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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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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袁生生三十岁那一年,她出了一场车祸。
她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是在医院里面。身体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糕,于是她叫来护士,问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忙。
护士说:“你爸妈出去给你买午饭,你等会和他们商量商量,然后再找找医生嘛,你看怎么样,小妹妹?”
爸妈?小妹妹?
袁生生咬紧后牙,她掀开被子,下床速度太快以至于扯掉了点滴针头。但不论是手臂传来的疼还是护士急忙的呼喊她都没有理会。
她冲进厕所,连门也没有关上。
镜子里面自己的脸庞陌生,却又有那么一丝熟悉。
她抬起发抖的手摸上自己的脸庞,真实的触感传来。
镜子里那双颤抖的嘴唇有些发白。
“幺儿,你怎么了?怎么站在厕所了?”一个陌生的男人提着一个保温桶走过来。
接着,门口又出现一个女人,快步比男人先一步走过来。她握紧袁生生的手,说:“怎么样?身体好些了?还有不舒服吗?”
裴伦意识到了些什么。
她摇摇头,说:“没,没事。我很好。”
女人牵着她往外走。袁生生转过头,又一次看了眼镜子里面的自己。这副十六七岁的青春面孔让袁生生心中一片空白。
她试着去回想关于这个少女的过去。
一点一滴的记忆画面慢慢进入她的脑海。
等她再一次坐上床,她在回忆里看见了一张极其熟悉的脸庞,熟悉到她想了又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直到她听见自己说了一声“袁生生”。
她忽然笑着抽噎起来。
“怎么了?不舒服吗?我马上叫医生来。”父母着急说。
袁生生摆摆手,说:“没事,没。”
妈妈放下手中的按钮,坐在床边,说:
“裴伦,妈妈爸爸以前总是说你。总是给你安排那么多事情,总是想规划你人生一个更好的方向。都不知道什么开始,我们互相不再理解对方,常常吵架。我和你爸爸想过了,你比我们年轻二十多岁,现在才十几岁,我们十几岁的时候不也总是有自己的想法。很多时候,是我们没有跟得上时代,而不是你的错。你说你想做美妆,那你以后就去做吧,爸爸妈妈不会阻拦你。你说得对,用成不成功来衡量人生是错误的,用完整来形容人生也是错误的,能陪你走完一辈子的始终只有你一个人,你的人生应该是你想要的,而不是我们想要你有的。”
袁生生只是愣愣地点头。大概过了几分钟之后,她已经知道自己是谁之后,她说:“谢谢。”
爸爸妈妈只是让她赶紧吃午饭。
在她过去的记忆之中,裴伦在高中的时候因为心脏病突发而亡。
此刻的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又为什么成为了本该死去的裴伦。但是她知道,她现在要活一个自己想要的青春年少,她要把这当做上天给她的礼物。
而且,这里也有一个“袁生生”。
裴伦知道,那不是自己,但是她不想这个“袁生生”的未来和自己一样。
即使她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和“自己”谈恋爱。
但她就是这么做了。
没有什么具体或者特殊的理由。
这个世界上,她最熟悉的就是自己,但其实最陌生的也是自己。
然而当她成为自己的旁观者之后,当她把自己当做一个独立的个体的时候,她已经不再感觉陌生,她感觉到另一种熟悉。
她有全新的身体,她好似也有了崭新的灵魂。
除了再见到袁生生父母的时候。
袁强出车祸的那一瞬间,她想起自己的过去,她也是那样被一辆大卡车夺走了生命,和此时的父亲一样,惨死街头。
不一样的是,袁强不是死于撞击。
袁强被撞之后,尚且还能活动,他挣扎着要爬到路边。
但是那辆卡车本就故障,汽油漏了出来,油爬到袁强的身上,混着被撞翻了的脏油桶。
他离街边烤鱼的架子那么近,近到那火星跳到了他身上一下就点燃了他的半身。
袁强不知道如何来得力气,在还没有得到帮助前自己站了起来,浑身冒火,嘶吼着朝着大江冲去。
接着一跃而下。
嘶的一声后,这条大江终究还是归于平静。
江边的那些冷风好像悉数吹进裴伦的衣裳里一样。
她想回到温暖的地方。
“回家。”她如此说到。
……
“你的过去是什么样的?”袁生生问裴伦。
裴伦早就不再是袁生生,即便她过去是,那也和现在躺在她身边的这个人不再相同,在每一个时间都不相同。
可是她却没有办法将彼时袁强和田润琼同现在的他们剥离开来,这种无法剥离的认知混合着她对他们的所有情感,爱恨情仇都尽数犹在。当她看到他们的时候,她就知道,那是她的父母。
而她知道,十几年多余的时间让她的心远远比此时的袁生生更加复杂,而所有的感情也更加深刻。爱更深,恨更深,就连复杂这两个字也更加深。
但看袁生生的时候,那是是在看一个知底的爱人,既然是爱人,那就是一个其他个体。
于是,裴伦问:“你怎么看我?生生。”
袁生生眼神微滞,淡笑一下,说:“你怎么看我呢?裴伦。”
裴伦听过,恍然大悟,说:“你说得对,我们不都是一样的心吗。我的过去也就只是过去了……在我高中的时候,在‘裴伦’因为心脏病发而死之后……”
她缓缓道来。
说来,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
在“裴伦”因为心脏病发而死之后,她身边的书桌一直没人来收拾,好几个月之后,才有一对憔悴的中年夫妻来打包自己女儿在学校的一切。
“裴伦”的影子完全从生活之中静悄悄地消失了,班上也不在有任何人提起这个名字,就连“裴伦”曾经最好的朋友也都好像忘了她。
“那,之后呢?你高中毕业之后去了哪里读大学呢?后来又做了什么事情呢?还有,还有其他的呢?妈妈呢?”
“我去的京都大学,学的材料科学,你知道的,我和你有一样的梦想。大学毕业之后,我继续在大学读研读博,后来我的导师借了我七万块钱,送我出国去当博士后,博士后工作结束,我回到了北洲大学,当了一名大学老师,后来也就慢慢有自己的实验室。等生活的一切都稳定下来之后,我拿着那部手机,就是我们埋藏在床下的手机,拖了关系,向公安局报了案,袁强被公检法起诉,没判死刑,进了监狱。妈妈,妈妈从我离开家之后精神状态一直不好,等我接她来京都的时候,医生说她的精神状态非常不稳定,需要住院治疗。妈妈住院之后一直很亢奋,直到有一天她在病床上跳舞,摔了下来,自那之后她就生病了,卧床不起。再后来,有一天,她就离开了。至于袁强,那段时间监狱转换人员,我,我那时候……嗯。总之,他跌落山崖,摔死了。”
“你呢?你又是怎么回来的呢?”袁生生抚摸上裴伦的脸庞。
“我,我是太累了,一觉睡下去,在睁开眼就已经在这里了。”裴伦眯着笑说。
“是这样吗?”袁生生说。
裴伦点头,往袁生生怀里钻。
袁生生抱住她。
袁生生难以理解那种情绪,但她却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情绪。这些好像冰凉河水一样的情绪还有怀中人过往那无言而又冷淡的岁月都通过拥抱传来。
她不曾经历,未来也不会经历,因此她无法说出一个字来,也不敢叹息,只能咬咬唇,然后轻轻抱住裴伦。
她和裴伦不一样,裴伦口中的一切在袁生生看来都是裴伦的人生,和她自己的人生完全是两个模样。
而正是因为她不曾经历这些,所以她们两个人才能够真正地互相理解,因为这世界上每一个人哪怕照镜子,也好像在看一个自己完全不熟悉的人。
夜深的时候,裴伦已经休息了.袁生生没有接到任何的电话,她还醒着。
夜里一片寂静,万物无声。袁生生的手轻抚着裴伦的脸颊,包裹住她的耳朵,手指埋在裴伦的发间。
裴伦的头发一丝一缕,不柔弱,但是也没有袁生生想象中那么坚硬。
月光不足够她辨识物体,她看不见裴伦皱着的眉头,但是她听得见裴伦加快的呼吸,还有颤动的双手。
裴伦好像被惊跑的兔子,忽然一晃,醒了过来,大口地呼吸着。她的额上,脖颈,胸口间密布着细汗。
“梦见什么了?”袁生生轻轻说。
裴伦回过神来看袁生生,她没有说话,而是扶着额头坐在床边,接着端起水杯,拉开抽屉想要找些什么,可是抽屉里面只有几本书,裴伦的背弯着,她喝了半杯水,然后轻轻合上抽屉,起身去了厕所。
等她回来的时候,灯已经被袁生生打开,她坐在床头,拍拍自己身边,示意裴伦过来。
裴伦掀开被子,爬上床,到袁生生身边,靠着她。
袁生生抓过她的手,十指相扣,握紧了。
“梦见什么了?”袁生生又问。
“记不得了。刚醒来的一瞬间还记得,现在全部都不记得了,”裴伦轻笑,又问,“你怎么还没有睡?睡不着吗?”
袁生生摇摇头,却又马上点点头,说:“忽然对未来很迷茫。”
“迷茫什么?”裴伦说。
“不知道,你说,人可能因为迷茫而迷茫吗?”袁生生说。
“会。有的人明明有目标,但是还是会被环境的迷茫影响,以至于他不知道,或者忘了自己的初心。”裴伦说。
袁生生说:“其实,我觉得,我可能不像你那样恨他。当然,我还是很恨他的。只是和你比起来,我没有那么恨,为什么呢?”
裴伦摇摇头,说:“不重要。”
“嗯,”袁生生说,“对了,你说妈妈。她是受了什么刺激吗?”
“于梦华死了。”裴伦说,“于梦华死了,我不知道他怎么死的,但是他忽然有一天就去世了。我仔细想想,妈妈好像从那一天开始变得不一样。”
“那,那……”袁生生说。
“已经过了那个时间了。那是在我高三的事情,于梦华死的时候,他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他只知道妈妈逐渐疯了。”
裴伦忽然就想起她梦到什么了。
她梦见之前的事情。
她梦见妈妈的日记本,她梦见妈妈双眼布满红血丝,她梦见妈妈虚弱得睁不开双眼,她看见妈妈躺在病床上挥挥手,让她附耳过去听。
妈妈虚弱地告诉她:
“生生...对不起,你不知道...我多么...多么...想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