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情司》肖晋

1、梦断

　　“我们在民国6年相遇，那时，世道还凄迷……”她的目光拨开烟雾缭绕的群峰投向尘封的岁月，那段被历史湮没的过往，逐渐在我面前鲜活起来。

　　彼时，我只将此作为一次如常的人物专访，处理方法我驾轻就熟，因此事前并未做过多准备便应邀而至。又因采访地处山明水秀乡，风光美好，便权当天赐假期，准备好生放松游玩一下。

　　可随着采访的深入，她的故事，不，应是她们的故事就如漩涡般深深吸引了我，出自她口中的桩桩件件我都似亲身经历过，而更出乎我意料的是，我们的渊源竟远不止于此……

　　1917，民国六年，世道濯淖。虽逢浊世，但就如从腥壤里冲出的新芽般，新思潮日渐冲破桎梏中华千年的滞涩之气，令一股崭新劲头暗暗在时人心头萌发，民众普遍相信，日子应会慢慢好起来，我们的国家应也会慢慢好起来。在这美好的希冀中，又逢年节将至，古城褪下往日陈腐老态，街头巷尾都挂起了耀目的红灯笼。

　　苏铣对目下繁华毫无兴致，不仅毫无兴致，这入眼的喜庆反化作尖刺，刺得心境灰败的她头晕目眩，几步踉跄，她赶忙扶靠住身旁大树。

　　“原以为你是这家里唯一懂我的人，如今看来，你与他们又哪有半点不同？阿婻，你实在叫我失望……今日一别后会无期，你自珍重吧。”二哥苏锐决裂的话仍在耳畔，提醒着她昨夜真实发生过的所有，而就在昨晚，她不仅痛失了至亲的兄长；痛失了人生中最重要的良师益友；更痛失了那个心意相通的知己。

　　不过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因为，在他最需要她支持的时候，她却选择背叛他，背叛那个悉心教导她数十载的兄长，背叛了他们铿锵的誓言，共同的理想，无悔的信念。叛徒？懦夫？苟活？她忘不了二哥眼底的凄怆苍凉，她忘不了……她知道，有一部分的她已死了，死在了那场亲情与道义的决裂里，而活着的部分，将永远不得好死。

　　苏铣脚底瘫软跌坐下来，世道为何如此？人心为何如此？她思考的自由已被剥夺殆尽，极端的愤怒萦绕胸中，却找不到发泄口，发不出、更发不得，她陷在无边的窒息中，已然绝望。

　　万念俱灰时，身前十数米外的朱漆大门发出沉闷声响，惊醒了蜷在门口撇山影壁下睡觉的花子，花子赶忙往影壁角落钻去，门后走出两个家丁，抛出一只血肉模糊的细犬，接着又抛出个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的女人，摔在台阶下发出沉闷的声响，随后大门再次合上，从未开过般。

　　见门关严实，花子拄棍一瘸一拐小心翼翼挨了过去，细犬尚未死透，腿脚还痉挛着，花子想也没想抄起棍子朝细犬打了上去……“嘿嘿，死了，死了……”花子咧开参差不齐的烂牙嘴嘻嘻哈哈费力将软趴趴的死犬拖走了，路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血迹。目睹整个场面的苏脸色惨白如坠寒冰狱，虽已冷木，身体却止不住地颤抖。

　　被扔出来的女人瘦得小猫般，毛躁枯黄的长发遮住了面颊，大寒天只着一身血污的薄面旗袍，躺在冰锥般刺骨的青石板路上，似已死透了。嘀！突兀的汽笛声从薄雾中传来，那躺在街中央一动不动的女人突然抽搐了下，苏铣如遭雷击，电光火石般起身飞奔向她。

　　幽游荡荡浮浮沉沉，李梦娘昏昏然不知来到何地，“爹……求求你，爹，不要丢下我……”老汉咬咬牙扯开紧箍在腿上的小手，抹泪望着被抬进兰园的她。往日种种如走马灯般于一影壁上重现。

　　“林慕白，把我引荐给尚子豪的，是你不是？”那个她曾引为真男子的林慕白背向她，良久道，“对不起，梦娘，我替林家谢你，今生今世当牛做马，上刀山下火海，我林慕白绝不推辞。”

　　李梦娘轻蔑一笑，“好，好，好”她缓缓道出三好，声色已是凌厉：“尚府，我去，但你记住，这非为你，而是为枉识你的李梦娘，为敢与李梦娘大醉三千场的知己，林慕白。”观此，心内酸涩的李梦娘不禁泪下。

　　且看且走，最后影壁上慢慢显出几行批语，“世事幻梦一场，情痴爱恨长空，谁曾盼，真情几许，却得来几许情真？”梦娘怔然良久，心渐渐冷了。

　　“少爷我们还是走吧，若叫老爷知道，怕会对李姑娘不好。而且陈夫人也在，有义母照料，李姑娘会无碍的。”见林慕白不为所动，进喜无奈道，“您与尚小姐的婚期在即，要是让他们知道您来过这儿，到时不仅李姑娘有危险，林家上下恐怕也要遭殃……”闻言，林慕白垂首喃喃，“是我欠她的”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

　　“苏姑娘怎样了？”未等探望苏铣回来的阿福开口，陈青上前焦急问道。“大夫说苏姑娘受了寒凉患了重感冒，因此引发高烧，但不知怎的，虽用了退烧的药，可高烧现在还没退，大夫说，再不退烧怕是不好……”陈青再问：“苏府人呢？到了吗？”阿福摇摇头，“也不知道阿齐通知到苏府没有，这都去了半个时辰了。”

　　陈青默想一番吩咐阿福照看好梦娘和苏铣，自己则须亲自跑一趟苏府，苏家大小姐若因梦娘在医院里发生任何意外，到时她无论如何也是说不清楚的，时间不等人。只是，她无论如何没想到，此时声名煊赫的苏州城首富——苏家，骤然褪下昔日高门显贵的荣光，已然变作另一番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