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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冬夜 ...

  •   晚上九点钟,大城市未眠,东北小城已是一片漆黑。

      陆知同坐在床边,把棉服裹得更紧了些,边把手边的数学卷子翻了面边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又低下头开始写计算题。

      写完最后一道大题,陆知同扣上笔盖,拿起鞋架上的手电筒出了门。楼道里的灯已经坏了很久,缓台上被尘土糊了一层的窗子透过几缕昏暗的月光,才不至于一片漆黑。

      陆知同握着手电筒跑到一楼,一把推开了单元门。道路两旁堆着积雪,天上月亮很亮,出门的人能借着一点遥远的微光,让夜晚显得不那么阴森可怖。陆知同抬手把棉袄的帽子扣上,又把手揣进兜里,脚步匆匆提着手电在小区里走了一圈,没看到人影儿。

      看来今天不太幸运。

      陆延辉酒醉时多,回家时少。今天在小区里没见到人,那便不知道是醉倒在外面的哪个犄角旮旯了。

      夜里安静得很,除了手电筒光和呼出的白汽,没有任何东西和陆知同一道儿。耳边偶有从不知道多远的地方传来的狗吠,陆知同没回头,一路往前走着。

      巷子里漆黑一片,陈轲拧着眉头,抬起捂在衣服上的手,看了一眼又放下。他身体抖着,手上已经沾了不少血。正常人这个时候的反应该是扶着墙起来赶紧去医院的,或者跑出这个不会有人再经过的漆黑地方找人报警,可他只是看了看手上的血,骂了一句“草!”,就把头靠在了身后冰凉的墙上,似乎已经没什么求生的欲望,缓缓闭上了眼睛。

      手电筒光打过来的时候,缩在墙边的人睁了睁眼睛,下意识抬手挡了挡眼前来路不明的刺眼光线。

      明明陆知同是在找人,可眼前冷不丁出现了会动的东西,她还是吓了一跳,整个人狠狠颤了一下。

      陆知同把手电筒的光从那人脸上移开,没发出别的声音,当作什么都没看见,贴着巷子的另一侧墙根往过走。棉袄帽子上的绒毛挡住了侧面的视线,可她还是觉得那人一直在盯着自己。

      走到巷子口转过弯,墙边那人也没作出什么反应,陆知同心里松了口气,往前继续走了几步,又想起有什么不对——

      那人抬起挡光的手上,好像是血。

      想到这,陆知同后背莫名冒上一阵凉意,本该快点离开这个黑漆漆的地方,可她还是停了下来。

      陆知同初中是在齐北二中上的,没少见人约架,她也知道那些男生吹牛的多,真打的少。

      吆喝着约架的都是青春期叛逆上头。明明是你撞我一下我碰你一下这种小纠葛,双方却都拉不下脸道歉。即便真动起手,最严重的也不过是擦破点皮,胳膊脱臼。声势浩大的惹来教务主任,请上家长带着俩孩子在政教处道个歉、罚个战,这事就解决了。

      年轻孩子的道歉,总要按着头不情不愿才显得自己没跌了份儿。真打架的和班里那些男生不一样,他们不会扯着嗓子往出说——在校外解决,没人知道,一了百了。

      陆知同关上手电筒,放轻了步子,往回走了两步,在转角处露出个脑袋往过瞅。眼前这年纪不大的男生,满手是血,一个人被扔在巷子里,很显然是后者。

      真的打架,不要命的那种。她没碰见过。

      陆知同站在墙后面,看到坐在墙边那人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又低下头。明明这个时候他的背影该是凄凉的,可他现在看起来像是睡觉时候被人晃醒了还懵着——不像是被人捅了刀。

      陆知同正盯着面前人的背影胡思乱想着,那人却突然回了头。他这一回头,陆知同觉得自己像是被抓包的小贼,有点心虚。

      月亮很亮,但她还是看不清对面人的脸。

      “要叫救护车送你去医院吗?”陆知同打开手电筒,迈腿走了过去,在他面前停下问。

      陆知同现在借着手电筒的光才稍微看清点这人的模样,他长得很瘦,眼睛不算大,鼻子高高的,不知道在这呆了多久,鼻头已经被冻得有点红。这人看着自己的眼神很冷漠,陆知同有点不舒服,感觉好像是自己把他打成这样的。

      眼前的人只是死盯着自己,没什么反应。

      陆知同看着他,确信他不是耳聋,重复了一遍:“要不要叫救护车?”刺骨的冷风吹过,陆知同帽子上的毛在她同样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轻轻扫着。

      面前那人还是盯着自己,看起来没打算说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陆知同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好像没有刚刚那么“狠”了。

      可是这人明显能听见自己说话,却不回答。

      她有点想走了,本也不该多管闲事的,陆延辉不知道还在哪个犄角旮旯冻着呢,自己还有闲工夫在这个黑灯瞎火的鬼地方跟面前这个明显不怎么想搭理自己说不定还压根儿不想活了的人胡扯。

      陆知同被帽子上的毛搔得心烦,抬手一把扯下了帽子就往刚才过来的方向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微红的耳朵和马尾还露在外面,几根因为和帽子摩擦起了静电黏在一起的头发在风中胡乱飘着。她正想问他最后一次到底去不去医院,面前的人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她,先开口了:“扶我一把吧。”

      他声音有点沙哑,没什么情绪,也没什么力气。

      “不用叫救护车吗?”陆知同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了他面前。

      “这种时候,打电话也不会有人来的。”那人说着便右手捂着伤口左手往后扶墙试图站起来,陆知同看他这个样子赶忙上前架起他的左胳膊,扶住了他。

      陆知同不信劲儿,掏出手机按亮拨了电话,身边的男孩倒也没拦她,只是捂着肚子看着她拨电话。

      拨了第三遍的时候,终于有人接了。

      “救护车下班了,你们自己过来吧。”对面的人很不耐烦,说了这么一句就挂掉了电话。

      陆知同又把电话拨了过去,那边的人再次不耐烦地接起来。“救护车还下班?你信不信我打电话投诉你们?”明明听起来是着急生气才会说出的话,从她口中说出却不急不躁,有一丝不合时宜的冷漠。男孩扭过头,静静看着她,似乎是有点惊讶。

      “你要是真着急,有这功夫都把人送来了。随你便吧。”对面再次挂掉了电话。陆知同深吸了一口气又用呼了出去,在眼前形成一团白色雾气。

      管到底吧,谁让自己碰上了?

      “还能走吗?”陆知同把手机揣进左边的兜里。

      身边的男孩偏过头看了看她,低声说:“能。”然后又伸手把她刚刚薅下来的帽子扣在了她头上。

      微红的耳朵被盖住,北风仍呼呼吹着。隔着厚厚的棉服,谁也感受不到谁的温度。陆知同扶着身边的人,往不那么偏僻的地方一步步挨着。

      不知道走了多远,陆知同一直神游着,想着会不会再往前走几步就遇见陆延辉,这样就不用再折回来找这个醉鬼,忽地反应过来,身边的人刚才好像开口说了句什么,但刚刚她满脑子陆延辉的事,没听见。陆知同往右偏了偏头:“你刚说什么?”

      “为什么帮我?”身边的人清了清嗓子,又问了一遍,并不大的声音刚出便被迎面而来的大风吹散。

      陆知同转过头,看着手电筒照着的路:“不为什么,可能是闲的吧。”余光瞥见身边的人有点好奇地看着自己,又补充了一句:“这种天儿还大半夜出来闲逛的人,不是很闲么?”说完这句话,陆知同扬了扬嘴角,冷哼了一声。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学的这套狗血剧里男主的装逼自嘲,自以为很苦情很拽一样。

      陆知同说完这句,身边的人就没再开口,两个人安静地走路,陈轲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陆知同身上。明明是腰被捅了,看起来却像是腿瘸了。

      路边的积雪反射着月光,却不足以照亮。黑夜里的两个人跟着手电筒的光,踩着雪嘎吱嘎吱往前走着。

      “活着不好么?”陆知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句。

      大概是没想到这个女生说话这么直接,陈轲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转而呵呵笑了两声,扭过头看着陆知同,说:“挺好的。”

      陆知同觉得他笑得不好听,冷冷的,说的也不是真心话。虽然是自己问了莫名其妙的问题在先,可她还是这么觉得。

      夜里很冷,两个人一路走着,没再多说话。

      巷子离医院不远,陈轲受伤走得慢了些,没过多久也到了。远远看着,\"医完\"两个字的光有些暗淡,\"院\"字的耳刀旁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亮起过。

      医生戴着眼镜,抬眼打量了面前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陆知同看得出她八成是把自己和这男的当成不好好学习混社会的小情侣了,眼里满是不屑,陆知同也不示弱,冷冷地跟她对视,像是谁也不肯放过谁。

      没劲,真没劲。

      医生看了看伤口,说没伤到要害,止了血缝上几针就没什么事了,一副早就见惯了的样子。说完又看了一眼陆知同,补充道:“要是再来晚点可就说不准了。”

      不是你们没有救护车的吗?陆知同盯着她,没说话。

      手术之前,他回头跟陆知同说了句\"谢谢\",往前走了几步,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说\"你在这等我一会儿\",就转身进了手术室。

      一路上虽感受不到身边人的体温,却也因为这么个人的存在,一路没觉得冷。也因为架着这人走了一路,她现在下楼梯双腿还在打颤。

      陆知同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她不喜欢医院里的消毒水味,不喜欢刚才医生看自己的眼神,更不喜欢这里冷冷清清没人味儿的怪异氛围。她拖着两条已经抖个不停的腿下楼,鼻子里全是消毒水味儿,胃里也跟着翻江倒海。

      陆知同觉得可能自己现在看起来才更像是被人捅了。

      走到一楼走廊的时候,陆知同远远看到大厅里地上躺着个男人,被一床褥子裹着,身边站着几个人,看起来是农村来的。离这几个人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女人,裹着厚厚的棉服,额前的发丝黏在一起,她皱着眉头正打着电话:“对对,四哥,嗯嗯,五百,五百就行。”二十米的长廊,陆知同快步走过,经过他们的时候没抬头也没多停留。

      她大致听出了电话的内容,地上躺着的男人出了车祸,没出血没破皮,但脖子以下动不了了。他们去省城做完手术现在转院回来住院,到了县医院才发现钱没带够,或者说不是没带够,是做完手术已经没钱交住院费了,只能在这等人把钱汇过来再办手续。这女人是地上躺着的那男人的媳妇,在一通电话一通电话地找人借钱。

      幸运的是,听起来电话另一边的人们不算坏,没有落井下石。不太幸运的是,听起来他们也没多少钱,所以这个女人才会一通接一通电话的打。同样的话,同样的苦难遭遇,对着不同的人重复着。

      陆知同出了医院往回走,灯光从亮变暗,再从暗变为一团漆黑。她走了好久,在陆延辉可能去的喝酒的地方和路上来来回回走了个遍也没见着人。陆知同敲了敲腿,从她来到的最后一个陆延辉常喝酒的地方往家走。最终,陆知同站在单元门口,跺了跺脚,单元门外灯亮起的时候,歪在黑暗里的陆延辉模样才清晰,一身酒气的他靠在单元门上,呼着白气打着鼾。

      陆知同很想把手电筒砸在他头上,但还是只狠狠跺了两下脚。地板没理她,脚却开始疼了。陆知同踢了踢陆延辉的腿,地上那人只哼唧了一声,没睁眼。生拖硬拽,总算把人拖上了六楼,陆知同把他丢进房间,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甩上了门,可门还是没出多大动静,她太累了。

      有动静又怎么样呢?发脾气是给人看的,摔门是给人听的。对在意的人发脾气,是希望你在意,希望你听见我的不开心。小孩子哭闹是讨要糖果和拥抱,可她不是小孩子了。陆知同滑坐在地上,笑了。

      自己在发脾气给谁看呢?在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人掏出糖果来哄她了。

      陆知同没定闹钟,六点钟准时睁开了眼睛,她掀开被子披上羽绒服,下地拉开窗帘——窗外一片漆黑,说不清多远的地方响起摩托车的轰鸣,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不知道又是谁家出门办事。对面的楼有一扇窗亮着灯,最近那户人家好像总是早早亮灯,不知道为什么。她坐在床边看着外面发了会儿呆,想起来昨天晚上因为急着找陆延辉没有理会那句“你等我一下”就从医院离开了。

      陆知同走进病房的时候,陈轲倚着枕头靠坐在床上看电视里播的静了音的《猫和老鼠》,旁边的床上正是昨天晚上那个躺在大厅的男人,他妻子拿着暖瓶正要出去打热水。陆知同微微偏过身让出路,然后走过去,把粥和包子放在了床头柜上,搬过电视旁边的小凳子,坐在了床边。

      “昨天怎么没等我?”床上的人扫了一眼陆知同放下的粥,看着她说。

      “有事儿,”陆知同又站起来,打开床头柜上的小塑料袋,陆知同把吸管插进装满小米粥的劣质塑料杯,递给陈轲, “我三更半夜出来,不是专门救你的。”

      陈轲笑了,接过热乎乎的小米粥,“小姑娘说话一直这么冲啊?”

      “所以昨天晚上有啥事儿?” 陆知同转身坐回凳子上。

      “有点饿,想让你帮我买点吃的。”陈轲吸了很大一口粥说。

      陆知同看着这人,打架不要命,吃还挺积极。

      “但是你走了,我饿了一晚上。”

      ……

      “吃粥吧,”陆知同朝床头柜上装包子的小塑料袋抬抬下巴,“那还有包子,来的时候顺路买的。你要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先走了。”说完就站起身准备要走。

      “诶,等一下。”

      陆知同回过头看着他,对上视线的瞬间,床上那人看着她说:“我叫陈轲。”

      “谢谢你啊。”他清了清嗓子,有点别扭地又接了一句。

      陆知同点了点头,“昨天谢过了。”

      “那你叫什么?”陈轲没看陆知同,拿起床头柜上的小米粥吸了一口说。

      陆知同转过身,笑了,边走边拉长声音说:“雷锋。”

      一面之缘,也没什么记名字的必要。

      拉开门的时候,正碰上那个女人打完热水回来,陆知同靠边把她让进来就抬脚迈了出去,没回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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