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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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保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观念还能正常行事，这是第一流智慧的标志。
——菲茨杰拉德
亲爱的弟弟：
见信如晤。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收到这封信，也不知道你在这个世界是否存在，就像我已不知道我在曾经的那个世界是否还活着一样，但我仍写了这封信给你，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孤独，也许是因为对过去的怀念。
我在七年前在一座城堡里醒来，那时的我是一个年仅三岁的孩子，像一个幽灵游荡在兀立在大海怀抱中的孤独城堡。与其说是童话故事里的场景，不如说这更像是一部恐怖电影。被大海侵蚀的雾蓝色的塔楼，空无一人的庭院里成片成片的血色玫瑰花，绕着阁楼飞旋的哀鸣的海鸟，还有紫绿色的大西洋散发出来的咸味。
每一间卧室都有乌木朱漆的大床，上面镌刻了金叶和滴水嘴的怪兽，打开窗户，白色的纱帐会随风飘舞。书房散发着俄罗斯皮革的味道。
我爱这种味道！
一排又一排包着小牛皮的书本！你能想象吗？当我沿着踩上去就会吱呀作响的楼梯拾级而上，直到尖塔的顶端，四周永远被书包裹着，这称得上我醒来后最幸福的瞬间。
我在这里消磨了太久，直到凯瑟琳找到我，她是我现在的外婆，她让我叫她奶奶，法语里的。她在退潮后骑马而来，又在退潮后骑着马带我离开了这座空荡荡的城堡，离开了紧邻海水的布列塔尼，来到了人声鼎沸的巴黎。对，我们曾经幻想着工作后要一起去旅行的巴黎。如今我不建议你来这儿了，保持距离，才能保持对她美的幻想。
如今，我和凯瑟琳奶奶住在巴黎的一间旧公寓里，我打赌如果打开墙壁，里面必定白蚁丛生。不过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因为巴黎到处都是这种房子。
最后，如果你能收到这封信，请务必给我回信，地址在信封上写着，唯独不太美好的是，你得多出些邮费了。
你的姐姐
伊薇特折起信纸，塞进信封里。巴黎的邮局拖沓而不负责任，对她这样一看就只有十岁左右的孩子更是没什么好脸色，所以她并没有去巴黎的邮局，尽管所有孩子都拒绝不了被称为“先生”或是“女士”的瞬间。
然而，伊薇特不是孩子，或者说她缺乏一个孩子的灵魂。过于幼小的躯壳里，硬生生的塞入了一个成熟的灵魂。
伊薇特将信递给了柜台后的老人。
“还是寄到上海吗？”老人的目光穿过老花镜落在伊薇特身上。
伊薇特点点头。
老人拿着信，离开了柜台。过了一会，手中的信变成了一个牛皮纸糊成了的包裹袋，上面贴着转寄单。
老人名叫周夫伊，长着一张不中不洋的面孔，和他的名字一样。他在巴黎的布雷特威尔大道上开了一家转寄公司，专门为客居他乡的人们服务。他不拘国籍，只要你和他一样，是一个异乡来客，他都乐意帮你捎信给家乡的亲人们。
“上次寄的有消息了吗？”伊薇特用怪腔怪调，不甚熟练的中文问周夫伊。
“没有。”
老人摇了摇头，将牛皮纸袋塞进了箱子里，箱子上用毛笔龙飞凤舞的写着“寄出”的字样。
此时店里空无一人，伊薇特和老人在一边面对面坐了下来。老人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本翻得都毛边的《易经》来，递给伊薇特。
据老人自己说，他的祖上是中国明清两朝的钦天监，以观星象为业。清末年间，战火纷飞，他的父亲便带着妻儿登上了轮船，一路摇摇晃晃来到了法国。法国人当时对中国的文化异常感兴趣，连凡尔赛宫里都随处可见中国风格的装饰。神秘学的教会朝他父亲伸出了橄榄枝。他的父亲就此在巴黎立足，娶妻生子。
你说他那曾经随他漂洋过海的妻儿？早已死在了轮渡上，孩子死在了母亲的怀里。在那个年代，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甚至稀疏平常到没有给他父亲带来超过一年的悲伤。
周夫伊出生后，便随着父亲学习天文历法。可惜这一套在新浪潮下的法国，已经不再流行了。周夫伊长大后，便老老实实的读大学，接着找了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在中年时，他拿出全部积蓄，又向自己的岳父借了些钱，开了这家转寄的邮局。
伊薇特偶然发现了这里，只会零星中文的她得到了老人的关注。老人纠正了她中文的发音，问她哪里学来的，她说在家里书房里找到的书上。她学得很快，却仍然说的怪腔怪调，她想，也许是因为这具身体生来便是说法语的。
后来，老人和她说起了紫禁城，说起了他父亲告诉他的故事。故事里有神秘的南书房，造型精巧的角楼，积水潭的冰船，老北京城菜市口洗象，庙会的杂耍。还有只在李小龙电影里才有的功夫和丐帮。
他们都从未见过，却又分外神往。
“那是我的故土。”他对伊薇特说。
周夫伊在手拿算盘时心脏有多么坚硬，他在捧着父亲遗骨时的心地就有多柔软。他翻开黄历，算了一个好日子，亲手挖开了位于他父亲的坟墓，找到了发黑的骨头，头骨上还残留着粘连打结的白发和泥土。李忠小心地扫去泥土，包好他父亲脆弱的遗骨，将它们装在箱子里，和其他远离故土的同胞的信件一起漂洋过海，最终落叶归根，安葬在生养他父亲的故土上。
伊薇特从老人这里借到了金庸和古龙，借着电灯，在月光下看的如痴如醉。
再后来，老人开始传授伊薇特天文历法，来自古老中国的占星术。他带着伊薇特从步天歌开始学起，从三垣到二十八宿，从“八星横列河中净”，到“太尊一星直上黄”，背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伊薇特滚瓜烂熟，张口就来。然后是四行：天生风，地载山，雷出火，水成泽。
今天，老人给伊薇特讲了阳爻和阴爻。老人总说，皓首穷经，却又告诉伊薇特，学会了易经又懂观星，便能占验推步了。
所谓占验，指的是天象，是上天通过天象显示给人们的吉凶预兆。而推步，就是对日月星辰的运行时间进行计算，使日绕地球一圈所形成的寒暑交替与月绕地球一圈所呈现的圆缺隐现彼此配合得大体一致。这就是所谓的制历，也就是推步学。《史记·历书》中以厤为推步学，以象为占验学，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信鬼神，却要敬畏鬼神，伊薇特很早以前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伊薇特回到家，老旧的电梯铜门在她面前打开，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公寓门。
凯瑟琳奶奶坐在窄小的客厅靠窗的地方，带着眼镜缝补着袍子，面前的电视机里放着无聊的肥皂剧。电视机已经很旧了，时不时会出现些没有声音，没有画面的小毛病。每当出现问题，凯瑟琳就会叫伊薇特去敲一敲。
听见开门声，凯瑟琳奶奶抬眼看过来。
“回来了。晚饭在桌上。”她对伊薇特说，“吃完了早点睡觉，别让我再发现你半夜偷偷开灯看小说。”
伊薇特在餐桌边坐下，开始消灭晚餐，她还是不太习惯奶酪，皱着眉头把它们塞进嘴里。
“别挑食。”凯瑟琳奶奶锐利的眼神透过她那副架在鼻梁上的眼睛射过来，“少学你妈妈！”
伊薇特看过她妈妈的照片，那时她就在想，难怪她的父亲会娶她母亲，因为她母亲简直就是男人心底藏着的所有欲望的集合体。
你瞧，深栗色的长发挽在脑后，露出一张懵懂纯真的白皙小脸蛋，坐在钢琴边，穿着一袭波瓦雷洋装，一条银丝带横系在胸线下，脖颈上紧扣着红宝石项链，像一道价值连城的割喉伤口。
据说那是伊薇特的祖母为自己置办下的珠宝。流行于督政府早期，逃过断头台的贵族阶级为了反讽法国大革命的恐怖时期，在脖子上原先可能遭刀锋砍断的位置系上红缎带。而那位祖母，命人以红宝石串成她的缎带。
奢华的叛逆，昂贵的讥诮。
“我就不该送她去学什么音乐！”只要提起自己的女儿，凯瑟琳奶奶便会犯起暴躁的毛病，她骂骂咧咧的关掉电视机，“除了弹琴什么都不懂，还染上了虚荣的毛病！被那个男人骗去布列塔尼，送掉了小命。”
那个男人——凯瑟琳奶奶这般称呼伊薇特的父亲。伊薇特见过她父亲，同样不是真人，而是在他和母亲的结婚照上，在报纸上。他的年纪比伊薇特的母亲大许多，茂密的深色头发像狮鬃，其中掺杂了几络银白，沉重的脸庞上有着几丝皱纹。在伊薇特母亲之前，他娶了三任妻子，每一位都是不折不扣的美人。有风华绝代的歌剧女伶，有罗马尼亚的女伯爵，只有伊薇特的母亲，是个贫穷的寡妇的女儿。
难以想象凯瑟琳奶奶这样的人会养出那样的女儿。她是一个桀骜不驯，轮廓如鹰的女人，即便是现如今，年老头白，她依旧身姿挺拔，宛如松柏。她出生于一个富有且古老的家族，在中南半岛度过了她多彩多姿的少女时代，学会了骑马和如何使用□□。她精彩的青年时代足以写成一部书。不是所有女人都能面不改色的斥退一船海盗，在瘟疫期间照顾一整村人，亲手射杀一头吃人老虎。
她这样一位战士般的女性，却在当年心甘情愿、惊世骇俗、叛逆不羁的为爱变成了乞丐。然后，她那英勇的军人再也没能从战场凯旋，只留给妻女永远流不干的眼泪，一只装满勋章的雪茄盒，还有那把古董佩木仓。她将那把配木仓随身携带着，以防遇上贼人。
吃晚饭，伊薇特爬上阁楼，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以免发出太大的声响，以免吵到邻居，这栋屋子太老了。
她上了个厕所，花了几分钟洗脸刷牙。浴室的水管子也旧了，时常堵住，那时候伊薇特不得不用扳手敲敲它。然后她就会听到管道里传来短暂的嗡嗡声，几秒钟之后，水便从水龙头里喷溅而出。
水滴溅在了镜子上，伊薇特伸手抹去。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为了方便被束在脑后的金色长发，猫一样的眼睛，在光影下呈现出幽深的绿，宛如东方的玉髓，还有一张足以被街坊邻居称为漂亮孩子的脸。
她坐在浴缸里，歪着头凝视着这张面孔，目光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直到雾气爬满镜面，她才慢慢的挪开了视线。
作者有话说第1章 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