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软》时千辞

3、捡的

　　这程度确实惨烈。
　　不过她就纹几个数字，应该不会这么点背吧。
　　再说了，她对文身又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去年唐远舟说的时候，是话到那儿了，她不好拒绝。
　　过后如约来找，让周意一个小纸条诓进按摩店，冷一冷，念头就更淡了，所以之后一直没再打听。
　　今天重新登门，不过是顺了周意的邀请来打发时间，真不用做得多精致。
　　文身这种表达方式固然有它独特的魅力，但真正重的还是想要文身的人赋予它的那层意义，华丽的图案无法为它增色，扭曲丑陋的也无法将它淡化。

　　“上次这么晃摔得四脚朝天，嚷嚷了半个月尾巴骨疼，还没长记性？！”

　　唐远舟突如其来的一声吼，拉回了慕青临的思绪。
　　她顺着看过去，周意支棱起来的椅子腿儿已经被唐远舟死死按回了地上，她正不甘心地两脚蹬地暗暗用力，企图和唐远舟对抗。
　　结果可想而知，犹如胳膊拧大腿，瞎耽误功夫。

　　对峙数秒无果，周意蓦地起身，一边往慕青临跟前走，一边快速说：“文哪儿？多大图？彩色还是黑灰？指定图案还是原创？”

　　一口气四个问题，刚好够周意走到慕青临面前。
　　她怀里抱着抱枕，面带微笑地看着慕青临说：“我们这里只接受原创，我不文彩色，另外，你也看到了，我正在生病，体力不怎么好，个把小时的小图还行，大了撑不住。”
　　慕青临无语，好赖一个选择的空间都没给她，这是跟她搁这儿搁这儿呢？

　　“作为补偿，我的图库随便你挑。”周意说。
　　她的图就是唐远舟说的那样，值钱，随便一副大的就能卖到几万甚至十几万。
　　小的没那么贵，但也不是街头随便哪个铺子敢要的价儿。
　　今天肯拿出来让慕青临随便挑，权当是还唐远舟和发财一人一猫这两条命的情分。

　　唔，有点廉价。
　　不重要。

　　周意炯炯有神地盯着慕青临，等她回话。
　　慕青临对文身行业没什么了解，不懂，只知道自己确实没有特别的要求：“不用挑了，0206，这四个数字文肩上，能看懂，能看清就行。”
　　周意面无表情：“你看不起来谁？”

　　几分钟后，慕青临被七拐八绕地带进一个小房间坐着。
　　周意站在不远处的桌边准备色料和一次性针头等文身用具。

　　“纯数字简单，我就不转印，直接在皮肤上起稿了。”周意事先说明。
　　慕青临：“你看着办。”

　　周意回头，表情难得严肃：“你跟我闹着玩呢？这玩意弄上去就是一辈子的事，真毁了有你哭的。”
　　慕青临意识到周意生气了，态度不得不端正起来：“唐远舟和我提过你，都是夸奖，没他刚说的那么差，我信你。”
　　“信个屁。”周意咕哝一声走过来，手里拿了支笔，居高临下地对慕青临说：“衣服脱了。”

　　话题突转，且有点诡异的要求让慕青临的思路一瞬间垮掉，很快反应过来脱了外套，里面就一件薄毛衣和贴身文胸。
　　慕青临抬起胳膊，继续脱。

　　皮肤露出来的瞬间，周意吹了声口哨，干净又清亮：“完美。”
　　慕青临知道自己什么身材，没太扭捏：“还行。”
　　周意不赞同地摇头：“什么还行，这可是上好的皮啊，我都快一年没见到这么好的皮了。”
　　慕青临嘴角的笑抽了下：“……什么？”
　　周意弯腰细看，发亮的眼睛仿佛狗见包子：“这肤质，这纹理，这肌肉走向，这儿怎么有个疤？”周意盯着慕青临后肩明显的疤痕问。

　　慕青临还沉浸在“好皮”的打击里无法自拔，听到这话不太热情地回说：“意外。”
　　周意心疼得无以复加：“好好一张皮就这么给糟蹋了。”

　　慕青临哭笑不得。
　　什么眼睛只能看到人皮优劣？
　　好吧，至少从侧面反应了周意超高的职业道德。

　　“0206就纹这个疤附近。”慕青临说。
　　周意“嗯”了声，暂时放下对疤痕这个残忍事实的执念，勾了张凳子过来坐下，问她，“遮疤？”
　　慕青临：“不用，避开。”
　　周意抬头看了眼慕青临平静的侧脸，没再说话。

　　静默突如其来。
　　周意坐在慕青临身后，和她确认好位置后开始起稿，不久拿起了文身机器。

　　针扎上去的刹那，慕青临身体一震，抽了口气。
　　周意听到，头没抬，手也没停：“疼了？”
　　慕青临：“有点。”
　　周意：“第一次都这样，不丢人。”

　　大概是戴了口罩的缘故，周意说话比先前柔和很多，尤其是她拿来平板，提醒慕青临可以看看电视分散注意力的时候，慕青临真心感觉这人能处，可惜怎么就长了一张嘴？

　　周意的手从后面伸过来，用平板兜住了慕青临的下巴说：“我干活的时候最烦人嚷嚷，一会儿再喊我就把你嘴缝上。”
　　慕青临压根不想喊，她现在就很无语。

　　————

　　文身的过程不到两小时。

　　周意给慕青临肩上覆了层保护膜，让她两小时以后再拆，并尽职嘱咐了其他一些注意事项：“可以正常洗澡，但不要抹多余的东西；之后一周不要剧烈运动，不要吃辛辣刺激的食物；纯黑不用补色，所以没事儿就不要再过来了；恢复期可能会痒，最好身上带把刀，想挠的时候拿出来在手上比划比划，看怎么剁手合适……”

　　慕青临因为不能喊，不能抖，全程靠肾上腺素撑下来，忍得有点恍惚，回话不是“嗯”，就是“啊”，到周意全部说完，问她要不要看看效果时才吐了口气，说：“发我微信吧，这会儿没精神挑刺。”
　　周意不屑地哼笑：“挑出来一个毛病，我叫你一声爷爷。”
　　慕青临婉拒：“性别卡死了，做不了谁爷爷。”
　　周意懒得接她那茬，全神贯注干俩小时活，实在太难为一个病人了，她从身体到心灵都急需要休息。

　　“微信我扫你。”周意把慕青临的手机递过去说。
　　慕青临撂下还没套上的那只毛衣袖子去接手机，顺道打量周意的新造型。

　　刚干活的时候，周意嫌刘海碍事，用小皮筋在头顶扎了个揪，露出下面光洁的额头和自然原生的眉毛，野生野长，健康活力，根根分明的利索感衬得整体年纪没那么小，乍一看会有点酷。她的袖子也朝上撸着，左小臂上布满了黑色文身。

　　发现慕青临在看，周意转了一圈手臂，口气得意：“凶不凶？”
　　慕青临第一感觉确实很不舒服——图案晦涩不明，颜色阴郁沉闷，给人感觉很压抑，接过手机之后再一看，嗯，鬼怪的獠牙似乎少了一颗，像是被蹭掉的。

　　慕青临打开微信二维码递出去，抬头看着周意：“文身贴？”

　　“叮！”

　　微信清脆的提示音完全不惧气氛里突然滋生的尴尬。

　　很快，慕青临的手机连着震动几下。
　　是周意把照片发过来了，至于她人……

　　“砰！”

　　甩门离开的时候表情相当凉凉。

　　慕青临半边肩膀扎着疼，穿衣服慢，磨磨蹭蹭五六分钟才收拾妥当往出走。
　　唐远舟甫一看到她，立刻起身：“过来坐。小九刚给我看了图，效果还行，后面一周多注意，有什么不舒服的随时过来。”

　　慕青临在唐远舟旁边坐下：“怎么付钱？扫码？”
　　唐远舟说：“别寒碜我行吗？你这么小的图就是个起步价，跟你救我那条命根本没得比。”

　　慕青临笑笑没坚持：“那就谢了。”
　　“客气。”唐远舟问：“茶，还是水？”
　　慕青临：“水。”

　　唐远舟起身去倒水。
　　慕青临一个人坐着，百无聊赖地拿了手机看周意发的图。

　　蓦地听到一声细微响动，慕青临抬头搜寻，在暖气片旁边找到了扔下她不管的周意，这会儿背对她坐在一张方桌前，猫着腰，肩膀绷直，背影看起来鬼祟又紧张。

　　“别管她，”唐远舟把水放到慕青临跟前，压着声说，“每回喝药都要死要活的不消停，被我吼了几次，说是琢磨出个绝妙的办法——和药对峙，趁它们不注意的时候快速吃下去，这样能减少痛苦，所以每次都坐那儿先盯半天，消耗药的精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傻子。”

　　唐远舟刚说完，慕青临就看到周意快速仰头，一把药，一杯水，咕咚咕咚喝完后淡定起身，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脸的智慧。

　　慕青临愣了一下，差点没压住隐隐抽动的嘴角。

　　“唉，忘了问，你怎么会和小九一起回来？”唐远舟想起来问。
　　慕青临收回视线，如实说：“偶遇，有人找她麻烦，我搭了把手。”

　　唐远舟眯缝着眼睛，沉了脸：“谁？”
　　“之前套我狗，被我一脚踹地上的。”这话是周意回的，立在慕青临后边，斜斜靠着柱子，一丝余光都没给她。

　　唐远舟大怒：“这帮狗都不如的东西！那脚就应该我踹！”
　　周意轻笑，眼睛里却不太看得出来：“还得是朝着永安河的方向踹。”

　　说完，周意拎着猫粮和狗粮出了门。
　　唐远舟脸上的怒色还在，怕让慕青临看笑话，硬是压着不发，解释道：“小九在垃圾场那儿养了不少没人管的猫狗，就她那性子，夏天怕热，冬天怕冷，矫情得要死，还是会每天定时定点过去溜达三趟，给它们吃得比自己好，窝也是亲自跑市场选的，上心得很。谁知道前几天改张图的功夫，让一帮新来的把只狗套走了，等我扎完图找过去，就剩下半锅没啃完的骨头。”
　　“不是东西。”慕青临低声骂了句，她没养过宠物，但多少懂一心照顾的狗被人吃掉是什么感觉，周意只是踹一脚，当真算脾气好，不过……

　　“既然那么喜欢，为什么不养家里？”慕青临问，就红门巷这地方，周意一个大活人都能让人堵了扒拉，何况是没去处的猫猫狗狗。
　　唐远舟叹气：“怕给我惹麻烦。”

　　慕青临蹙眉。
　　唐远舟说：“小九也是我从垃圾场捡回来的，你别看她在我跟前横，其实心里什么都记着，我一说让她往家里养，她就笑哈哈地跟我打岔，说什么‘哥，你捡东西怎么还捡上瘾了？我一个就能把你气得上蹿下跳，再多几只，房顶还不得掀翻’。”

　　原来如此。
　　因为相似所以在意，也因为相似不想再惹麻烦。

　　慕青临端着水杯，拇指在杯壁上摩挲片刻，掠过“垃圾场捡回来的”几个字问：“她，小九什么情况？”
　　唐远舟言简意赅：“家里没人了，也没上过什么学，小小年纪就一个人跑出来讨生活了。”

　　人间非净土，各有各的苦。
　　慕青临对唐远舟那些话其实没有特别惊讶，但也不能对别人的痛处一笑了之。

　　“现在不是挺好的。”慕青临说：“有你盯着，有地方去。”
　　唐远舟点了点头，笑道：“是啊，还好年轻的时候攒了点钱，能租这么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不然真不敢捡她回来。”

　　“说的现在年纪多大似的。”
　　“35了，小九刚来那会儿让她叫哥跟叫爹似的，嘟嘟囔囔说我一把年纪了不要脸。第一天啊，你就想想那画面，吃我的，用我的，住我的，还敢嫌我，弄得我一度怀疑自己捡了个什么没良心的狗东西回来。”

　　这……
　　慕青临和周意虽然还不熟，但莫名觉得她就是能干来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还小，让着吧。”慕青临笑道。
　　唐远舟冷哼：“马上19了，还小？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自己开店了，就她还天天招猫逗狗，不务正业，操！”

　　唐远舟猛地站起来，震惊地看向几乎擦着脑袋过去，扎进柱子里的飞镖。
　　罪魁祸首正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正提着宠物粮食往里走的周意。

　　“会玩飞镖吗你？！”唐远舟不可思议地怒吼。
　　周意：“不会，下次说不定就扎你头上了。”

　　唐远舟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扎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周意目不斜视，慢悠悠踱着步子从旁边经过：“清净。”

　　“笑话，有你，这家里就清净不了！”
　　“那不能够，像我这种安静的美少女，最是不会惹事。”
　　“……我呸！”

　　慕青临旁观两人你来我往地斗嘴，忽然懂了什么叫距离产生美，周意和唐远舟的状态妥妥就是“不见面“父慈女孝”，一碰上鸡飞狗跳”，热闹。

　　“你怎么还没走？”放好宠物粮食的周意走过来坐下，熟练地翘起椅子前后晃荡。
　　没两下被唐远舟一把摁回去，咬着牙说：“别逼我骂人！”
　　周意耸耸肩，把椅子钉在地上，把自己钉在了椅子上，决心当个精致的摆件。

　　唐远舟的火气淡下去，转而问慕青临：“你在哪儿上班？过来远不远？”
　　慕青临说：“不远，就你们前面那栋楼。”

　　“前面？”摆件周耐不住寂寞，挪了挪嘴皮，“省台的啊，牛逼。”
　　“没什么牛不牛逼，民生栏目的记者，每天也就念叨几句家长里短，闲的时候还得帮东家找狗，给西家找猫。”慕青临垂着眼，拇指肚摩挲着食指关节笑说：“俗人一个，权当混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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