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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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
日暮时分，夕阳像是汲取到了足够的鲜血一般，沉甸甸地坠向闪光的海平面，肆意绽放的深红色光芒将世间万物都笼罩在一片金红之色中。
既不高大、也不险峻的歌雀山沉默地矗立在落日余晖中，一场狩猎刚刚结束，在铺满了蕨类植物的平缓坡道上，风速狗将它的猎物牢牢擒在爪下。红酒般醇厚的血泊在茎叶下漫开，热气腾腾。
明像搁浅的鱼一样艰难喘息着，每一次带着战栗的吐息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缺氧带来的窒息感令他头昏眼花，血液流失带走的体温也使他手脚冰凉。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微弱，他哆嗦着去拽巨犬刺入他腹部的爪子，但这甚至比撒娇还要弱上几分的力道根本撼动不了那强壮有力的前肢，反倒浪费了本就所剩无几的宝贵体力，汗水像溪流一样穿过湿漉漉的黑色发丝编制的丛林。
行凶的恶犬披着一身光鲜靓丽的橘红色皮毛，几道黝黑的虎纹穿行其间，包裹面部的奶油色鬃毛威风凛凛，比一般风速狗大上一圈的体型高近两米五，四肢健壮有力，肌肉随着呼吸自然隆起。最独特的是它的双眸，犹如金子浇筑一般的双眸一深一浅，浅色的那只被狰狞伤疤穿过，在这残阳如血的黄昏中煌煌如炬。
多么神骏的一条风速狗啊！足以让每一个看到它的训练家都见猎心喜地掏出精灵球试图捕获它，但显然它是有主的，一块银晃晃的铁片坠在它的尖耳下，上面刻着它和训练家的名字:
燎原，和羽渊明。
没错，明就是那个含辛茹苦养了这条狗十多年、却在这个平平无奇的饭后遛狗中被这白眼狼背刺、眼看就要惨死荒郊野岭的倒霉饲主，甚至于这条狗晚饭时还在从他的碗里抢肉吃——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如果在论坛上以818的形式罗列出这十年来的点点滴滴来说不定都能收获到成吨的草和管理员同情的加精。
更令人难过的是明思考良久愣是没想起来自己刚刚有做什么值得风速狗大发雷霆的事情，难道是因为他不慎走得比那对狗爪子快了一步？亦或是在撸其他狗子的时候手贱多揉了两下？
太悲伤了，等会儿他在黄泉之下与阔别已久的老哥重逢的时候，连自己的死因都他妈说不出来。
攥住大狗爪子的手缓缓松开，这一瞬间明仿佛是认命了，放弃了徒劳无用的挣扎，后脑轻轻磕在地上，青年缓慢而艰涩地呼吸着。雷击一般的疼痛正在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麻木感的朦胧，困倦和寒冷侵蚀着神经，明知道这是失血过多导致的生理反应——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末尾，那丧钟的钟鸣正浩荡地接近。
恍惚的视线向上，明看到了遗落在草丛中的白色长柄火枪，一道可怖的伤痕将其分成两截，零件散落，那是当他察觉到从背后袭来的破风声将其架起防御时，被风速狗的犬齿硬生生给咬断的。
此时无数碎石砂土窸窸窣窣地经过它的残骸，因为大地正在震动，仿佛是那条盘踞在亚斯玛威大陆东南方的巨龙懒洋洋地翻了个身，陆架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如果能乘在烈箭鹰的背上飞上高空，便可以看到数千米之外，广阔无垠的原野上烟尘滚滚而起，大军正在列阵，而在更远的地方，黑色海洋悄然漫过起伏的山地。
厄魇来了，明想到。
那恍若是一簇在耳边炸开的电火花，将明从昏昏欲睡的困顿中惊醒，神经被碾压一般的刺痛感随即又如附骨之疽攀爬而上，明咬牙伸出手在周围的草地上摸索。
他以为自己的动作会遭致更猛烈的攻击，但奇迹般地，风速狗没有立即张开血盆大口咬断他的脖子，高大的凶兽背光而立，仿佛已经风化成了一尊雕塑。明想看看它的脸，但黄昏下深红炫目的光将大狗的脸盖在阴影下，再加现在他看啥都自带重影，明几乎什么也没看清。
他摸到了那个震动不止的小东西，将其戴回耳边。在他被大狗飞扑在地时它整个飞了出去，好在还能用，明抖着手按下开关，咽了咽夹带铁锈味的唾沫，他开口道:“方块，帮我接通庆彦。”
耳机里传出一段电波杂音般的叫声，尾音上扬，似乎是在询问着什么。
“嗯，个人频道。”
十秒后，管理整个通讯网络的宝可梦将明的通讯请求递交到某个焦头烂额的男人的蓝牙耳机中。说是请求其实更类似于通知，好在庆彦也没有在意，他一等通讯自动接通就破口大骂:“明！你跑到哪里鬼混去了！年纪轻轻的就要学平田老爷子翘班吗？！！我可不记得哥我有把你教成这样的大人……”
“庆彦，”明一听这聒噪到不行的大嗓门就脑壳疼，无奈地打断道:“你想当冠军吗？”
“什么？”
遥远的战场上，黑色的海潮与设置在最前沿的地雷区率先接触，在触碰产生的第一时间，半埋在土壤里的霹雳电球和顽皮雷弹便纷纷在强光中自爆，灼热的爆风撕扯着黑色荆棘，将其像破布一样撕得粉碎。巨大的爆破声伴如浪拍来，耳机里传出的话语被拍得支离破碎，但庆彦还是听到了一点，情不自禁地发出了疑问。
于是明不得不收起了想要蒙混过关让庆彦一时不察之下答应下的小心思，微眯眼眸，他在一片朦胧中追逐着那对于深红中绽放的金星，借此来保持清醒，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我是说，你想当亚斯玛威联盟第三十五届冠军吗？星合庆彦先生。”
“……”
那是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彼此的呼吸在静默的频道里回响，偶有隐约的爆炸声、利器咬杀声和人们的嘶喊声从遥远的另一头传来。不知多久后，庆彦紧绷的声音才重新响起，犹如冰封的湖泊，先前的轻佻和调笑都不复存在:“你在哪里？明。”
“你真讨厌……不要用问题来回答问题啊，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说‘我愿意’吗？”明絮絮叨叨地抱怨道:“当冠军哪里不好了？如果你是冠军，上个月贝丝小姐说不定就不会拒绝你的追求了。”
虽然他已经竭尽所能地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了，但庆彦还是轻而易举地听出了其从骨子里透出的萎靡和虚弱，在亚斯玛威第三十四届联盟的伴星天王谐星的外皮下是机敏而重情重义的灵魂。明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并发自内心地信任和依赖着。
“你给我闭嘴！待在那里不要动，我现在就过去揍你一拳！圆，卫星定位明的位置发给我！”庆彦听出明的状态已经很差了，那含混琐碎的胡言乱语便是证据，不由得心急如焚。但听到对方最后一句，庆彦还是忍不住青筋暴起:“还有贝丝小姐都是去年的事了！上个月的是美香小姐好吗！！！”
“你踏马怎么被拒绝过那么多次啊……”明没想到临死前还能听到熟悉的相声，不由得被逗乐了:“抱歉，但是……圆，我以最高位权限驳回星合庆彦的申请。”
“明！”和庆彦的吼声一起的，还有不满地发出噪音的电波杂音，显然，蓝牙耳机只能传递音频这一点大大限制了它的发挥。
“你看，如果你同意当冠军的话，不就能轻而易举地驳回甚至是冻结我的权限了吗？”明颇为狡猾地说道，仗着自己是个权限狗开始职场霸凌。
但他没能得意多久，之前被咽下的唾液又卷着更多的血沫上涌，呛得明不得不捂起嘴将它们咳出来，仿佛是一直以来努力压抑的冲动找到了突破口，猩红的血液顺着指缝缓缓漏了出来。这着实是太难受了，明很想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但大狗还踩着他，将他牢牢钉在地上。
到最后，明只能像溺水之人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生命力正在从这具躯壳中流失，就像滔滔的河水，没有什么能将它截断。
“明……”庆彦难过地唤道，声音有些哽咽，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却不知该怎么阻止，胡言乱语道:“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的……”也不知道是做不到什么，是继任冠军吗？还是接受兄弟的离去。
“除了你以外我还能拜托谁呢？庆彦。”明喃喃地说着，细微的声音就像是在耳语，却成功让通讯另一头变得安静下来。他本想心平气和地走完最后一程的，想要笑着道别的，但兴许是被庆彦那王八蛋的哭腔带动，泪水汹涌而出，怎么也止不住，话语被扭曲得像是幼兽绝望的呜咽。
明用力眨了眨眼睛，吸了吸鼻子，意识浑浊不清地呢喃:“庆彦，帮帮我，庆彦哥……”
“……好。”庆彦听着那已经有七八年没有听到过的称呼，他曾无数次威逼利诱对方像年少时那样崇拜地喊他一声哥，却只能收获到同等分量的白眼和嗤笑。可当这声“庆彦哥”在这个时刻闪亮登场，那简直是杀伤力惊人，庆彦瞬间感觉自己无所不能了:“谁让我是你无敌的庆彦哥呢？交给我吧！！！”
明无声地笑起来，吃力而艰难地道:“我本来想……如果你拒绝的话，我就只能含恨而死，变成一只幽灵系宝可梦，每天晚上在你耳边念叨我恨……”
“草拟吗！你把我刚才的眼泪还给我……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晚啦……”
就像回到了那艰苦的时光中，面对那么多的绝望和悲伤，他们插科打诨，用不合时宜的笑话振奋自己，在那么多的牺牲和坚持中渡过一个又一个难关，最终在大陆的一隅找到了苟延残喘之地。这是联盟历535年(逐日之年)夏末的一天，厄魇天灾爆发后的第九年，在世界上最后一个还维持着政体的联盟一角，发生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庆彦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明的回应了，他低头在袖子上抹了抹眼泪，从男厕所的隔间里出来，嘲笑自己简直是小学生。在厕所外，有人正在吹鼻子瞪眼地等着他，完全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噩耗。他低声对蓝牙耳机道:“圆，切断通讯。”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频道里再次传出虚弱不堪的声音，只是强弩之末，但并不拖泥带水，甚至带着一种异样的温柔:
“这样好吗？”
“从现在开始，你就要自己一个生活在世界上了，你已经做好准备了吗？”
“永别了，燎原，下辈子不要再见啦……”
“你没有错，只是……”
“哔——”通讯切断了，于是一切重归寂静。
★★★
明从噩梦中惊醒，梦中有着熔金色双瞳的风速狗狰狞袭来的模样还残留在他的视网膜里，冷汗打湿了睡衣，少年惊惶地在黑暗中快速地来回扫视周围的环境，仿佛黑夜里蛰伏着某种吞涎穷恶的野兽。
但入目皆是一些普通得不行的物件，靠墙的老旧衣柜、带半截书架的木质书桌、挂在椅背上的黑色双肩包……日历挂在带蓝色碎花墙纸的墙上，已经翻到了三月的那一页，被划掉了前三个数字。
不对。
明看着那些日常到了一种极致的景色，心中的违和感却越来越强烈，好像他不应该待在这里，但大脑混乱不堪，无数的记忆碎片碰撞撕扯，洒出片片火星。思维无法连接在一起，只有焦虑和困惑愈演愈烈。
不对，不对，不对……少年无声地念道，瞳孔微微放大，脸色如失血般惨白，无数幻觉重叠在这间卧室的背景之下闪现，那些影影绰绰的幻影来回争夺着他的大脑，令明感到一阵溺水般的窒息。他试图逃离这里，他不得不逃离这里，但不得其法。
终于他从记忆中瞥到了类似的片段，明用软绵无力的步伐跌跌撞撞地走下床，颤抖的手握住了书桌上的剪刀，将锋利的刀片对准自己。
不快点回去的话……他满脑子都是这件事，在被搅碎成破布般的思考中，只有这个念头越发清晰:不快点回到庆彦身边的话……
他反握住剪刀的把，用力地向自己的方向一捅——
然后庞大的热量从视野中爆发，就仿佛有人用烧红的烙铁直接烫在他的眼球上，剪刀叮叮当当地摔在地板上，明吃痛地捂住左眼。但没有用，一个繁复的印章正被一笔一笔地刻画在他的眼眸中，那既像是一片白鸟落下的羽片，又像是熊熊燃烧的圣白火焰。
但他自己什么都看不到，只在那灼烧般痛苦下受尽折磨，想要哭泣，眼泪却在瞬间蒸发，想要惨叫，却也喊不出声。在一切都平息下来的时候，明精疲力尽地爬回到床上，手指压着被褥的皱褶，眼眸中神明的印章熠熠生辉。
来自真实之神莱西拉姆赋予眷属的职能告诉他，他所看见的一切皆为真实，所听见的一切皆为真实，现在坐在这里的他是真实的，回忆里被风速狗残杀的他也是真实的。
过去的一切，未来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少年眨了眨眼，眼中迷茫褪去，他语气复杂地低声唤出那个名字。仿佛那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结束:
“燎原。”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