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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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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血红,无力倒伏在远处绵延不绝的青色山峦之上。一只鹰的剪影凌厉地刮过,冲入地平线尽头的刺目光芒中去。
一条河浮起血色,沾染了一大片红的衣衫碎片沉浮其中。风起涟漪,碎波闪动,斑驳交映,见不分明。
河边枯树好似鬼影,站在夕阳被薄云斩断喷洒而出的血雾中,阴郁地扭曲着身形。
小女孩在树下守了整整三天了。
她要狩猎一条白蛇。
“不对,阿笑,该跟着师父走啦。”
灰色衣衫的女子笑着拍拍小女孩的肩膀,指指树林深处清幽不见尽头的小路。
她一脸烟尘,白皙的肤色被空气中无处不在的血气染得昏黄。
女子身后笔直地站立着两个暗沉沉的身影。一对男女,面容深深藏在阴影之中,双手却肉眼可见地哆嗦着。
“姐姐真的不走吗?”小女孩仰起头,抓着姐姐衣袖的手专心致志地抠着那上面的褶皱,一双潮湿的眼睛被风熏出淡淡的微红。
“我们,走不了了吧……”灰衣女子略显茫然地回头,看着身形僵硬的父母,轻握住小女孩的手渐渐松开。
一席刺骨的风卷来,小女孩一个哆嗦,睁大眼睛观察着突然而至的一阵沉默。玩着姐姐袖子的手悄悄停住。
“走了。”男人硬邦邦地开口,仓皇转身。
女人沉默注视着小女孩,忽地对着一处树后人影深深跪拜,腰身发出一阵筋骨摩擦的脆响。灰衣女子赶忙扶住。
女人固执地不肯起身。
寒冬腊月,破败城镇,了无烟火,遍地横尸。
树林清冷,清晨的雾气白惨惨地飘荡在凝滞的风里,不知是哪家孤魂野鬼徘徊不肯离去,冷眼看魑魅魍魉彼此收割着不值一钱的生命。
“……师父?”
小女孩看着面前不染纤尘的白色背影,拄着一根小树杈走得一拐一瘸。
“为什么爹娘和姐姐走不了了?”小女孩看了看眼前似对一切混不在意的白衣大姐,没敢放大声量,小声嘟囔了一句。
沈晏闻言背手而立,转身居高临下看了小女孩半晌,没有开口。
小女孩乖乖低下头任凭打量。
“从今天起你就跟着师父了,不用再回家了。”
“师父可厉害啦,跟着她,笑笑肯定能成为名震天下的女侠客,以后我们家,不对,整个镇子,说不定咱们整个城都要指着你来保护!”
“乖乖跟着师父,要听话!师傅说什么你做什么,少些问题。”
“跟着师父学降妖除魔,再来给咱们镇子邻里街坊的报仇!”
“我们……就在这儿等你回来呀。”
小女孩感到一只铁钩般的爪子掐住自己肩膀,不容抗拒地将她转了个面儿,面对着来路上沉沉浮浮的黯色雾霭,泻翠的树叶颓落飘零。
“差不多了。”
沈晏淡淡说道。
“……什么?”小女孩呆呆地盯着泥泞的地面,踌躇着喃喃道。
沈晏看了她一眼,按着她的肩膀一步步往回走去。
树林外边是一排老旧的木头房子,经年累月风吹雨打日晒,蒸出一片氤氲烟火气。
邻居夫妇在镇子最繁华的街道上卖包子,十文两笼。傍晚收摊回家,永远携着一包做多了的鲜肉包子,挨个儿分给成天在树林里窜来窜去的孩子们。
邻居家再旁一些的屋里,住着一个老头儿,搬来时几台轿子嫁来一箩筐一箩筐的书卷,每天睁眼便一边烧酒畅饮,一边正襟危坐,一卷卷焚烧着老伴儿最后留下的宝贝,连同所剩无几的寂寞光阴。
隔壁还有对年轻夫妻,小媳妇伶牙俐齿热心快肠,丈夫木讷腼腆,唯独看着小妻子的目光一片澄亮。
父母是镇里大书店的跑腿儿,整日风尘仆仆,忙前忙后,顾此失彼,晚上沾枕就睡,往往睡梦里还痴痴念两句“改明儿上货”。姐姐从小照顾她,带着一身儿时混迹在书店耳濡目染的大家闺秀气,抓着她晚上偷偷溜去树林里抓萤火虫看星星。
树林茂密,深处幽静不闻人声,但见远处东风浮动,灯火潋滟。抬头望,树叶空隙间,星月闪微芒。
姐姐给她唱镇上新近流传的童谣,给她编小巧玲珑的手链,哄她吃甜甜的草根,拿僵硬的蝉蜕吓唬她。
姐姐唱歌很好听,某些个夏夜兴致一起,还会拽着她晃晃悠悠地跳舞。
姐姐飘逸的裙袂扫过湿润的泥土地,卷起一缕水灵灵的风,掠过鼻尖是醉人的幽香,好似冬日的雪没过夏日盛放的花。
姐姐的裙子被什么东西染红了。
姐姐有草绿的裙子,鹅黄的裙子,浅灰的裙子,淡紫的裙子,唯独没有红色的裙子。
姐姐说这一辈子,她只有一天会穿上大红的衣裙,漂漂亮亮画上新嫁娘的面妆,从此和自己夫君长长久久过日子去,再不管她了。
姐姐说错了。
她穿上大红的衣裙,染上嫣红的唇色,没有和她满心欢喜期盼的夫君远走他乡。
但也真的,再不管她了。
沈晏眼看着那小不点浑身颤抖,跪倒在血泊中。
“阿笑,阿平,快来快来,再不跑几步包子都要被抢完啦!”
邻居夫妇垂头靠坐在门边,手脚折断,骨肉裸露。
“臭丫头!又来乱翻什么呢!快滚!滚!这儿哪有你什么事儿!”
老头半截身子埋进火堆,濡湿腐烂的书卷飘起浓稠黑烟。
“你个呆瓜!糕蒸好不晓得拿出来,大哥大姐没回来那俩孩子总要吃点啥吧!”
神仙眷侣般的小夫妻被分拆几瓣,散乱四抛,再无执手相依对视而欢。
“我们……就在这儿等你回来呀。”
遍地血红,渐渐模糊。
一片鲜红的衣角,在小小的手中皱起扭曲的纹路。
小女孩突然想到,那天她打树林中回来,捧着一个大大的不知是什么物种的蛋满心献宝给大家。
她看到地上,血泊蜿蜒弥漫,泥土上扭曲辙痕格外清晰。
原来不是礼轻情意重,却是引狼入了室。
夕阳笼罩,风云涌动。
远处钟声敲响,远处遍地哀歌,远处刀鸣嘶哑。
沈晏一把拎起仍旧满身战栗的小女孩。
她半边脸映照夕阳的血色,半边脸萦绕夜晚的阴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居高临下盯进小女孩散乱的目光里。
“从今天起,你便叫做沈清……平。”
一只乌鸦正尖叫着从枝繁叶茂间穿过,树叶一阵哗啦啦乱响,宛若潦草奏响一曲断肠。
沈清平在树下守了整整三天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救救他们!”小女孩哭得撕心裂肺。
“你明明都来了!为什么!你明明可以救他们!”
小女孩放声尖叫。
“收钱办事。”
沈晏淡淡地说,声音在嘶哑的尖叫声中从容不迫。
“救人……是另外的价钱。”
小女孩的尖叫戛然而止。
“他们只供得起,把你交给我。”
小女孩颓然跌坐在地。
“起来。”
“你现在不是阿笑了,你是沈清平。”
“你没有资格哭了。”
沈清平算好了,还有一刻钟,那条蛇必会出现在河对面的浅滩上。
她攒紧手中的弩机。
那是师父破格给她的武器。三枚散魂钉,足以要了那条蛇的命。
她眼里泛起汹涌的血色,一片荒原再度被怒火翻卷。
天色暗下去,蛇没有来。
沈清平怔愣地放下弩机,满腔怒气被河边荡漾的寒风吹冷,凄凄惨惨地哑了火,洇来一片茫然失措的空旷。
河对面熟烂于心的景象在沉沉天光里模糊不清,沈清平抓着枯树站起来,差点被折断的枝条绊一跤。
她沉默着站了良久。
河对面终究有了响动。
一个白色的人影从黑暗中缓缓走出。她裙摆干净,映照出柔和的月光。
那女人一头随意披散的墨色长发,温顺地在夜风中轻拂,细长眉目沾染月色,勾勒出一副动人心魄的如画面容。
女人和小女孩,远远地凝视着对方,相隔一条漂杵的血河——
一瞬间万籁俱寂。
沈清平把弩机还给了沈晏。
她跪在残破庙堂中央,半个身子栽进灰蒙蒙的阴影里。周遭三三两两站着窄袖窄袍的年轻人,庙堂外,淡薄的阳光下,沈晏站在沈势身侧,庄重地紧抿双唇。
“沈清平,万霁二十二年元月廿七,入我师门。”
浑厚的嗓音敲响空气里无形的大钟,字字句句烙进心坎。
“……师从我已故之徒沈清……”
“受教于沈晏门下。”
“望其恪守教诲,心系苍生,胸怀大义,守我大宣山河无恙,安然如故。”
身后,几名弟子肃穆地站立,庙堂中,弟子们的弟子们肃穆地站立。
拖着小小的灰色身影,庙堂里那个小姑娘俯身,端端正正,面朝佛像,磕了三个响头。
沈势没有理会,目光飘远,看向天际一绺长云。
他漫长的记忆中,曾有那么一个女弟子,披着天赐的金甲,背脊挺直地走来,错过,走远,离去,带着一股子韧劲,直眉楞眼,硬着骨头横冲直撞,大杀四方,马革裹尸。
那弟子名叫沈清,海晏河清的清。
人,总是有一股劲在身上的。人世沉浮几十余载,沈势觉得自己看得出来。
这个被沈晏无意间碰到带回来,原叫阿笑的小姑娘,恍然是带着些沈清的影子的。
稀稀拉拉的人群逐渐散开,沈晏盯着迟迟未起身的小女孩。
被各种妖魔乱战切割得断断续续的日子里,但凡平静片刻,她总有些后悔,自己竟未曾保留沈清的半点遗物。
哪怕一片衣角,也能聊慰半分无处寄托的念想。
但好在,好在师父同意她代为收纳一名弟子
从此师门此代最小的女弟子,也有烟火可承了。
沈,清,平。
沈清,平。
沈清平。
沈晏思绪飘散,萦绕半生的各色腥风血雨,夹带着沈清和眼前小姑娘的身影,在面前交替闪过。偶然间,她记起小姑娘父母所言,小姑娘今年恰巧十岁。
……算起来,沈清也已故去十年了。
似有未尽意,还送故人来……
沈清平起身,将一片洗净的灰色衣角仔细系进腰间。
似有未尽意——
还送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