
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自信比妹妹更了解维什尼卡.拉什。而了解得越深,他就越能体会到一种独名为维什尼卡.拉什的魔力,尤其在他假意搀扶从实验室出来的维什尼卡.拉什并帮他脱掉外套时触碰到左臂断肢的尾端时,心里总涌出一股强烈的满足感,想要把他的左臂紧紧抓在手里。
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份感情是出于什么,又是否属于任何美德中的一种。
……
凛冬的战火打碎了希亚利亚首都的宁静,拉美西亚.奥赛罗被阿塞尼亚.奥赛罗秘密送往葛瑞.亚德军队驻扎的位置成婚,她直到这时才知道自己订婚对象的真正身份。
拉美西亚.奥赛罗登上离开的朴素马车,为这头一次不是为了度假的离别感到不安和悲伤,她抱着死别的心情向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告别,终于意识到当初哥哥为她定下这门婚事的深意,此刻他们正在危险的边缘分别逃往两端。
“哥哥,请你答应我,你会保护好自己,也会保护好米德兰郡。”拉美西亚.奥赛罗流露出小女孩般的脆弱。这样的神情在她经营起香料店后就再难以看见,而今她被迫隐匿身份地远走并将香料店归还给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无助的表情终于又回到了她脸上。
“路上小心。”阿塞尼亚.奥赛罗伯爵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腕,“亚德中校是个可靠的人,听说他今年会升为上校。他会保护好你的。”
……
当拉美西亚.亚德再度回到米德兰郡的土地上时,这片土地刚刚易姓更名,不动刀兵地归属了奥克利帝国。几乎一切都和上一个秋天她离开之前一模一样。
拉美西亚.亚德从富丽堂皇的马车上走下来,站上熟悉的道路时,插鸵鸟毛的大礼帽边缘轻薄的白纱掩不住着她脸庞上炽热的泪水。葛瑞.亚德扶着她因忧虑的消瘦而更加纤细的腰肢,完美地履行了一对久别重逢的恩爱眷侣中的丈夫应尽的义务。
如今他的少将头衔比公爵次子的名声还要显赫,米德兰郡将成为他的封地的传闻在奥克利首都的上流阶层中传得人尽皆知,以至于近来他已经不把战事太过放在心上,开始计划如何令妻子尽快怀孕。
熟悉的故土使拉美西亚.亚德短暂忘记了曾经远走的他乡的时光,她熟练地重拾起自己的香料店营生,自然而然地与往日交往的商贩和主顾们恢复了联系,一切都与她走之前别无二致,似乎那段整日对着陌生的巨大空床感到忧伤的日子从未在她心里留下半点痕迹。但也正是如此,她犯了一个她至今未婚的兄长未能注意到的致命错误,她过分轻忽了特意为她调离前线的丈夫的感受,甚至以他的高贵身份为由拒绝了他以参与香料店的事务为借口监视她的生活的阴暗心思。
熟悉的不安与愤怒再次毫无理由地袭击了葛瑞.亚德。他迫不及待地命令下属夜以继日地密切监视维什尼卡.拉什的一切举动,又在一次巧合般的冲动中质问有关阿塞尼亚.奥赛罗的事情,在阿塞尼亚.奥赛罗支支吾吾的躲闪话语中,葛瑞.亚德再度品尝到了被背叛的愤怒。
“我已经知道了一切。”葛瑞.亚德鄙夷地看着阿塞尼亚.奥赛罗。他不敢相信这时候他竟然还试图用蹩脚的表演来庇护他的妹妹。
“哦,是,是吗。”阿塞尼亚.奥赛罗在他尖锐的审视目光下感到毛骨悚然,他难以站直,感到格外的难堪又恐惧,他颤抖着嘴唇试图辩解,“这一切都是魔鬼的引诱,但我以奥赛罗家族的名誉保证,绝对没有违背天父戒律的事情发生。”
他还不知道葛瑞.亚德误把他时常停在维什尼卡.拉什屋外几百米处的马车当做拉美西亚.亚德与小提琴家私通的证据。他总是披着昏暗的夜幕悄悄乘马车过去,领受命令监视维什尼卡.拉什的那个粗心的军官并没有发现从马车上下来后做贼心虚般东张西望地跑进维什尼卡.拉什的庭院的人的确是马车真正的主人,他激愤地认为这是拉美西亚.亚德的拙劣伪装,而阿塞尼亚.奥赛罗暗中为她提供帮助。
“全知全能的天父啊,我已经受住魔鬼的诱惑,克制住对维什尼卡.拉什产生的罪恶的觊觎之心,我们之间如此清白!面对任何人的质疑我都不会感到羞愧。”阿塞尼亚.奥赛罗在心灵中如此为自己辩解。
葛瑞.亚德冷笑,“如果你继续执迷不悟的话。我就派部下去杀掉拉什。”
“为什么!”阿塞尼亚.奥赛罗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葛瑞.亚德在他眼中变得如此陌生,奥克利帝国阴险狠辣、欺凌弱小的民族劣性在他身上招摇地展现,更令阿塞尼亚.奥赛罗感到毛骨悚然的是,他一厢情愿的平等假象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悄然粉碎。阿塞尼亚.奥赛罗神色颓靡,嘴唇颤抖了好一会才说道,“好吧,你希望我怎么做?”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的马车出现在那个残废小提琴家附近。奥赛罗的姓氏已经不具备任何效用了。”葛瑞.亚德对他识趣的态度回报以含蓄的警告,错失了最后一次当面理清真相的机会。
在一墙之隔听完这段对话的女仆琼安.阿列思蹑着脚悄声走上二楼打开拉美西亚.亚德卧室的门,对着正准备呵斥的拉美西亚.亚德长长地“嘘——”了一声。
拉美西亚.亚德手上还捧着一串珍珠项链,她正在挑选三天后的晚宴要佩戴的首饰。她的眼神有些迷惑和烦躁。“什么事?”
琼安.阿列思蹑手蹑脚地走到她旁边,弯下腰在她的耳朵边用极其细小的声音说,“亚德少将对伯爵说要么杀掉拉什,要么与他断交。”
拉美西亚.亚德认真地思考了许久这句话的含义,最后她猛地站起身道,“不行!绝对不行!他的香料配方就快完成了!”她怒气冲冲地把珍珠项链放在梳妆台上,立刻就要下楼去找她的丈夫对峙。
“少将正在气头上,您不要冲动!”琼安.阿列思赶紧拦住她。
“你说得对。我得——趁我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在商议什么,我这就去问问他什么时候能把成品定下来!”拉美西亚.亚德想到,她得做好最坏的准备,如果她的丈夫不由分说地执意要他们和维什尼卡.拉什断交,或许她就能下定决心把香料配方偷出来,反正维什尼卡.拉什也没几年可活了,她这样说服自己。
拉美西亚.亚德换好出门的装扮,在楼下与葛瑞.亚德匆匆对视了一眼,“我去香料店看看,这两天有一批货要到了。”
葛瑞.亚德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拉美西亚.亚德收回视线,尽力克制住自己焦急的脚步,与往常无二地登上她的马车。
“盯着她。”葛瑞.亚德吩咐副官莫西朗.达尼,阴郁的面孔转向空荡的大门,凝视着拉美西亚.亚德身影消失的地方。
拉美西亚.亚德的马车在维什尼卡.拉什的庭院前停下,她敲开了庭院的大门。“我们进去谈。”拉美西亚.亚德神色凝重,她注意到维什尼卡.拉什疲惫的眼神盯着她,冷漠地向她倾诉他早已厌倦了她的催促,她的紧张感变得愈发浓郁,“怎么回事,你还是没有决定吗?我上次来的时候你给我闻的那个味道已经非常好了,像那样就可以了。”
“不……不,不!”维什尼卡.拉什猛地在门口站定,伸出仅剩的右手挡住门框,“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他的脾气变得如此古怪,神经质似的对她跺脚怒吼,不修边幅的胡子也在空气中震颤,拉美西亚.亚德仿佛看见无数的灰尘从他的纠缠的胡须间被抖落到空气中,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嗅到了浓郁的腐朽尘埃的味道。她无法忍受地摆手驱散幻想中的灰尘,而后想到此行的目的是要拿到他记录下来的配方。她双手用力按下维什尼卡举起的右臂,“至少先让我进去。让我闻闻你的其它作品,我们一起决定,好吗。别忘了是谁一直在为你无偿提供那些名贵香材。”
他们走进房子里,维什尼卡.拉什的态度平静下来,他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借口,“这是我的第一支作品,它是特殊的,我一定要让它完全贴合我内心的香气才行。”
或许这是最后一支。拉美西亚.亚德怜悯地看着他,她已看出在维什尼卡.拉什着魔般追逐心中虚无缥缈的完美香气的这些年,他的精力正在慢慢衰竭,让他倾尽自己一切寻找的完美香气或许只是旧日的浮光掠影构造的一场幻梦。“好吧。你先去把胡子刮干净,我们需要慎重地重新商议我们之间的协议。”
她将维什尼卡.拉什支开后,悄无声息地溜进那扇一直对她紧闭大门的实验室,瞬间被琳琅满目的玻璃瓶罐间孕育的神秘冷清气息摄住心神。她的视线在维什尼卡.拉什实验室里不安地游移,在房间里唯一一张干净的桌面上看见一本羊皮本,直觉的灵光告诉她这就是她要找的配方。拉美西亚.亚德匆匆翻阅,看见上面被她视作代号的单词在不同页间重复出现,她认定这就是调香师内部秘传的香料记号,立即把它收到自己的风衣内袋里,迅速赶回客厅坐好。
维什尼卡.拉什再度出现时,那丛浓密的胡须已经消失不见,露出的消瘦下颌风华不再,忧郁的目光即使在自己的家中也不安地扫荡,脸颊上新添了一块鲜红的伤疤。
他们沉默着对视,维什尼卡.拉什被香水的谎言一再折磨的耐心已临近崩溃的边缘,拉美西亚.亚德未察觉自己正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他,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有立刻离开。
维什尼卡.拉什越看越觉得她面目可憎,他深吸一口气,脑中的混乱词句像是在白纸上飞舞,他痛苦地扶住额头,格外低沉的声音像拨动小提琴滞涩的g弦一般在房屋客厅的空腔里振动,“明天再来找我。”
拉美西亚.亚德立刻答应,她强作镇定地登上马车,直到马车已经远远驶离那座她不愿再踏足半步的房屋才感到心跳缓缓平稳下来。
维什尼卡.拉什把拉美西亚.亚德送走后,坐在客厅再度陷入了长久郁积在心中的苦闷。那股摄住他的疯狂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消失,阿塞尼亚.奥赛罗的频频拜访逐渐摧毁了他内心执着于复仇的专注,他被迫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注意到那些被当做无用之物的孤独和悲哀。
他终于从冷漠的无边寂静中解脱,对自身的处境产生了愤怒以外的怜悯。在细菌培养成功后他无需再担忧自己是出于懦弱才想退避到阿塞尼亚.奥赛罗承诺的避风港中,他感到选择的权利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手上,这让他终于能够高高在上地俯视两个选择所指引的命运,头一次对自己的心灵发出直白的质疑。
“我于众人离弃时,
走上孤独的坦途,
怀抱生命赠予的永恒迷惑。
辩证光荣与正义,
找寻善恶的彼岸,
人要如何在生命的洪流中获得一席之地?”
他按下新的困扰,走进实验室,看见放置细菌培育记录手册的位置上空空荡荡的桌面。
他知道是拉美西亚.亚德把它拿走了,但他只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感知到了命运的决意。他误以为他能摆弄命运,却被命运的岔路谜题拷问得精疲力尽,而现在命运终于收回了它对挑衅者的刁难。
维什尼卡.拉什把所有培养皿装进密封罐中,又把罐子匆匆掩埋在院子里。
……
直到葛瑞.亚德的副官莫西朗.达尼关于第二次疫病的回忆录在他死后被公之于众,我们才得知四年前这片大陆上第二次疫病爆发的真相。
莫西朗.达尼确认拉美西亚.亚德与维什尼卡.拉什之间存在的私通行径后,葛瑞.亚德令他杀死维什尼卡.拉什。
在受命的亲卫队意图伪装成强盗损毁房屋的过程中,一个队员无意中将存放培养皿的密封罐打开,又将这些垃圾随意地丢弃在堆满垃圾的地上。
不久后,疫病在米德兰郡蔓延开来。葛瑞.亚德为躲避疫病逃回奥克利首都,并命令阿塞尼亚.奥赛罗和莫西朗.达尼共同抵抗来势汹汹的疫病。但很快,疫病就蔓延到其他郡地,奥克利帝国军队不得不暂时放过负隅顽抗的希亚利亚国民。
而几年后,随着病毒溯源,人们根据第一对受害于该类细菌的死者罗宾夫妇推测疫病的根源与维什尼卡.拉什有莫大关系。直到莫西朗.达尼接到葛瑞.亚德的通讯信息,才知道维什尼卡.拉什在断臂前曾是奥克利军队的战地医生。拉美西亚.亚德回想起窃取的羊皮本的存在并将它交给莫西朗.达尼,亲卫队的医生认出了那些符号的含义。
随着瘟疫的罪魁祸首被揭开面目暴露其弱点,从米德兰郡向外蔓延的疫病也逐渐平息。维什尼卡.拉什,这位撒旦的化身,他在人世中最后留下的罪恶终于落下帷幕。
葛瑞.亚德少将没有再回到他的封地,他正依奥克利帝国国王的要求乘马车前往尘封的战争前线将功赎罪。莫西朗.达尼在自己的卧室中安宁地陷入死亡的酣睡,新的代理执政官正在赶来米德兰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