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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 6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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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皇魏使臣今日午时便会抵达,诸多礼品已经取出,请您过目。”阿奴哈站在大殿内,漠北今非昔比,往日坐落于这座草原上,多少显得有些寂寥的王殿已经扩建了不少,而眼前一望无际的草原也变成了繁荣的集市,偶尔也会见到中原人的身影。
手边拿着的是幼小奴仆递来的赠礼清单,自大战之后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到底是多久,阿奴哈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日几位老臣向他辞别的样子。
“如今漠北已有当年雄壮之姿,想来先王或者巴克天上有灵,也会因此欣慰。”
“往来商市不绝,兵力也越发强盛,一切皆是欣欣向荣,老臣能在有生之年见此盛景,已经死而无憾,还望王上可放老臣归去颐享天年,观一观这漠北盛景。”
这些人青年之时,便在追随先王建立漠北,往后那么多年,又扶持着弱小的大王子走到今日,皆是国之栋梁,阿奴哈自然也明了,多年以来,心中岂止是君臣之情,于是道:“既是如此,本王又怎有让诸位留下的道理,而且,诸位之恩,本王实在无法忘记,请让本王将诸位亲自送回家中,并以黄金财宝相赠。”
漠北这风俗豪爽之地,君臣之中本没有这么多礼数,和皇魏交流后,即使是阿奴哈这般沉默之人,也能说得这些正儿八经的礼数之词,不过在场的所有人也能看出,他说这些话时的不自然和僵硬。
“便依照此做吧,”阿奴哈将那纸清单递了回去,眼看那小奴仆退出去,他才转身走回王座之上,他垂下来的发辫随着动作摇晃,上面绑着各种各样的铜环,一如当年的模样,只不过头顶多了一处王冠。
王座左手边放有一方小箱子,这是今早皇魏加急送来的东西,阿奴哈还没来得及打开,不过也并不着急,因为大多“公事公办”送来的礼品已经放入了国库,而这仅仅代表某位陛下的个人心意,自然也要单独送来,公私分明。
阿奴哈打开这方小小的箱子,看到里面的东西已经习以为常,那是一株花,和一封信,这花放在以前也少见,可如今与西方多地开展贸易后,阿奴哈也逐渐认识了不少花花草草,眼前这种似乎是叫什么,玫瑰,每一片花瓣娇艳欲滴,像是漠北舞娘穿的罗裙。
而这一株花下面压着的,正是那封迟来了多年的家书,自从上次大战结束之后,李朔隔段时间就会以私人名义往漠北寄送家书,不过这家书虽然叫做家书,但也和公务脱不开边,这位勤勤恳恳的皇帝陛下就像是除了工作不知应当说些什么似的,满篇看下来都是接下来想要从哪些方面与漠北合作,关于自己的事情半句没有,也不知到底是不知道写什么,还是不敢写。
这种现象直到有一次阿奴哈寄了一包晾晒完好的长生草过去才算完,只记得那封信前半段都在用别扭的中原字回复治国政策,后半段忽然画风一转,变成:长生草晾晒完毕,你或许用得上。
不过短短一行字,却像是打开了李朔的话匣子,现在总在信里包一些稀奇的东西,有些时候干脆不放在信中,直接放在外面,比如这束西域来的“玫瑰”。
展开信件,赫然见上面依然是今年皇魏的贸易意向,而下面又是干巴巴解释这一株花草的来历,总而言之,不过是理由找尽。
阿奴哈对此总是一笑了之,多年过去,这久违的笑容终于回到了这位漠北大王子的脸上。
“唉呀,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晓。”台上的说书人忽然收起了扇子,台下的茶客大声唏嘘起来。
“别啊先生,再多讲讲。”
“是啊,不然又不知是何时才能听到下半段了。”
座上茶客们纷纷起哄,试图挽留那台上已经摇着扇子准备离开的说书人,无人注意到有一位芳龄少女恰好此时登入这茶楼之中,她身形高挑,手中拿着一把轻剑,皮肤稍有些黑,看起来是常年在外漂泊。
身后还跟着一位与她一般神色疏狂的少年,只见那上拍了拍某位茶客的肩膀:“那个,请问一下,现在讲的可是我哥...不是,当今圣上的故事?”
李杳杳这话说至一般忽然意识到自己险些说漏了嘴,赶忙改口,并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在那茶客十个神经大条的,也不在乎这些,之时哈哈大笑道:
“是啊,小姑娘,你不会也是慕名而来的吧,要我说,当今圣上可真是个好脾气的,竟然纵容你们如此造谣,不过你真是来对地方了,咱们这虽然是巴蜀之地,但这茶馆先生讲的故事,可是从京都听来的。”
李杳杳抿紧了嘴唇,她一路南下,来到了这巴蜀之地,又忽然想到这一路回到王城听到的那些传闻,此时距离她离开皇魏四处游历,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这十几年内她哥那乱七八糟的故事早就在茶楼满天飞了,大多都和她哥这些年与漠北合作有关,当然,也是因为李朔此人公开了当年漠北内乱的真相,用此表达对两方合作的决心,而天下人,自然也知道了如今皇帝与那漠北王还是亲兄弟。
于是天下人对这镇宁王评价更是诡谲,也不知李朔在宫中听见,又是何种滋味。
但最终,结果也还是好的,老祖宗那话说得也对,要拿出结果才能令人信服,而李朔,自然也是拿出了皇魏与漠北共同进步的结果。
“哈哈,当真,当真如此神奇啊!”李杳杳附和了两句,不知为何觉得有些鸡皮疙瘩。
“是啊,但姑娘今日来得不够巧,说书先生下回才讲到最吸引人的地方呢,说是十年前,那漠北王与圣上兄弟相见的一段。”
而正在座下之人交谈的时候,不远处坐在前排的某位男子忽然站了起来,他漫不经心摇着扇子,耳边戴着一枚红艳艳的耳坠,长长的鞭子编起来垂在一侧,不太像是中原之人,但看上去倒像是哪家的风流公子,当然,前提是这位风流公子不是已过不惑之年的人。
“柳哥哥.......”
只可惜,李杳杳虽然嘴快,但也比不上柳瀛那张嘴,这已经能当叔叔的柳公子大大方方走了出来:“我说这位先生还真是吊人胃口,后面故事,不如由我来讲,先生也别担心我抢了你下回的话,我这版本定然与你的不同,因为我要说的,便是这二位兄弟为漠北先王扫墓的故事。”
此话一出,在场茶客再次将目光聚集过来,伴随着逐渐高昂的呼声,那先生仿佛也来了兴致,一拍扇子道:“这位先生,那么便由你来讲讲。”
柳瀛自然而然走到了这台上,也没什么放不开的,李杳杳听得台下人议论。
“这先生,是不是就是东头那成天被媳妇训的耙耳朵。”
“好像是姓柳吧,中原来的。”
柳瀛此次没用他那好得不行的听力,也没打算和这些邻里乡亲结怨,只是象征性敲敲桌面,他这珠光宝翠的扇子如今竟然也只能用来勉强充当惊堂木。
“说那漠北狼王与圣上相见后,为未来贸易交谈至深夜,本是有些醉了,微微起身,又被晚风一吹,导清醒了不少,此时,只听漠北狼王.....”
“以前我们也这么看过漠北的月。”阿奴哈站在窗前如此道,如今殿内只剩下了他与李朔二人,侍卫奴仆一并屏退,唯余下兄弟二人,他说着抬头望去,去看漠北那轮皎洁明月,李朔顺着目光看去,同时凝望那轮月光。
“许多次,我也是如此在皇魏看着圆月,其实在中原,圆月象征着团圆,每当此时,举国各地都会燃起灯笼,彻夜不灭,喧闹声不绝于耳,辞别多日的家人无论多远都会快马加鞭赶回去共度佳节,即使明日便要分散也义无反顾。”
阿奴哈仿佛是听懂了李朔的意思,于是也只是轻轻笑笑。
“如今,你未必不算回家,况且,皇魏也是你的第二个家。”阿奴哈叹了口气,“这话放在多年前,我是不敢讲的。”
李朔垂下头,余光瞥见衣襟上的龙纹。
“亦然。”
皎月之下,两人竟一时皆是无言,阿奴哈忽然道:“爹娘被我葬在了西边,在漠北最为虚弱的时候,只有那里是安全的,这么多年,那处也变成了漠北的囊中之物,于是也没有移过爹娘的坟墓。”
李朔忽的转过头,眼里有些不敢置信的意思,他这辈子最不敢面对的就是自己的家人,先王,显王后,兄长,又或者是安烈公主,仔细想来,即使他做了这开平盛世的明君,也辜负了许多至亲之人,这往后的弥补,又怎能彻底抵消当年的伤痛?
更是无言提起先王与先王后。
阿奴哈的目光却平静得像是天上的这轮月。
“今日无沙,不如带上好酒同往。”
“我。我当真...?”
李朔磕巴了半天,终于将这句话道出,但他迎上的是阿奴哈毫无责怪的眼神,这眼神万分熟悉,他依稀想起自己小时候犯了错,先王后也是如此看着他。
当夜,月色之下西域宝马飞驰过黄沙,奔向沙漠深处的坟墓,当年的两个小土包已经变成了石碑,想来这也是漠北王所做,阿奴哈翻身下马,手里还提着那壶酒,身后的李朔自然也身手利落,跟随着一并过来。
石碑没有多大,上面刻着的也不过是两位王族的本名,李朔忽然响起,在皇魏,也有这样的说法,一个人的石碑上刻下的若是功绩,那么一定不是亲人所刻,因为对对方眷恋最深的人,到了最后只会留下对方姓名。
有什么功绩并不重要。
阿奴哈掀开酒塞,准备肆意一洒,却被一边的李朔按住的手腕,他掀起眼皮看过去,看到了对方与自己一般微红的眼眶,手慢慢卸力,酒壶也落入了李朔之手。
白净袖长的手指沾染了酒液,扬空一洒,满满浇在二老墓碑上,而李朔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阿奴哈看他身形颤抖,似有哭泣,果不其然,这跪着的姿势持续许久,李朔才从牙缝中挤出话,声线颤抖不已。
“不孝子...来请爹娘喝这壶团圆酒了,还请爹娘,莫怪儿...来迟多年。”
一话掷地,时间好像回到了无数年之前,那时候的李朔还未认清安烈公主的计谋,也不知皇魏漠北之争,心里只有这小小的家,虽然那是腼腆,但也是此生最为安稳的年岁,倘若一人能永远留在少年时,该有多好。
后来世事浮沉,天涯散落。
再后来算得圆满,却也缺少一二人不能赴约。
身后再次响起沉闷之声,阿奴哈竟然也跟着跪下,响头磕在先王的墓碑上,李朔听到他用同样的颤抖,同样的声线,却是这漠北乡音道:“阿奴哈有罪,未能早些时将我弟带回,让他...受多年...零落之苦。”
李朔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少年时分的往事一一在眼前闪过,他近乎是情难自抑,可在这称呼上犹豫了许久,好半天才听道:“哥,如我说,在我传位后想回漠北,你,你可会答应。”
阿奴哈也因为这声“哥”惊得不轻,他抬起头看着李朔依然跪爬着颤抖的身形,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哽咽着开口道:
“无论过多久,漠北永远都是你的家。”
“往后也算这兄弟二人相认,冰释前嫌了。”柳瀛一收手中扇子,笑意盈盈看着台下,这狗血故事,也不知这位先生到底是如何讲下去的,好在百姓们从不在乎真实,也只在乎是否好听,拍手叫好着不在少数。
“唉,要我说这圣上虽说此生失去众多,但也得到了善终,只是不知...”话音还没落地,茶楼门口就出现了一位面带怒色,气质泼辣的姑娘,这姑娘看上去年过不惑,怒气种种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方锅铲,看到台上胡说八道的柳瀛就冲了进来,一手提着这位先生的耳朵。
“柳瀛!老娘喊你回家吃饭你不去非得来这里讲故事是吧。”
柳瀛多年伏低做小,此刻训练有素,牵起一丝笑意,双手合十连连道歉:“错了夫人,错了夫人,小的这就回家,夫人准备了什么?为夫自然是要第一个吃上的。”
随后,这位先生就在母老虎的“耳提面训”下匆匆退场,也只留下了一段令人回味的故事,从此,这巴蜀南地的茶馆也有了新话本子听了。
十年后,一位老人踏上漠北的土地,他□□还骑着一匹瘦马,远远遥望漠北王宫,而比王宫更近的,是那骑着早已老去的西域马的老人,落日在沙丘上留下一道圆影,今日恰逢月圆。
应当归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