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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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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人大半都是浑噩的,他们知道自己要活,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他们知道明天太阳会升起,却不知道为何自己不再为此高兴。
田润琼是其中的一员,就像每一个中年人一样。
他们大部分是被时代激流所抛下的人。
每个下一代的人叫嚣着自由与梦想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梦想和自由是什么,有何用,值几个钱。
少有的人灵魂里面有着不羁的野马,人生要脱缰才能体会新时代的大浪拍死了那么多平凡的人,那么多灵魂活在旧时代的人。
而旧时代的礼义廉耻就像一把枷锁,铐在田润琼的脖子上,把她勒出伤痕,勒出鲜血,勒得她沉默压抑,再也不能说一句反抗。
她曾经也是舞厅里面笑得最灿烂的“贱人”,她曾经也是老人鄙夷与唾弃的“烂人”,她曾经也是那些被口诛笔伐的下一代的一员。
她曾寄付自己于亲情,与友情,和爱情。到头来,她一个也没有得到。
她曾经以为是袁强毁了她的人生,在舞厅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在喧嚣疯狂的人群之后,在太阳还无法升起的夜里。
而袁强赎罪的办法是娶她回家,至少在那个时候。
有的时候,田润琼会想起她父母亲戚的恶语相向,会想起她朋友的不辞而别,会想起袁强彼时的羞辱。
她曾经把恨转向袁生生,可是最后她发现她无法做到单纯的恨。于是她的爱和恨糅杂在一起,变成了冷漠。
她终于也成为一个普通的人。
可是她的恨意却从来没有消散。
可是,她究竟在厌恶什么?要把怨恨贴在谁的头上?想要让什么被斩首于众?
有一个早上,她在菜市场,看见一只鸡被砍掉头颅。鸡的脑袋掉在地面,却咯吱咯吱地笑了起来。
她终于发现,她恨的是这片古老的,由无数女人鲜血浇灌出来的土地。
古老而又优秀的文化让她们痴傻,让她们魔怔,让她们癫狂。
那是田润琼此生记忆最诡异的一天。
她看见白天的夜空挂着血红的月亮,她听见钟楼下刽子手砍下头颅的声音,她闻见蕴藏在花香中的血腥。
她闭眼,眼前是鲜红的天地。她睁眼,却不是现实的世界。
在那一天,在别过她快要二十年的岁月。
她再一次走进那家舞厅。
她跳起年轻时候的舞,她尝试用常年冷脸的面孔去笑,即便有皱纹。
在一众退去的人中,有一个于梦华的男人走向她,问她叫什么,是哪里人,问她,晚上有没有晚饭的时间。
田润琼知道,她又一次输了。
她想起年轻时候的半句诗:此恨绵绵无绝期。
“妈妈?你怎么了?怎么愣住了?在想什么事情吗?”袁生生的声音进入那段回忆里面。
于是眼前的舞厅不停收缩收缩,最后汇聚到田润琼的眼里,成为一点红。
田润琼左右看看。
她和袁生生此刻坐在烤鱼店里,四周是顾客,来往是服务员。
“没,我没事。”田润琼淡笑,“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妈妈你有没有回过家?”袁生生问。
田润琼说:“没有。”
“你和于叔叔?”
“那个同学呢?姓裴的那个女同学呢?今天怎么没和你一起?”田润琼说。
袁生生摇摇头。
“她先回家了。”
“生生,要不要来和妈妈一起住?”
袁生生摇摇头。
田润琼轻轻点点头。
两个人再无多言,也没有更多要问的话,于是像以往每一次一样,她们沉默着吃完这一餐,然后各自离开餐桌。
袁生生以前要去到书桌前,田润琼以前要去到厨房里。
袁生生这才发现,不论她们最后要去哪里,其实都是一样的距离。
两个人哪怕近在眼前,却也仿佛相隔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可是哪怕她们相隔万里,她们之间的距离也只是这条永不停息的大河。
不再变长,不再变短,相互记念,却没有言语。
袁生生一个人行走在温热的晚风中。
街边溜过去一只橘黄色的大猫。
袁生生忽然就想起不息,想起那只黑白相间的小猫。她的内心说,此时此刻她大概或许应该是抱着小猫,躺在床上的。
而城市的灯光会泄露一缕在她的房间中。
袁生生掏出手机,打通裴伦的手机。
“在做什么?”她说。
“在收拾东西,在整理卧室,在给你准备晚餐,在等你回家,在想你。”裴伦说。
“哈哈,”袁生生笑两声后,轻轻咳,又说,“准备了怎么?晚餐。”
“我看看哈,排骨汤煮着呢。小炒肉,还有番茄鸡蛋。配菜我都码好了,等你回来我就炒。”裴伦说,“哦!对了,生生,回来的时候提两瓶水来。”
“好,还有吗?”
袁生生走上公交车,坐一个站,她就到达小区门口。
“太多了,你就提不动了。”裴伦说。
“可乐,薯片,还有吗?”袁生生却说。
公交车投币机吭哧。
袁生生抓住吊环站在门边。
车上没有几个人,有个闭着眼睛靠着窗户呼呼大睡的大叔,他怀里的小女孩正在玩他的胡子。
裴伦的声音在电话里面有不一样的感觉。
“没有没有,你还有多久到家呀!”
“快了,还有几步的路程要走,等我。”袁生生说。
这几步她走了许久许久,而今天终于看见路边的指示牌。
她们的成年是在旅途中的,在青山绿水之间的。
在那一两瓶不醉人却又让人心醉的青梅酒里,她们红着脸睡去。
十八岁的年纪往往是那么让人向往,年幼时候想她快些来,年长时候想她慢些离开。
青春的迷思,成长的烦恼,一切的一切都被扭曲在记忆里面。
如果袁生生问起来,那么裴伦会告诉她。
马茂茂再不像以前那样犯浑,他交的女朋友是他去喝酒时候认识的,那个女孩胸前有着美丽的纹身。马茂茂变得更瘦了,也变低调了,眼里不再那么有神。
刘洲考了一个非常好的分数,却依然去了专项师范生。后来,她会在朋友圈分享她和她的女朋友的照片,令人难以想象,她们真的能够一路走那么远。
郭维考了警察学院,他一直单身直到三十五岁。
向丽接受了激素治疗,改了姓名,成为了另一个自己。他蓄起了胡须,变得圆滚滚的。听他自己说,他活得自由自在。
马泽考了合办专业,后来去了国外读书,他还是期待一个纯洁的爱情。
而最让裴伦记忆深刻的是,正如英语老师曾经说的那样,带完这一届学生,她真的辞职离开了学校,去考读博士。
这些都是裴伦可以说的,可是她也不清楚这一次,事情会往什么地方走。
而袁生生和她注定要一起前行。
在八月底,她们回到北洲。
那天,天正在下雨,细雨点点打在路面。
四周有散不清的雾气奔腾。
袁生生的脚踏实地踩上北洲这片土地。
空气里面独属于下雨天的味道让她喉头清凉,雨水润湿她的头发。
袁生生背着自己的肩包,裴伦在她身边拖着行李箱。
那个裴伦租的房子已经退租,里面的东西也被收拾,清理好了。
“走吧,回家吧。”裴伦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