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华谱》闫灵

12、十二章 蒿草庐下，江雪红鲤

　　腊月二十六，长墉城下了一场大雪，从早上一直持续到中午，随后才渐渐由簌簌转为纷纷。
　　站在墉山之顶放眼放去，除了山下一条明亮的江水，仿佛天地间一切都是白色，只在江岸边一点明亮处，依稀有两个小黑点。
　　走近去，却是两个垂钓的渔翁……

　　“快过年了，也不着急回家，大老远跑来找我钓鱼，瘾挺大啊。”其中一名渔翁对另一个抱怨道，但声音十分低浅。
　　“路过，见天色这么好，自然要喊你出来比试比试。”另一名渔翁的声音较为低沉，“再说——我也要看看被拐来穷乡僻壤的妹妹过得如何。”
　　低浅声音的渔翁轻笑一下，没再答话，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听说阿肆这回大仇得报了？”
　　“报了，秦子都那家伙大半夜围着太平湖跑了三圈，脸红的像猴屁股。”低沉的声音平静的陈述着报仇结果。
　　两人都没再说话，唯有两只斗笠微微震颤，接着是大幅度震颤，笑意也由无声渐渐转为幸灾乐祸的大笑，其中一个鱼竿都从手里笑落下来。
　　笑声持续了很久才停歇。

　　笑掉鱼竿的那个，弯身将鱼竿捡起，重新摆好垂钓的姿势，道，“这回你们三家会盟，是准备拿我们汉西开刀了吧？”目不斜视的瞅着面前的江面，问话声音很平静。
　　被问的人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将鱼钩收回，检查了一下上面的饵料后，再抛回江面，随着一圈波纹四散，平静地回道，“冯家的事吓到了那些世家大族，不除掉你，他们怎么能睡得着？秦子都和楚南竹是他们最好的选择，拉上我们汉北，不过是给饿狼抛来一块肥肉，暂时稳住我们，另外就是帮他们当打手罢了。”
　　“饿狼……供养如此多的军队，对汉北来说，的确是不小的负担。怎么样？精兵简政之路是不是不好走？”声线轻浅的渔翁手背抵在鼻端，轻轻咳嗽两下。
　　另一个哼笑一声，“何止是不好走，简直举步维艰，打了这多年的仗，收缴了这么多不同势力的队伍，如今的汉北军早就不再是当年的那一支，军中势力泾渭分明，人人都护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个个都是肱骨栋梁，动辄得咎，一个弄不好，可能就要有人掀桌子。若非我在京城鼓捣出了一点名堂，那群老家伙怕是不愿轻易臣服。”
　　轻浅声音的渔翁再次咳嗽两声，低道，“时局混乱，有点本事的，手里再有点人，胆子自然会变大，再加上一群有心人在背后推波助澜，难免出生骄气，精简之路虽艰难，却势在必行，否则不用外头打来，内部就先乱了。就像如今的汉西，已经被蛀的千疮百孔，偌大的架子上全是蛀虫。”以至于，他如今能做的，只有一把火将这架子和蛀虫一起烧掉，至少能让这片天地得一处干净。
　　“……”因为对方的话，低沉声音的渔翁静默半刻，随后清了清嗓子，语带试探道，“这次……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身为好友，实在不愿看他跟那个腐朽的骨架一起被埋葬。
　　“阿吾——”低浅声音的主人一声低叹。
　　不错，他便是被汉西王贬黜到长墉的汉西世子赵启汉，他身旁的则是如今的汉北王李邦五。
　　李邦五和汉东、汉南会盟之后，暗地里来了长墉，目的就是说服昔日的好友跟他回去，哪怕暂时离开也行，因为这次会盟的结果就是三家联合对付汉西，长墉正是这场混战的开局。
　　“入蒙学的第一天，老师教给我一句话：抵亳山之北麓，守中原之平安。他说这是我赵氏祖先留下的遗训，也是我们的责任。说这句话时，他的神情我到现在都记得——无畏且骄傲。这句话也成了我一生的向往，可惜……我天生体弱多病，无法像二弟那般纵马疆场，守护亳山。所以只能舍弃那个妄想，安心在京城做个闲人。父亲膝下只有两个儿子成人，我以为只要我不参与汉西的权力争斗，汉西内部就不会有争斗——多么天真的想法，我竟然一直觉得汉西坚不可摧，觉得赵家是汉西唯一的主宰。直到发现现实并不是这样，原来赵家也只是别人手里的棋子。所以从京城回来后，我跃跃欲试，幻想用自己那点小聪明力挽狂澜，结局你也看到了，我和二弟分席对峙，汉西却仍然没有丝毫变化。”叹口气，“在我最沮丧的时候，你父亲出现了，他早就看到了根源，大岳开国时遗留下来的那些世家，发展到今天，已经超越了王权，成为了王权之上的规则。你父亲终其一生，让汉北摆脱了那些人的影响，同时也成为了他们必除的大患。而我这副残躯，费尽心力也只能带走一个冯家，他们不会让这世上再出现一个李伯仲，所以绝对不会放过我。汉西的结局已经注定了，我能做的就是遵从先祖那句话，成为赵家儿郎该有的样子。”笑笑，“其实我还挺高兴。”最后的最后，居然实现了驰骋疆场的梦想。
　　“……”李邦五知道自己说服不了他，来之前就知道，但不来他又无法原谅自己，“我还能做些什么？”
　　“趁这次会盟的机会，除掉王家。如果汉北能撑到最后，尽可能的多除掉几家，硕鼠太多了，不除掉它们，无论将来谁当家，中原依旧是永无宁日。”这便是他和李伯仲的约定，无论将来谁得天下，都不能再让这些硕鼠横行。
　　“好。”李邦五只答了一个字。
　　“不要再聊这些扫兴的事了，听洛洛说你要当爹了？”赵启汉问道。
　　聊到孩子的事时，李邦五脸上不自觉的溢出一抹温柔，“还有四个月。”再有四个月，他和子召的孩子便要出生了，这大概是近来发生在他身上唯一的喜事了。
　　“你和子召能有今天，的确是不容易。”连赵启汉也没想到，他俩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居然最后还能走到一块，当真算是奇事了。
　　“洛洛……你是怎么跟她说得？”三方会盟的目的，小妹是知道的，李邦五担心妹妹一时热血上头，就这么呆在长墉再也不离开。
　　谈到李洛，赵启汉的眉目明显放松许多，“什么都没说，她一直都是个有自己打算的人，我和他，你都不用担心。”他和李洛各有自己的盘算，目的都是保护好对方。
　　恰在此时，岸边传来一道清亮的喊声，“喂——我东西都准备好了，你们俩到底钓没钓到鱼？”
　　赵启汉举手回应，“我钓了两条，你哥一条也没有。”说完把鱼竿往地上一插，直接将李邦五的鱼桶拎起来，同时拍拍他的肩膀，“接着钓，我先吃鱼去。”
　　李邦五眉梢未动，别看这小子平时温文尔雅的像个书生，不要脸的时候，那是真不要脸，他连鄙视都懒得鄙视，继续拿着鱼竿坐在原处。
　　没隔多会儿，岸上又传来赵启汉的声音，“阿吾，过来杀鱼。”
　　看，他早说这小子不要脸吧！
　　李邦五默默收好鱼竿……
　　只见岸上的一对男女，一个拿刀，一个拎鱼，一脸堆笑的望着他。
　　“哥，这草鱼身上都出血了，会不会不好吃？”问话的是李洛。
　　“洛洛，这不是草鱼，也没有出血，这是红鲤，鲤鱼腥味重，你别碰，沾到手上洗不掉，让你哥来处理。”赵启汉好心的拦下李洛，没让她碰，顺手把鱼递给了李邦五。
　　李邦五没好气的瞥他一眼，默默接过鱼。
　　“雪好像变大了，咱们先到草庐躲一下吧。”李洛拉过赵启汉的衣袖，顺手把刀递给兄长，临走前还不忘交代一句，“大哥，等你处理完鱼，再把竹篮里的肉一起切了吧！”
　　赵启汉瞅一眼好友蹙起的眉头，坏笑着再补一刀，“记得多放点姜蒜去腥，再有——我不吃辣——”辣字没说完，就惹来一脚飞踢。
　　“赶紧滚。”李邦五骂道。

　　草庐里，李洛帮赵启汉脱下蓑衣和斗笠后，把他拉到火炉前坐下，又从门后取来一件毛麾给他披上。
　　“不用忍着，想咳就咳。”见他拳头抵在鼻端，知道这是怕她担心，忍着不敢咳嗽。
　　赵启汉确实也是忍不住了，重重咳了两声。
　　李洛暗暗叹口气，从腰间的荷包里取来一只小瓷瓶，再从瓷瓶里倒出一粒白色药丸，递给他，“压在舌下，不要直接咽。这药是请名医张千特别配制的，苦是苦了点，但是对你的病症有一定缓解的效用，以后再吃不下药时，可以用它来代替。”
　　赵启汉很乖顺的点点头，并冲她笑笑，“你们兄妹都挺会照顾人，应该是随了母亲吧？”
　　“可能吧，我爹每次任性不吃药，方军师都会让人带信给我娘，有两回我娘亲自带我去了大营。只见我爹在外头骂完人，放下帘子就乖乖坐下吃药。我特别好奇，他为什么这么听话，后来偷偷去看，才发现了我娘的绝招。”说完从桌上的方盒里取来一块拇指大的糕点，递到他嘴边，“尝一下，我家密不外传的药后点心。”
　　赵启汉咬一口点心，果然完美中和了嘴里的苦味，忍不住还想再要一块。
　　“贪心不足。”插话的是提着鱼进门的李邦五，“这玩意做起来特别费事，好几天才能得一小盒，一下都吃光了，下回吃药怎么办？”
　　李洛瞥一眼兄长，没睬他，又从方盒里拿出一块递给赵启汉。
　　李邦五在心里暗骂一句：臭丫头，当初给他做时，可不会这么阔气，“他有手，让他自己拿，你帮我腌鱼去，别光坐着等吃。”把鱼递给妹妹。
　　“我来。”赵启汉拍拍手上的糕点碎屑，拦路把鱼劫去。
　　李邦五冷哼一声，把冻红的手掌靠到火炉旁烘烤。
　　赵启汉很快就将鱼肉都腌制好，配料放的刚刚好，不腥也不淡——直到这会儿李邦五才发现这小子原来不但会做饭，还做得很好！

　　鱼肉腌制好后，李邦五在炭炉上搭上铁架，三人围在一处开始烤火炙肉。
　　没多会儿，鱼肉的香气便从草庐里传了出来，与香味一起传出的还有愉悦的谈笑声，有的低沉，有的轻浅，有的清亮如黄莺。
　　伴着这谈笑声，外面的雪由纷纷又转为了簌簌。
　　都说瑞雪兆丰年，这应该会是一个好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