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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缘深许哪甘先弃言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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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睁睁看着一群煞气森然的人从家门离开,沧离便知家中不妙。
在她以为家被人抄了时,映入眼帘的,是月下人孤坐院中,陶醉地弹着琵琶,一把老琴凄凉地躺在地上。傅就决见她回来,忙抓住她打算拾琴的手腕,对她摇了摇脑袋,轻声说:“刚才这儿被围了,宝哥他们受了不少惊,我去看看,优阅姐的话,让她先清净清净在同她说吧,师姐你自己也小心,我怕他们会暗中干坏事。”
沧离点了下头,示意他先去。待人走后,她蹲身抱起地上的断弦老琴,安静看诸葛优阅弹奏完一曲,有些遗憾道:“我从前有个喜好吹笛的朋友,他吹笛的样子同你一样专注,只可惜不知是我不懂音,还是他技艺不到位,吹得实在难听。”
诸葛优阅一曲结束,面色上看不出异样,仿佛刚才发生的事再平常不过,悠悠道:“你是想说我弹得难听?太可不必绕这么大个圈子,我能接受你的批评。”
沧离真没那个意思,道:“你的陶醉让我觉得,你弹的曲很不错,红颜公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个神韵都很到位。”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诸葛优阅言语有些调侃,坦然道出:“那是他们逼我学的,我最不喜的就是琴,谁都不知道,琵琶才是我的最爱,除了琵琶我什么都不想学。可现实就是,他们逼我不仅学会了知书达理,还学会了我最不喜的琴。所以即便我不喜欢,我依旧对它了如指掌,知道每一根弦发出的每一个音,也知道哪根弦,能光滑到轻而易举划破人的脖子。不过如今好了,我当着他们的面,亲手毁了琴,我很满意我自己,如果这样的我,仍不能使他们满意,那么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对他们容忍,更不会再听那些所谓‘为我好’的废话。”
沧离不怀疑,她口中的“他们”是指刚离开不久的那群人,她的父亲与亲族。
“你还好么!”
“我没事,不过不凡应该不太好,他有事不肯跟我说。如今刚止住的流言,又以另一种说法死而复生了,有的忙了。”诸葛优阅边走边道:“婴孩失踪已上报陛下,若真是未王做的,一定会有动作,届时若他借用‘神力’,还得劳烦你多加制衡,至于我么,得亲自去盯着他。”
“优阅。”沧离叫住她,却欲言又止,最后把真正想告知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什么?”
“你是我出走以来结交的第一个真心朋友,所以,下次有空的话,我想听你弹琵琶。”
婴孩失踪尚未有线索,单是找出失踪的婴孩,就够他们焦头烂额的了,若是再告诉她诸葛未弄出批恶心的怪物,怕是要日夜无休了。况且诸葛未身边还有个烦人的金鬼,怕是要动他一根汗毛,都难如登天,沧离索性等先解决完金鬼,再告诉她实情。
“你也是我的第一个真心朋友,当然可以。”
等傅九决安抚好伙伴们回来后,身边就多了把像鬼一样缠着他的飞剑,发现甩不掉它后,他就没在管了,只是沧离又忘了同他打招呼消失无踪了。
沧离推开房门,发现诸葛不凡在收拾东西。
“你怎么又回来了?我都说了我没事……师父。”
“九决刚来过!?”
“嗯。”
“优阅都看出来你有事不说,但我想,我应该知道,所以来和你谈谈。”
沧离接过他手里的东西,那是一张卷轴,她打开看了,露出一个欣赏美好事物的笑容:“还真是他啊。她又扫了一眼他身后的东西,多是些形状各异的棋盘和厚重的兵书。
诸葛不凡痴迷修道,这些东西他不会有兴趣,沧离是知道的,所以当她看到这些,就十分笃定它们是礼物,平静道:“这些都是给他的。”
诸葛不凡看了她一眼,默认了。
新的流言掀起,这次主要是争对他这位清闲的太子殿下。民间流言来得快,说咱们福仙这位太子殿下,之所以不愿娶国师为太子妃,是因为曾入焚湮数十年,受其不良影响,喜好男人,这才年近三十还未娶妻,甚至连个妾妃都没有,比庙里的和尚还要清心寡欲呢。
是不是清心寡欲不知道,反正流言四起,有心人煽风点火,民众又八卦,导致上达天听,事态严重。朝中大臣为解此流言,纷纷谏言太子娶妻,再不济,也要纳个妾妃什么的,才能解决此荒唐之言。
因为这事,兜兜转转火又烧回了诸葛优阅身上,毕竟除了她,没人能够资格当太子妃。她又开始了诸葛不凡自认为的吓跑人的行为。只不过这次,从原本的“来娶你了。”变成了“还不求我娶你。”总而言之,她是好话歹话都说遍了,连假成亲的主意都冒出来了,偏偏诸葛不凡油盐不进,他不配合,诸葛优阅想出的办法全都没法使。一来二去,就瞧出他有心事,心病难医更难解,她就是想管也管不了。
“外面传的流言我都知道了。你向来诚实,不否认,是认可流言所说的了,不凡,你究竟……是怎么了?”虽然沧离猜了个大概,但还是想问一问他。
诸葛不凡根本不敢抬眼看她,手掌紧握,手心里捏出汗来,此刻沧离的问题,在他看来是质问,他不知该如何作答?更不敢答。
沧离不会为难他,可问题来了总要面对,她道:“你不愿意说的话,那就听我说吧……”
“我好像爱上那个人了。”
诸葛不凡打断了她。期期艾艾的眼眸里蒙上层白雾,他真的下了很大决心才敢说出口。
“猜到了。你在焚湮送他青莲的时候,眼睛里都是亮晶晶的,那是一种……仰慕!现在,应该说是爱慕!”
她见过北唐丧,那样美好的人,是一眼就能钻进人的心窝,诸葛不凡会胆大包天并冲破理教喜欢他,对此,沧离并不意外。
“我知道这不是对的,我也知道我大抵是不正常了,可是我控制不住我的想法。我每天都很煎熬,我找不到他,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我很想他,这大概……是爱吧!我……他……”他迟疑顿住,最后还是冲破心里障碍,大胆说:“连骗子都只会骗别人不骗自己,我不是骗子,所以我不想骗自己,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捂住了自己的脸,无助地蹲在地上。
修道之人多随性,十六年的仰慕,在无数日夜的经历中逐渐变了质,得不到看不到忘不掉,一直想念。
他以为沧离会劝他放弃,至少会责备他,他静静地等,等来的却是抚在他头顶上,不冷不热的掌心。
“好了,九决好不容易哄好,别又哭了,说出去别人要以为我一把年纪欺负小孩。”沧离真是受不住他小孩儿般犯错乖乖等待责罚的眼神,揉了一把他的头发,道:“他不知道吧。法术道行不用我教你也能无师自通,我也,能教你的从来都不多,至于感情,那更是无从教起。但是不凡,有些事情我还是得同你说。”
她把书里的那套讲给他听了:“情由心起,不自觉,自沉沦,情字多艰,你会经历无法想像的困难,单是世人的目光与不解,就需要你用强大的勇气去面对。”
“我……明白!”
“百年前的相里奕无和任欻言,他们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诸葛不凡欲言又止,重复着说我明白。他的声音几近沙哑,脸上难以放下的手掌,把他心底的苦闷与胆怯展现得淋漓尽致:“我也不是一定要和他在一起,我只是……忘不了他,我想……先找到他吧!”
他抹了把眼泪,终于肯把金贵的脑袋抬起来:“让师父见笑了,我很快就收好了,这个错误,我会改正的,还请师父替我保密……我会做到的,我……我会改正的,我会忘记他的。”他有些语无伦次。
沧离将他的无措神态尽揽眼底,定定看他,不免叹了口气:“人有心,心中有情,情难绝,不过是爱上一个人了,何错之有?”
诸葛不凡红红的眼圈有些震惊,随后意识到沧离活了百年,什么事情没见过,他爱上个男人,在他师父眼里根本不算事儿,在说也不是大事。就算明白,他还是对沧离脱口而出的话,感到惊讶。喃喃道:“我也觉得自己没错。”
他声音小如蝇鸣,沧离却很神奇地听见了,道:“既然觉得没错还认什么错呢,只是你父皇母后那边总要向他们解释,希望你好运吧。如果真的说不通,我会帮你的,我在,会给你兜底的,不必害怕。”
沧离走过他身旁,默默帮他收拾东西。过了一会,诸葛不凡专门跑到她前面,嘴角是抑制不住的笑,他道:“多谢师父,师父是第一个支持我的人。”
她也不是全然支持,刚开始她对同性相恋是不理解的,有时也会觉得恶心,但后来她翻阅书籍,书中关于爱恋,并无说同性相恋就是错的,世间事又岂能全都定义对错?终归是谜要多上许多。再后来真的碰上了金鬼那档子事,她也就觉得没什么大事,随性随心吧。
“你打算怎么办呢?那些流言。”
“不怎么办啊。实不相瞒,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出现,每次回来都要被编排一番,我都习惯了。这次也不会有太大变动,总之我不会待太久,等事情解决了我就走。”
他志从不在高堂,常年漂游在外,对朝廷事也不了解,太子位早晚要让出来,他的父皇母后也知道他们儿子心在山野,纵使千般不愿,也尊重他的选择,从不忍责难他,也早已做好多撑几年是几年的准备。
“行吧,做你想做的。”
沧离有时候是真羡慕她这徒弟,也希望他能永恒开心。
东西收拾完了,诸葛不凡突然来了句让沧离惊魂不定的话:“师父,九决喜欢你这件事,你知道吗?”
潜意识里的不定猜测被他点明,沧离正触碰卷轴的指尖霎时顿住。她毫无准备就要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实在措手不及。这些年来,傅九决几乎在她眼皮底下长大,他会有喜欢的姑娘自己怎会不知?如今细细回想,当初金鬼的煽风点火,心里不免开始怀疑,傅九决喜欢的姑娘不会就是她自己吧!?
太龌龊了,沧离第一次冒出这般想法时,她只觉,是自己太过龌龊下流。
她从来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不一定会教好娃娃,可她独独没想过,居然会在感情方面出问题。可以说,她孤身数年,对感情一窍不通,也一直把傅九决当自己孩子养,绝不会对他生出男女情愫。在她心里,她相当于是他的母亲,爱上自己养大的孩子,这样龌龊且毫无底线道德的心思,沧离不会有。
沧离很确定,自己是不爱傅九决的。这样的禁忌关系太过混乱,她不想要,从来都不想,她想要的,从来都是简单一点的,就比如:姐弟。如果因为没说清楚,而让傅九决误会,沉沦于这场注定没有结果的爱恋,那将是她天大的过错。她身为后知后觉的局中人,不得不感叹诸葛不凡这个旁观者清的透彻,有时也会想,若自己早些意识其中端倪,断不会任其禁恋疯狂生长。逃或是避,都要比现在的尴尬处境好上太多。
沧离倒吸了一口凉气,佯装淡定道:“我应该……是知道了。”
诸葛不凡看她镇定,与平日无恙,她的冷静,甚至有些郁闷的神情,在时刻向他表明,他师父不喜欢傅九决。喜欢一个人的神情不是这样的,看清事实的同时,又颇为好奇:“师父从来没有动过心的人吗?”
沧离果断道:“没有。”
“啊,像师父这样的修道之人,是不是都不会对任何人任何事物动心动情?心无杂念,做到真正的清心寡欲。”
“薄情之人,不会有情。别人我不知道,但对于我,十几年前我便已经决定断情,此生,不会动心。”沧离还记得苍说过的——“薄情,断情,遨游天地间,方得逍与乐。”而这些,恰好是她穷尽一生都在期望的东西。
“无情道么!那应该,会少很多烦恼吧!”
“或许吧。”沧离心中又作它想:似乎也,不是没有烦恼。她就时常羡慕诸葛不凡与伙伴家人们的情感牵绊,互相关怀挂念,这样的氛围出现在皇室,那更是难能可贵了。所以她很羡慕,也会向往。
“师父打算怎么办?我是说你和九决之间的关系。”
“不怎么办啊!”
沧离是真没想好怎么解决,她也想知道答案,一个不会伤害他们原本情谊,又能让傅九决就此止住的答案。
可惜这样的好事,不会降临。
她在用他的说过的话来回答他,诸葛不凡笑了笑,心不在焉地说:“感情,好烦啊。”
虽烦人,却能让清醒的人头昏脑热,无法自控。
夜深了,沧离安静躺在床上,眼眸却怎么都无法闭合。她心里其实没有多少波澜,除了让她得出自己确实不擅长教娃娃外,还让她十分笃定自己,果真揣了颗石头心,动心动情,这辈子都没可能。在这件事上,她对待啊宝和傅九决不会有任何不同,她会找个时机,明确和傅九决说清楚——你是我弟弟,我不会爱你。
清晨,傅九决是被“鬼”剑给硬生拖拽至沧离面前的,他行为上的调皮胡闹,与见到她时,面上的窘迫无奈截然不同。那把剑,就像被注入灵魂的调皮小孩,一直往傅九决头顶上瞎转悠,有时趁他不注意,还会偷袭敲他脑袋,半夜还要跟他一起睡,把它顺窗口丢出去,还会屁颠屁颠飘回来蹭他,不让蹭,还会闹脾气……这谁受得了,见鬼似的,搁谁不害怕?
沧离原本担忧有人会对傅九决不利,为求心安,才让它去找傅九决,但好像,傅九决并无不妥,反而是被无名剑给烦得不行。她第一次铸剑,给它注入了些灵力,不过现在,好像有点用力过猛了。
剑柄再拍傅九决脑袋,被他一掌拍开,随后迎面朝沧离走去,笑脸盈盈地喊她:“师姐。”还没等她开口问,傅九决又担忧道:“师姐没休息好?眉毛都拧到一起了……”
“师姐?”傅九决很不解。
沧离下意识后退一步,正好躲开他要触碰自己眉头的手掌,空气凝滞一瞬,两人都定住了。沧离想的是男女有别,方才的行为属于亲密行为,不该这样,所以她避开了。
傅九决眨了眨眼睛,转而变换成一名怕被人发现秘密的胆小鬼,言语有些混乱:“那个,哦,它啊,大街上捡的,然后就一直黏着我了,怎么赶都赶不走。锻造它的人怎会这般想不通,神经兮兮的,除了烦人,没啥用处。”他把它提小鸡似地悬空拎起,皱眉又嫌弃:“祖宗,你哪来回哪去好嘛,别跟着我了。“
沧离看在眼底,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她似乎想起当年铸造它时,缺乏材料,所以导致成品缺了根“神经”。很早之前,沧离就打算为傅九决打造一柄神剑,如今结果确认无疑,傅九决不喜欢它。
它听了傅九决的话,果真打算从哪来回哪去。沧离眉头又皱了起来,她不想认这把剑。剑似乎是怕主人,飘到半路果断掉头,回去又给了傅九决当头一敲,然后赖皮般躺他手心里,狗皮膏药似粘住他,甩都甩不掉。
傅九决猛甩数下,按地上用脚踹,卡树杈里用力拔,往墙上砸,又踹又砸急得直跺脚,最后还是没给弄下来。他认错般,道:“放过我吧,别折磨我了行不行啊?”
沧离看不下去,这剑确实真贱,缺斤少两的东西果然要不得,她握住剑柄,提鸡崽似的拎开剑。被她拎过的剑瞬间没了脾气,乖顺得不得了:“它似乎很喜欢你,让它跟着吧,万一有用呢,好歹能防身。”她看了剑身两眼,重新将它放入傅九决手心。
这回倒是没死死粘他手上。傅九决显然对它看人下菜碟的狗样表示嗤之以鼻,撇嘴道:“合着就折磨我一个人呗,劝你做把好剑啊。”他觉得缺少点什么,恍然又道:“名字呢,总不能喊你好剑吧。”
好剑,好贱。不太优雅。
沧离道:“无名吧,省事儿。”
傅九决看着她点头,表示认同。剑却在他手里翻了个身,好像在表达不满。忽然傅九决灵光一闪,喊道:“不如叫第一,反正是我捡的第一把武器,在它真正的主人没找来之前,就叫第一好了,这名字多好啊,谁也比不上,全都要喊它老大。”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第一嘛,当然是第一贱(剑)喽,下次它要是在闹他,或是看人下菜碟,就骂死它。这可不能怪他啊,要怪就怪它偏偏是剑。
沧离有些意外,她之前也喊它第一,无他,只因为它是她初次尝试,并成功锻造出的第一把剑。她一取名就犯难,为了省事就随便喊个名字。正如当初为傅九决起名,她那时想了八个名字,类似傅六,傅机,傅债啥的……不是太土,就是太抽象,还有烫嘴的,下定决心要想出闪亮的第九个名字作为他的大名。后来辗转反侧,忧思慎重,就陷入了焦虑的死循环,对想出来的名字都不满意,所幸破罐子破摔,就叫九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