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杳杳》皎幸

2、第 2 章

　　事实上，狐仙面具下的青芷此刻确实有些傻眼。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不远不近地跟踪在自己的目标人物程有真身后。

　　程有真性子谨慎，进入城内后便彻底销声匿迹。十几日过去，他料想再难缠的尾巴也应断干净了，便于今夜带着随从来到明月坊消遣。

　　青芷破窗跳入房中时，程有真正搂着坊中的头牌盈月姑娘喝酒。

　　青芷斜挽一记水中花月朝程有真喉咙刺去，程有真身躯后仰，顺势将手里的酒杯掷向青芷，酒杯略阻了阻剑势，却挡不住青芷手中剑招，当啷一声应声而碎。

　　程有真反应极快，猛地伸手将怀里的盈月推上前来挡住这一剑。

　　这招水中花月刺咽喉乃是虚，刺其右肩才为实，青芷收剑不及，剑尖顺着余势刺入盈月右肩。

　　彼时坊中热闹非凡，酒杯清脆的响声很难引起旁人的注意，但听盈月一声惊呼高亢嘹亮，想来平日里歌喉亦颇为不俗。

　　程有真的随从当即破门而入，一拥而上，拦住青芷去势，程有真便寻隙往门外逃去。

　　青芷刺倒两名随从后，对坐在地上啼哭不休的盈月道一声抱歉，又从腰间取出一块碎银掷到她的怀里。

　　程有真逃出去时故意叫骂起来，趁乱推倒几人，廊下登时一片骚乱。明月坊内巡逻的护院听见动静，大步跨上来，青芷在缠斗中被逼至走廊，又伤了一名护院后，眼看再寻不见程有真身影，只得沿着走廊往坊内深处蹿去。

　　只这么一蹿，奔得几步，护院们已经看不见她的踪影。

　　不幸的是，青芷也迷了路。这坊中构造奇特，环形回廊分岔出多条路口，又兼装潢风格统一，一时难以分辨出口，只好随手推开一间门上雕有月轮的房门。

　　房中女子听见动静，一张雪白的狐狸脸从屏风后探出头来，活将青芷冷不丁地吓了一跳。

　　原来女子面上戴着一张栩栩如生的狐仙面具。

　　女子刚想呼救，青芷奔上前去，持剑架在女子颈边冷冷道：“不许出声”。

　　此时护院们正挨间房查探，眼看便要闯进这一间，女子虽然娇弱，胆子却不小，她骤然发力，手肘狠狠顶向青芷胸腹处，身躯借力往剑身相反的方向一拧，挣扎起来想要呼救。

　　青芷无奈，只好点住她的穴道，再封住她的哑穴，随即摘下狐仙面具覆在面上，迅速脱掉身上外衫，这女子的个头正好和她差不多，她也没客气，麻利地扒下女子身上的衫裙穿上，随即将她藏进床底。

　　将将系好腰带，几名护院不待房中回应便直接推门而入，几人瞧见女子窈窕的身影投射在屏风上，相互对视一眼，一边嬉皮笑脸地说着浑话，一边还欲上前窥视。

　　青芷正要开口呵斥，门口骤然闯进几名女子，大呼小叫道：“我的姑奶奶诶！你再不换衣服就来不及了！”其中一名女子扭头娇斥道，“还不出去，姑娘们要换衣服了！”

　　护院们吊儿郎当地调侃几句，这才依依不舍地退出门外。

　　青芷戴着面具，视线受限。这几名女子你一嘴我一句，整个房间里登时洋溢着女子嬉笑怒骂的声音，青芷刚穿上不久的一身衣服也被扒下，换上搭在屏风上的雪白广袖衫裙。

　　怕被人辨出身形差异，青芷又取了件披风裹紧，一言不发地被几人拥着上了坊里安排的马车。

　　途中有女子奇怪地问她：“你今日哑巴了？总是戴着面具做什么？”

　　青芷摇了摇头，也不吭声，这时她才发现车中除了她以外，便再没人拿着面具。

　　那女子见她不答应，撇了撇嘴角，继续与其他人说起话来。看来原身平日里话也不多，倒让她轻易糊弄过去。

　　青芷年满十六，下山后瞧着什么都觉得新鲜。平生第一次遇见这般新奇刺激的场景，因此并不急着脱身。

　　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停下来，众人一齐下车，青芷才看见这行人中还有些抱着乐器的伶人，众人皆低着头站作几排。

　　头先在车上问她话的女子上前一步与许府管家攀谈起来，管家点了点头，剩余的人便全跟在二人身后，穿行至许府宴厅中。

　　如此这般场景，青芷已明白过来，只当自己也是伴舞，她以前也学过一些基本功，到时候混在人堆里应付起来想必不成问题。

　　她自觉低调地站在柱子后面，一双眼透过面具津津有味地欣赏着厅中美人们的舞姿。

　　青芷自幼习武，因为某些特殊原因，门中师姐妹亦习琴棋书画舞，她自忖看过的美人跳舞不知凡几，却从未见过这般繁弦急管曼妙诡奇的舞蹈。

　　直到乐声渐急，场上两人抱在一块久久不动，而面前一干女伶皆回过头来，面色奇怪而又焦急地盯着她。

　　她还没反应过来，身后突然伸出一双手将她从角落推入场中，过程中手里还被塞入一把木剑。

　　众女伶见她终于踏进场中，尽皆松了口气，挥舞着轻纱围着她起舞。

　　青芷十分茫然地握着手中木剑。

　　她想起面上的特殊面具，此时被推入场中，想来亦是此舞必不可少的角色。

　　她这样奇特地入场，惊得乐伶们都停下手中乐器，盖因她的舞步停滞，再接着演奏势必导致后面节奏崩坏。

　　场中拥在一块的女子着急地瞪她一眼。

　　青芷灵机一动，旋即提起手中剑向女子挥去，乐伶们这才连忙跟着重新演奏起来。

　　这一招俨然仍是一记水中花月，不过青芷同时放慢剑招和步伐，挽起一串好看的剑花，身姿轻盈，剑尖巧妙地指向女子，那女子娇呼一声后转着圈退出中央。

　　青芷随即明白，接下来就该是她和另一名书生打扮的女子交手了。

　　那“书生”似乎看出了青芷的生涩，踏前一步握住青芷右手，低呼一声：“弃剑！”。

　　青芷手指一松，那“书生”顺势抱住了她，随后便不时在情节转合关键处提点一二，直至一舞终罢。

　　这几息的停顿将全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没想到接下来这位狐仙的剑舞技势如此高超，浑如天成，登时将场中气氛一跃推向最高点。

　　曲罢，厅中众人大声喝彩，掌声雷动，许成材拍着手道：“赏！”

　　众女上前一步娇声谢赏，管家眼神示意，众女便四散开来步入厅中各个坐席，亲手为身旁大人斟酒。

　　一时间场面热闹非凡，莺啼燕语，间或夹杂着男女嬉闹调戏之声。

　　其时宴饮场面在民间十分普遍，有的武将早已抓起身边女子的手，唯独李如松不喜此道，目不斜视。

　　一名女子尚未近身，胥九就对着她摇了摇头，女子相当知情识趣，觑着李如松冰冷的神色，不敢再上前一步，娇笑着转向主座簇拥在许成材身旁。

　　青芷并非风月场中人，正欲悄然脱身，却被眼尖的管家叫住：“你走什么？”

　　众女都各自找到地方入座，倒显得独自留在场中的她十分突兀，管家见她舞艺非凡，人却如此不识趣，声音不由有些急切。

　　话音刚落，众人的说笑声都停了下来，偌大的宴厅中一时落针可闻，大部分人都想看看这位狐仙会作何反应。

　　青芷头也不回，提起手中木剑就要走出厅外。

　　管家面上挂不住，当即怒喝道：“拦下她。”厅前护卫听见动静，反应迅速地转身上前。

　　青芷眉尖轻蹙，二话不说，一招疾攻右边护卫，只一剑便挑飞其手中枪杆，护卫一时不防，被巨大的惯性带着摔出门外。

　　青芷脚下轻点，几步跃上墙头。

　　许将军面色不虞，管家则是头皮发紧，心知此事闹开了不好收场，只得硬着头皮疾步追出厅外招呼道：“来人，将此女拿下！”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一件白色物事迎面击中了管家的鼻梁。

　　管家一声痛呼，捂着鼻子坐在地上，手指间尽是砸出的鼻血，怀中物事赫然正是那狐仙面具。

　　青芷轻笑一声，纵身离去。

　　众人皆被这番变故所惊，一时间有惊讶于这女子高强武艺的，也有人后怕起来，若是方才这女子效仿项庄拔剑一舞……

　　许成材显然也想到这层，面色已经黑如锅底。

　　明月坊领头的女子双膝一软，跪在身旁颤声道：“大人明鉴，明月坊中绝无如此高人，那女子必定不是坊中人，还望大人明察。”

　　他正欲开口，却听李如松轻笑一声：“许兄，在下想起府中尚有急事，这杯酒敬各位，大家继续。”

　　他倒拿酒杯示意饮尽，这就准备离开了。

　　许成材急忙起身相送，李如松笑道：“留步。”说罢不再多言，疾步离开许府。

　　待走出燕子巷片刻，手下李顺赶上来道：“进了天然居，胥九跟着。”

　　原来早在青芷脱身时，胥九便听吩咐跟了上去。李如松骑着逐风，不多时就到了天然居。

　　天然居离许府不过两条街的距离，这女子脱身后竟不速速离去，胆子倒是不一般的大。

　　李如松下了马，蓦然察觉到心脏跳动得很快。

　　奇怪，这段路程并不长，逐风甚至都没能畅快地跑起来，李如松眼里罕见地浮起诧异和迷茫的神色。

　　他将这些念头抛诸脑后，走进酒楼，便见刚才的狐仙女子坐在窗边，虽然当时并未看清相貌，但她身上那身白裙十分引人注目，也很好辨认。

　　女子面上粉黛未施，琼鼻粉腮，颔首吹着手中汤面，碗内热气升腾，蒸得她双唇与两腮愈发明艳，灿若桃李。

　　浓密纤长的睫羽轻颤着在眼下投下一片倒影，还未看清那双轻垂的眼睛，已是惊人的美色。

　　大堂中人皆注视着这番美景，李如松走过来时，正好撞见两名胆大的登徒子正围着她搭讪。

　　青芷头也不抬，放下汤碗，右手从怀中掏出短刀从二人面前划过，旋即一把将刀拍在桌上。

　　那两人只觉面前拂过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劲风，自己额前的发丝便被削去一撮，知道这是遇上了硬茬，只得面色不忿地狼狈离去。

　　瞧着十足娇弱的美人，偏偏骨子里带着张扬的煞气。

　　李如松颇感有趣，他解下腰间长刀亦放在桌上，径直坐在了她的对面。

　　“原来狐仙也食凡间烟火。”

　　青芷眼风扫过刀身，这才抬眼看他：“原来凡间男子不是粗言以嬉便是以武相逼？”

　　李如松见她抬头后便是一怔，其余食客更是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