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映烨》落九霄

9、月葬西江

　　印锦宏端着食盘回来时，房中空无一人。有些意料之外，却也在意料之中。

　　忽然，眼角瞥见枕上放着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三个字：“后院西。”

　　他立刻飞奔下楼，穿过月门长廊，来到后院西面的一小片竹林里，果然见到苏映烨独自一人站在枯竹的阴影中，目光如炬地看着自己，却不见重诺的身影。

　　微微的，他有点喘。

　　“……映烨，你这是……”

　　“锦宏，李世子可在前院？”

　　印锦宏全身一震，月色映得他的脸上惨白一片。

　　“你怎么知道……”

　　“当我打算离开扬州时，唯一想见的就是你。”

　　“……你为何说得好像再也不会回来了？”

　　“如果被人捉住，或是不幸在乱箭之中……”

　　印锦宏冲上去打断了苏映烨的话，从认识到现在他从来不曾打断过他说话，他喜欢他的嗓音，他喜欢听他说话。

　　“不会的！你只是被人挟持，只要抓到那个重诺……”

　　“李彦是这样和你说的？”苏映烨差点笑出来，“聪明绝世的印锦宏也会相信这样的谎话？”

　　印锦宏退后了一步。他知道，苏映烨素来不轻信于人，加上心机深沉，是绝不会轻易被人所挟持的，单看重诺肯放他一人与自己谈话，就知道重诺并没有挟持他。

　　“李彦倒是想了个好办法。他怕把事情闹僵不好收拾，不追击我，把重诺当成了目标，声东击西，好计好计！”苏映烨踏前一步：“只是，李彦是如何说动你的？”

　　印锦宏瞠大了眼睛，难以相信。

　　从第一次见到苏映烨起，他就知道苏映烨是个把一切事物都放在利益的天枰上，对无望得到的东西的绝不会多花半点心思，对能够得到的东西绝不会留下半点给旁人的人，这是商人的本质，而苏映烨恰恰是个出色的商人。

　　他知道，这样的人，心是绝不会只停留在一个地方。

　　他知道，身家清白，背景单纯，又没有与苏映烨有生意上往来的自己，不像苏映烨其他情人那样，有利可图，自己对他来说兴许只是一时兴起，只是闲时的消遣。

　　每每想到这里，他都恨自己为何只是一介书生，若是自己身上有那么一点点的利益价值，他会不会多看自己一眼？

　　难道，就是因为这些，苏映烨才会对他另眼相看？

　　然而，就算是被放在他心上——那也只是从前了。

　　印锦宏眼内的神采暗淡无光，勾起一抹苦笑：“即放下了，又何必多谈？”

　　听到回答，苏映烨低低的笑起来：“你还是第一个抛弃我苏映烨的人。”

　　那笑声说不出的洒脱随意，好像说“放下了”的那人是他，好像放下了就不在挂在心上。

　　印锦宏默然不语，他只是累了而已。

　　他早已预料到，剩下的只能分别的结局，可他仍旧贪恋那一点点的温存，一边告诉自己不要奢望，一边却又沉迷不能自拔，不断沦陷，仅剩相思。

　　最终，他也不过是个过客，也只能是个过客而已。

　　所以，他也打算变得洒脱一点。

　　突然，他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纳入怀中，一个淡淡的，不带任何情欲的吻落在额上，在耳边响起的依旧是那低沉磁 性的声音，依旧是那份让他沦陷的温柔：“谢谢你，锦宏，再见。”

　　兀自茫然时，身前陡然一空，苏映烨已被不知从何处出现的重诺带走了。

　　这里正好是包围圈中最薄弱的位置——因为人手都集中在他住的梅园。

　　印锦宏呆呆地站在原地，任早春的寒风浸透了全身。

　　他背叛了他，他做了他最痛恨的事，他竟然对自己说谢谢？

　　——“月沉西江……”

　　——“这里是瘦西湖，哪里来的西江？更何况现在尚未皓月挂天。”夕阳余韵，柳荫下走出一个俊美的华服公子，脸上带着轻笑，眼角的风情似那倒影在波光粼粼之上的金色碎影。

　　——“……那就月沉西湖好了……”他窘红了脸。

　　——“还是月沉西江好听些。不过，”浅浅的笑着，拎起一个酒壶，“公子可有雅兴煮酒葬月？”

　　身后传来几个微弱得几不可查的脚步声，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印公子。”

　　“他们走了。似乎早知道你们会埋伏在这里。”印锦宏惨笑，“真难以相信，映烨竟然真的相信我。”

　　李彦指挥手下继续追击，像是对印锦宏说，又像是对自己说：“苏映烨从来都不会只属于一个人。”

　　顿了顿又道：“不过，苏映烨是怎么知道的？”

　　印锦宏摇摇头，他现在不想再想那些事情。

　　转身欲去，猛然望见站在月光下，五官显得有些朦胧的李彦，恍然而悟，哑然失笑。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重诺背着苏映烨借着夜色的掩护在房檐上奔走时，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苏映烨附在他背上，小小的打了个哈欠。

　　“我说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原来那位印公子与李世子倒是有几分相像……”

　　重诺说到这里突然停下，背上传来苏映烨慵懒的声音：“然后呢？”不用回头看，重诺也能知道他此刻的表情定是似笑非笑。

　　“……没什么。”

　　“重兄似乎充满很好奇，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说出来你会回答我吗？重诺心里这么想，面上闭口不言。

　　苏映烨长长一叹，有时候他觉得重诺的忍耐功夫比他的“千金一诺”更厉害。

　　兔起鹘落，掠屋过檐，虽然背着个人重诺依旧身轻如燕，落在光滑的琉璃瓦上连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背上突然响起一个悠闲的声音：“今天晚上怎么办？我不在软软的床上，搂着美人可睡不着！”

　　忍受着屈居人下的随从身份，忍受着苏老板的臭脾气，忍受着被任意驱策的重公子，再也忍不住心里发火，报复性地回答：“俗话说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我们不如躲到李世子下榻的驿馆去怎么样？”

　　“李彦才不会去什么破驿馆住！他住的地方是扬州最有名的‘朋来客栈’。”

　　苏映烨顿了顿，竟然同意了重诺这个馊得不能再馊的主意，不过苏大公子又岂会忘记补充：“去哪里随便，只要不被捉住，只要有美人陪我睡就行。”

　　重诺脚下一滑，险些从屋脊上滑下去，又惊又怒，很想大吼：“苏大爷！我们这是在逃命！上哪里给你找美人去！？”

　　但良好的心理修养，和对苏公子的了解，让这句怒吼到了嘴边被重大公子重重地咽了下去，脚步一错，就向朋来客栈奔去。

　　金贵的李大世子住店，自然不能被闲杂人等惊扰，所以朋来客栈只有李世子一行人马。但朋来客栈的房间众多，即便是李世子仆人侍卫人数众多也住不满，于是两个通缉犯便挑了一间远离人迹，被人挑剩下的通铺房，在李大世子的眼皮底下安安稳稳的歇下。

　　看着只有一个通铺的简陋房间，苏映烨的脸难看之极，他何时睡过通铺？

　　“……重兄，小弟还饿着呢。”

　　“……”

　　重诺无奈，他是练武之人，少吃一顿尚且无妨，苏大公子当然忍受不了。于是重诺再次半夜爬窗，窜到朋来客栈的厨房偷了些许干粮。

　　识相的没有挑嘴抱怨，苏公子叹着气啃着冷硬的馒头，就着咸菜凉茶，黑灯瞎火的吃完了晚饭，躺倒床上时：“唔……这床板好硬……”

　　“……”

　　“这是被单吗？这么薄，好冷……”

　　“…………”

　　“没有美人，我睡不着……”

　　“………………”

　　重诺给他的回答是一个大后背。

　　“重兄，你答应小弟的事……呼呼——”

　　重诺黑着脸，收回点了苏映烨睡穴的手指，欲哭无泪，这个世界真的安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