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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八折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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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折菜
要算起来,从八岁到现在,何进来春江楼足足九年了。
这话得从春江楼开始说,从春江楼开始说,就得说青津府,说青津府,就不能从春江楼开始说。
省里老大当然是省城,省城在东边,离海不远。西边一大片,和省城隔了一脉百佛山,县官自然就不如现管。青津府就在西边这片,省城老大它老二。
春江楼,是青津府有名的大饭庄子。一提西大街春江楼,绝对没人不知道。要不知道,他准是个外地人。
老掌柜,也就是现在的掌柜的吴有仁的爹,当年挑着一副卖油炸糕的扁担从下面二十里铺上来,硬是在这和尚脑袋一样滑的青津府站住了脚跟,置了产,立了业。后来老掌柜去世,饭庄子交到掌柜的吴有仁手里,吴有仁拉账扩出去一半铺面,才有了春江楼今天大体的模样。
店里几根顶梁柱子,二掌柜吴有礼,是吴有仁的堂弟,不然不能让他管账房。因为和吴有仁同姓,店里都叫有二柜,单管吴有仁叫吴掌柜。堂头老赵,本来是个唱莲花落的,串完东集串西集,吃了上顿没下顿,是老掌柜从二十里铺老家特意剜来的,要的就是他这张嘴。老掌柜当年有话留给掌柜的,店里不管辞谁,都不能辞老赵,要想让老赵走人,除非他变成哑巴。后厨掌纛的是周葫芦,六十多岁,头灶大师傅,何进的师父。除了他,还有蒋师傅蒋得田和万师傅万富山两位二灶师傅。剩下的不足论矣。
何进是春江楼后厨的学徒。九年以前,老家打大仗,娘死了,爹一觉醒来找不着了——这一觉他睡了一天半。何进碰上回家的周葫芦,求周葫芦给他口饭吃。周葫芦说饭有,要吃饭,先吃苦,行不行?何进听了死命点头,说行,都行,吃什么都行。
就这么着,跟着周葫芦进了城。
进了城,落了脚,何进有点懵。他琢磨周葫芦说有口饭吃,就是有口稀粥咸菜饿不死,没寻思直接进了饭庄子后厨,捅了饭老窝,整天守着饭。可这口饭哪那么好吃?刚来那两年,他差点儿没累死。可在后厨也没干别的,光蹭勺了。
什么是蹭勺?像春江楼这样的大饭庄不比二荤铺,师傅们都有各自的能耐,客人也都是懂吃会吃的,处处透着讲究。一是大饭庄大师傅自重身份,不肯露怯,叫人议论;二来客人也都挑剔,因此每出完一道菜,都要把炒菜用的炒勺往旁边一扔,另换新勺做新菜。春江楼后厨墙上挂着三十多把大大小小的菜勺,就是因为要不断更换。替下来的炒勺,便交给学徒的伙计,先简单冲洗过,然后用锅底灰掺了细砂,细细磨蹭。只有这样,才能把上一道菜的味儿去干净,不串味儿,师傅们用着才放心。这就是蹭勺。
这活儿苦不苦?十几斤的大铁勺端过来拿过去,勺上粘的东西黏黏糊糊刷洗费劲,一到冬天又冰凉梆硬,像磨冰块子一样,两只手磨得透着血丝,你说呢?
可也没办法,入了这行,要想从这行里出人头地,就得这么一步一步来。何进蹭勺蹭了好几年,竟然蹭出了窍门,越来越喜欢干这份儿摊到谁身上谁都咧嘴的倒霉活儿。一般菜勺上都留有师傅们出菜剩下的残汁,何进便每天挑几把勺细细咂摸,日久天长,竟然基本摸清了师父和蒋师傅、万师傅下作料的风味。为这事儿,蒋师傅没少纳闷,好几道菜,他记得自己没教这家伙调口,他怎么就知道了?怎么就会做了?
至于倒泔水、洗菜择菜、烫鸡烫鸭子……那就更别说了,要不干这个,你还是饭庄学徒的吗?后来何进上了墩子,学刀功,学了三年,虎口上的茧子磨了破,破了磨,连块好肉都看不见了,成了。
一份蓑衣黄瓜切出来,不垫筷子,一片离一片,一片接一片,片片一样薄厚,抓住黄瓜两头一抻,呼啦展开一条绳,黄瓜片晶莹剔透,微带绿色,让人光想看不舍得吃。
菊花豆腐,豆腐切完往水里一扔,拿筷子头一抖,满盆豆腐丝,花开一般。
后厨三位师傅看了都点头,叫别的伙计都过来看,何进却摸摸自己左手手背上一道刀疤,把脸背过去了。
再后来学着上灶掌勺,因为平日留心,里头的门道自然通得快,到现在,也算有两把刷子,当然不是一般的伙计,可也算不上能独当一面的师傅。
春江楼前堂加后厨一共十几个伙计,一伙儿住在西二道街一户院子里,三间北房一间西厢房,四张大炕睡这一窝人。
老头子周葫芦一个人住另一户小院,离伙计们住的院子也不算远。何进自从跟周葫芦进城,也就随着住在那儿。师父年纪一天天大了,正好也方便伺候他洗漱刷涮。两间半北屋,周葫芦住西边一间,何进住东边半间,中间一间屋摆了一张八仙桌子,几件简单家具。
其他人里,赵头、蒋师傅、万师傅虽然也是二十里铺老家来的,但各有各家,各有各的住处。有二柜也把家里老婆孩子都接到了城里。
吴掌柜和内掌柜城里置了宅子,可平日就住在春江楼三楼。春江楼二楼是雅座包间,二楼三楼之间的楼梯有一扇门隔着。
这天晚上,春江楼关门打烊,该着伙计喜福和盛子在店里上夜,他二人将铺盖摊到大堂桌子上,其他人各回住处歇着。
何进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拿着师父喝水的茶缸子,伺候师父回了小院。闩门,提了炉子烧水,兑好水让师父洗脚擦身,然后把木桶里用过的水提到天井里倒掉。满满腾腾的热气,从地上钻上来。
周葫芦光着膀子,干瘦黝黑的皮里透着一条条的肌肉,他喝了最后一口茶,闭着眼漱漱口,冲何进说,行了,何子,你也早点洗洗,歇着吧。
何进听了冲师父点点头,替他关了窗,然后从西屋出来,不忘替师父掩了门。
何进给自己重新兑了水,脱掉衣服,站进木盆里,用手撩着木桶里的水洗身上。
他没有点灯,月亮白白的,从窗户里滑进来,落在不断破碎又弥合的水里,伴着热气,散出闪闪的亮光。照得他身上,一丝一纹,高高低低,都看得清楚。
他慢慢洗着,过了会儿从盆里出来,趿拉着鞋,擦干净身上,换上干净衣裳,到门外把水哗啦泼掉。他抬起头,看见月亮圆圆的,像块冰,在天上结着。
咳咳……咳咳……他听到东屋传来一阵响声。周葫芦夜里老是咳嗽。
他把木盆、木桶立到枣树底下,封了炉子,回到屋里躺下。刚着枕头,枕头里的荞麦壳立马刷拉拉响,像被压着了嫌疼一样。
过会儿静下来,何进瞧着照进来的白金金的月光,觉着忙了一天,身上哪儿哪儿都疼,哪儿哪儿都累,人一累便困,慢慢迷糊过去了,刚要睡着,突然似乎听到两辆马车叽里咕噜从门外道上由南往北轧过去,那睡意便立刻被惊动,暂时躲了起来。
就跟钓鱼一样,那鱼本来马上就要咬钩的,突然水面落了一片芦苇叶子,那鱼受了惊,收了嘴,要让它再来咬饵,只好慢慢等待培养。
好在白天累得够狠,何进只在心里一问马上就是下半夜了,哪来的大马车,紧接着便迷糊了过去。很快,彻底睡着了,屋里响起微微的鼾声。
第二天一早,何进起来,自己打水洗了手脸,伺候师父洗脸烫面,新烧水给师父沏了茶缸,打开小院的门。门外街上,几步一个早点摊子,何进走到一个摊子面前,说,拿四个芝麻烧饼,两碗豆腐脑,一碗放辣,一碗不放辣,酱油也少放些。
何进端着豆腐脑,肘子窝挂着烧饼回到屋里,把那碗没放辣的豆腐脑递给周葫芦,师徒二人吃喝一饱,然后奔春江楼去。
伙计们已经来了不少,因为春江楼主要做中午、晚上的买卖,早上倒并不很忙,也不必开门太早。只是新鲜的菜、新鲜的鱼、新鲜的肉要进,前一天席上撤下来的八折菜也要弄去处理。何进挽起袖子去帮忙,满满两大盆八折菜,菜汤已经结成一坨晃晃悠悠滑滑溜溜的冻子,好在四月天还不是很热,不至坏掉。
剩菜里有一只带鸡爪子的鸡腿,是昨天晚上那桌玩蛐蛐的拜师的席上撤下来的。鸡腿埋在菜里,鸡爪子朝上露着,五指大开,跟这鸡往水里扎了一个猛子似的。何进没看清楚,刚要伸手,没想到旁边伸过来一只手,一把掳起来把那鸡腿从菜汤里救了出来。等何进一抬头,已经有半拉鸡腿进了喜顺的嘴里进行深入的人工呼吸的抢救。
何进帮茂子把两盆八折菜抬到车上,从后院推出去,碰上来收泔水的老庞,老庞一眼没有看清楚,以为他们运的是泔水,张嘴就喊,弄哪儿去?弄哪儿去?泔水给我!
何进白了老朱一眼,说,这要当泔水卖了,掌柜的能把我们俩当泔水给倒出去!
老庞这才看清楚,乖乖一拍骡子头,让何进帮茂子把小推车先推出去,然后把车赶进院子里。
喜顺正在啃鸡腿,一见老庞进来,转身就往屋里走。
干嘛去干嘛去?老庞见了喊,帮我装泔水!
喜顺一摇头,嘴里呜呜说,那……那什么,掌柜的……兴许找我有事儿,我去看看,问问他有事儿没事儿……
说完赶紧走了。
老庞一回头,瞧见何进。何进抬头看着老庞,然后低头看看自己昨天洗了澡新换的褂子,无奈地摇摇头,到晾衣裳的铁丝上拽下一条旧围裙来。
呃——那拉车的骡子突然叫起来,呲出上下两排大黄板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