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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初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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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字这事儿工程量太大了,杨雨辰面对阿晏这么个大龄学前儿童——还是叛逆期的那种,难得有一回知难而退的通透,他决定退而求其次,只要他把保证书手写出来就行了,于是杨雨辰自己手抄了一份,摆在阿晏面前,把笔递给了他。
阿晏攥着毛笔,试图回忆方才杨雨辰拿笔的动作,可他当时只顾着看那黑黢黢、圆滚滚的小字一个个滚西瓜般的往外冒了,别的什么都没注意到——除了那种奇怪的吸引力,那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竟还对什么事情感兴趣,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我不会用这个。”
阿晏抬起头,他此刻坐着,刚好到杨雨辰胸口,一抬头,明明是再清冷不过的表情,从杨雨辰的角度看上去,却无端显露出几分乖顺和无辜来。
不知是不是在这个身体里呆久了的缘故,杨雨辰忽然觉得自己那一刻母爱泛滥,竟想抬手揉一揉他的头。
“我疯了么?”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这个念头,强按住了自己那只意图造反的手,把视线从阿晏脸上扯了下去,然后故作镇定地埋汰道:“我都给忘了,你可是连筷子都不会使的。”
“筷子,”阿晏想起在纪苓家里吃饭的时候,他学着回忆里大家拿筷子的样子将笔握在手里,扭头问:“是这样吗?”
他一双眼睛清澈得近乎透明,与以往的沉静不同,此刻他眸子里像栖着两豆萤火,微弱,但说不出地灼人,杨雨辰这才发现,阿晏长着一双典型的丹凤眼,眼尾平缓而微挑,上扬得恰到好处,睑缘微微泛着红晕,扇似的睫毛浓密地拢到眼尾,压了个好看的弧度后轻盈地向上翘起,掩住了一半的神韵。
大概是他平时的表情过于凝滞,又总是习惯皱着眉头,一张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脸,所以哪怕他长得跟朵花一样,也没人愿意多看一眼,杨雨辰此时却看得出了神,一时没挪开视线,阿晏见他发呆,便拿笔在他面前晃了晃,他这才回过神来,快速收回目光,脸颊飞上一层红晕。
好在阿晏天生缺根筋,没注意到他的异样,继续问:“是这样吗?”
杨雨辰定了定神,从他手中把笔抽走,心不在焉地做了个正确的执笔姿势,说:“这样。”
然后再次将笔递给他,向后退开了半步,默默开起小差来:“我刚才那是在抽什么风?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臭石头做个人的时候也确实有几分姿色——”想着,杨雨辰再次看向阿晏,他正低着头认真且虔诚地跟手中笔暗暗较劲,眉宇间重新蒙上了一层阴霾,却莫名让人觉得可爱。
“可爱……可爱?卧槽我在想什么!?”杨雨辰不由自主地用力摇了摇头,“一定是幼青那个臭丫头有毒,跟我没关系!!!”他一脸愠色,两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攥成了拳头。
阿晏姿势学得挺对,但毕竟是拿惯了刀剑的手,从未做过这种细致活,所以一直不得要领,写出来的字也是一言难尽,他自己也看得出来差距,正暗自努力摸索着,谁知不经意间瞥见了杨雨辰握紧的双手,再一抬头看见他正闭着眼不停地深呼吸,脸上辨不出是怒还是怨。
他笔下一顿,忽然就不知所措起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我是不是写得不对?”
杨雨辰听到声音立刻睁开了眼,见阿晏一脸等待审判的表情,生怕伤了他的自尊心,忙说:“不是,那个……”他刚才只顾着骂幼青,忘了看阿晏写的字,趁说话这会儿,赶紧抽空递了两眼过去,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差点把他舌头给闪了。
阿晏那字写得,怎么说呢,反正杨雨辰一眼看过去,“狗爬”两个字顿时就有画面感了,再也不是一个单纯的形容词。
“……写得很好,”杨雨辰将纸拿在面前仔细品鉴了一番,没忍住损了一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失传已久的咒术,总之很符合你的气质。”
阿晏听出来他这话里的取笑,也不生气,将纸从他手里抽出来,铺在桌上又拿起了笔,随口一问:“符咒什么的,是人间修士用来沟通灵力的东西,我没见过,公主怎么知道的?”
杨雨辰脸上笑意还没褪去,被他猝不及防的一句话问得一时哑然,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我当然是从电视上知道的。
“我……那个……戚吟告诉我的。”
阿晏像是发现了这种突如其来的质问给杨雨辰带来的小慌乱,也隐约体会到了其中乐趣,莫名想看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他嘴角微微勾了一下,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咬牙切齿,道:“她懂的倒多。”
杨雨辰干笑一声,毫无愧意地说:“反正比我多是肯定的。”
戚吟站在门口没来由的打了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喷嚏,她揉了揉鼻子,心说谁骂我了。
云婴从青云峰出来,乘着夜色回了祝家庄,本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再悄悄溜进屋里,谁知他刚在院子里化形,一抬眼就看见成奚坐在门口石槛上,与他巧而又巧地四目相对了。
云婴:“……”
成奚:“……”
两人一坐一站,各自在心里兵荒马乱了好半晌,脸上神色堪比大杂烩,一时竟谁也没开口。
成奚是惊得忘了说话,而云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他事先没准备,以为找个理由留在龙珣身边就够了,没成想还有这种节外枝,仓促间也不知应该先安抚被吓的成奚还是该先解释自己刚才神奇的出场方式。
气氛就这么诡异得凝滞住了。
直到成奚把自己乱撞的神魂归位,他僵住的身体才落空一样往后一仰,紧接着慌忙站起来,不知怎么就下意识地问了句:“回……咳……回来了?”
云婴也没想到他第一句竟是问这个,牙关内还没排好顺序的一堆活没来得及现世就又原路滚回了肚子里,生硬地挤出来一个“嗯”。
又安静了。
秋夜里不时冒出几声稀疏的虫鸣,就着风吹树叶的扑扑簌簌,萦绕在不远不近的两人身边,声音不大,却扰得云婴心绪难宁,想把那些裹乱的小东西一巴掌掀出去,不知是不是万物有灵,他这念头刚起,周围忽然就沉寂了下来。
云婴:“……好像更奇怪了。”
还是成奚先开了口:“进来吧。”
说着他转身进了屋,云婴顿了顿,也跟着走了进去,只是一直在门口站着,眼光追着成奚的身影,不敢直视,只用余光瞟着,像是在等他发话。
成奚犹豫了下,说:“我中间醒过来,发现你不在,想着现在外面不太平,就出去找了一圈,没找到,又担心你出事,所以等了一会儿。”
云婴:“我……我出去有点事……”
“嗯,回来就好,早点歇息吧。”成奚说完,挪到床里侧,背对着他和衣躺下了。
云婴原地又站了片刻,这才一步一顿地蹭到床边,如芒在背地躺下去,一点多余的动作都不敢有,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可他哪里睡得着,别说他本就不需要睡觉,就是需要,此刻这么大一根刺卡在喉咙里,他简直连眼睛都闭不上。
挣扎了半天,他终于忍不住,侧过身去盯着成奚的背影,叫了一声:“哥哥。”
成奚本想着装睡不应,他其实比云婴心里还忐忑,倒不是因为害怕,说不上为什么,当他看到云婴凭空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并没有感到恐惧,更多的是惊奇,对方的反应让他本能觉着云婴不是坏人,只是当时气氛太奇怪了,而且他也不知道云婴是怎么想的,所以一时没想好该怎么接受这件事,或者说不知道云婴是不是想让他知道。
于是事情就僵住了。
当听到云婴叫他的时候,成奚犹豫了一瞬,还是装作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嗯?”
云婴顿了顿,试探着问道:“哥哥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成奚睁开眼,吐出一口气,转过身来,扭头看着他,云婴眼睛深邃得很,一双眸子像烧着的两盏烛火,即使是夜里,也亮得让人心头一紧,成奚被这目光紧紧包裹着,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有这样清澈目光的人,怎么会是坏家伙呢?”
“你是神仙吗?”他问。
云婴张了张口,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不是,他是妖,还是个见不得光的小妖王。
“你希望我是吗?”云婴又问。
成奚轻轻地点点头,片刻后,又忽然摇了摇头,然后像是无奈地笑着转回去,看着积灰的帐顶,叹了口气说:“是什么都无所谓,神仙对于我们而言,就像人之如蚁,在凡人眼里无所不能,但应该也有很多无可奈何吧?”
停顿了一下,他又问:“不过,若你真的是神仙,那林子里闹妖怪的事情也是真的了?你就是为这事儿来的吗?”
云婴垂下眼睫,没否认。
“果然,”他想,“神仙与人无所谓,妖就另说了吧。”也不知从哪解析出来的这番定论,他像是有这方面的天赋,总能从别人的三言两语中对应自己早就埋在心底的不安。
那一刻,一个念头蠢蠢欲动,越是压抑就越是无法控制地往外冒:“如果我是妖呢?”
如果龙珣不是龙渊之主,不是他的师父,没有那么多责任,卸下一身的枷锁和重担后,就只是作为一个外人,他会怎么想?会讨厌自己,觉得自己是累赘、是坏东西吗?
就算他心里清楚地知道,卸下一切的龙珣,便不是真的龙珣了,可他怕,怕他的师父是为了别的什么才不得已留着自己的。
这念头像一把悬在头上已久的刀,哪怕落下来一击致命,他也自虐似的,非要死个明白,疼个痛快。
好过每每钝刀子剜心一般,绞得他不得安宁。
“你有没有想过,”云婴仿佛犹豫了很久,他眼帘依旧垂着,不敢抬头看,“或许我就是那个妖怪呢?”
“你?”成奚愣了一下,他确实没有想过,那么个杀人如麻的东西跟面前这个有些呆板的少年怎么也联系不到一起去,不过云婴这么直头棒子似的一问,他后知后觉地连上了那根弦。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他虽没见过那堆白骨,然而听也听得出来那行凶者有多可怖,若云婴是妖怪,这一村子的人为何留着不杀?自己就在他面前,难不成这妖怪杀人之前还有谈心的习惯?
继而,成奚笑了笑,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吃了我?吃之前知会一声,我也好沐浴一番,免得影响了口感。”
云婴被他一句话惹笑了,眼睛微微弯起来,满怀心事也跟着这抹笑意流了出去。
他终于抬起头来看了成奚一眼,感觉面前这个人像是有什么神力,无论自己多大的恐惧或委屈,他总能几句话给疏泄得一干二净。
“哥哥。”他忽然叫了一声。
成奚:“嗯?”
云婴:“我……可以抱抱你吗?”
成奚又一楞,一股奇妙的感觉涌上来,他看着云婴赤诚的目光,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那念头转瞬即逝,下一刻,云婴不由分说地钻进他怀里,像只在外受了委屈的小兽,褪去了硬撑的倔强,柔软又小心翼翼地抱着他。
他身体一僵,脸蓦地红了。
云婴情不知所起,有心想克制时,手脚已经不听使唤了,明明上一次这么抱着他不过几日之前,却仿佛过去了千万年那么久,连那人怀里的味道都变了,他却近乎贪婪地想记住这一份新鲜感,顾不上呼吸一滞的成奚。
而最初的惊慌过去后,成奚的理智将回未回,他忽然不合时宜地想:“神仙的日子竟也这么不好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