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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二断章 璃歆 四 ...

  •   四
      后世有不少人,将袁尹檀失利的原因归咎于郑渊对他少年情意的成功利用。因而袁尹檀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了郑国最大限度的宽容。持该论点者认为,从一贯行事作风判断,袁尹檀当是六国名将中最为周密细致的一位。他习惯于每次出征前大量收集情报,往往在兵马未动之时已对敌方了若指掌。很难想象,这样缜密的一位将领,居然会为郑国形同虚设的埋伏所迷惑,终而放缓行军速度。毕竟,郑国军事力量的薄弱在当时人所共知,而齐国也正陷入同陈国的再次纠缠,袁尹檀应能轻易推断出,郑国的所谓山中伏兵不过是虚张声势。他们指出,就连站在袁尹檀敌对面的郑国诸将都在事后感叹,广有盛名的袁尹檀居然如此轻易中计,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也有人对这样的观点予以反驳。从魏国方面看,瑾鑫帝魏离目光如炬明察秋毫,又以治法严酷著称。即使是身为第一宠臣的袁尹檀,也不绝敢对瑾鑫帝的命令阳奉阴违。更何况袁家三代,皆居高位,握重权,却从未遭致皇帝的猜疑嫉恨,其原委不外乎袁家尽人皆知的忠心不二。袁尹檀家教甚严,自幼入宫伴读,决不至为一己之私而坏家国大事。
      他们为袁尹檀辩解说,由当时的史料来看,齐魏两国对于对方的国力了解并不充分,而只能推断猜测。因此,在估算出齐国所需对陈兵力的前提下,袁尹檀仍旧不敢贸然得出齐国已无余兵援郑的结论。而齐将邵阳在郑国的长期逗留,也造成了齐国边境战事并不吃紧的假象。正因如此,生性谨慎的袁尹檀,对山中每一次真假莫辨的燃烟鸣号都不敢忽视。
      真相究竟如何,已经无从考证。据魏史记载,魏离从未表露出对这次失利原因的怀疑,而袁尹檀也终生未做过任何辩解。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袁尹檀的这次失利极大改善了郑渊在郑国的地位,使刚刚册立的郑国太子真正获得了百姓王公的拥戴,也彻底打消了其他王子觊觎帝位的野心。
      而日后在民间为人所津津乐道的,魏平乱王袁尹檀动用兵权助郑渊登上帝位的传说,就是在这一事件之后,以讹传讹的产物。

      不出郑渊的预料,宣明帝在邵阳返齐后不久,就顺利接手朝政,加封邵阳为护国将军,命他领兵平陈。然而这并非意味着宣明帝可从此高枕无忧。齐人虽不如魏人好战,却也是全民尚武,齐国皇室中更有密而不传的弓马功夫,号为“琴箭”,震慑四海。然而宣明帝自幼体弱多病不能习武,只这一点,便难让推崇沙场英豪的百姓们臣服倾佩。因此,桓王对宣明帝皇位的威胁,并不随着还政而明显消减。卸下监国之职的桓王仍然是齐国的中流砥柱,在朝中拥有广泛的支持者。
      宣明帝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因此对邵阳极为倚重,全力提拔。陈国在齐国接二连三的打击之下,已是西山日暮,再无转圜之机。宣明帝在这个时候派遣邵阳接替原来在陈国驻守的桓王人马,其用意显而易见。他要把灭陈的功绩全部加给邵阳,为日后对邵阳的加倍重用进行铺垫筹备。年仅十五岁的宣明帝,决定借用一直由桓王言传身教的邵阳,取代桓王在齐国的无上地位。
      宣明帝的这一举动引来了桓王党的诸多不满,军中将领也颇有微词。而桓王本人却毫不掩饰对宣明帝决策的欣赏,甚至提出将原本驻守在陈国的军队也一并归到邵阳麾下。众人纷纷断言这一违心的提议不过是桓王对宣明帝的试探,事实却又一次同他们的猜测背道而驰。至此,邵阳以十七岁的年纪,在宣明帝不惜一切的支持下,掌握了齐国至少七成的兵马,逐渐黯淡了被齐人们奉为天神的,桓王齐桓延的光芒。
      与此同时,边境山麓的那场令郑国付出惨重代价的熊熊大火让风烛残年的郑宁武帝看到了出现在郑国上空的一缕曙光。他苦苦挣扎维持着的生命也终于灯枯油尽。在齐国庆贺护国将军邵阳旗开得胜的欢愉声中,二十岁的郑太子渊,听到由碧元殿传来,他在魏宫中曾经惶惑等待过的,一百零八下丧钟。
      齐宣明五年秋,郑宁武帝崩。太子郑渊继位,称静怀帝,立太子妃齐氏为后。就在郑渊登基立后的三天后,一直虚置后宫的魏瑾鑫帝,下诏册立袁尹檀的表妹,左丞相女粱茵为后。
      瑾鑫帝无后的事实曾为大魏宫招来形形色色流言。为保皇室清誉,魏国稍有分量的大臣们,除了袁尹檀之外,都曾向魏离上疏,请求尽早立后。魏离却对此一直置若罔闻。魏瑾鑫三年,梁皇后的突然册立也因此成为了一桩历史悬案。
      最为世人所认同的想法是,魏离千方百计的避免迎娶袁姓女子为后,想要抑制袁家势力的壮大。同时,为了顾及袁家的体面,他又无法堂而皇之的册立同袁家毫无干系的女子为皇后。利弊权衡之下,同袁家素有间隙的外戚梁丞相便成了联姻的最佳人选。如此,既顾及了袁家的体面,也制约了袁家对皇宫的渗透。不巧梁丞相膝下只得一女,比魏离年幼八岁。魏离只有等到此女及笄之年,方能迎娶。

      那一夜皇后芄兰迎来了新登基的静怀帝郑渊。郑渊脱去了他绛紫滚银的龙袍鹤氅,摘下了华巧精细的虎饰冕冠,只着一件芄兰从未见过的,水纹月白长衫。他屏退了所有宫女,坐在芄兰面前微笑着说要同皇后一同畅饮赏月。那种微笑芄兰似曾相识。久未谋面的桓王哥哥,在齐国大殿之外,也曾这般向着芄兰牵起嘴角,风清云淡之下埋藏着不敢触摸的心碎神伤。
      芄兰没有问为何赏月要在屋内。她一盏盏替郑渊斟酒,衣袖浮动如流云翩鸿,华贵典雅收纵自如。郑渊一盏盏倾杯,目光时而痴痴盯着酒盅,转瞬又漂浮迷离到遥不可及的地角天涯。芄兰开始觉得他什么都看不见,下一刻又觉得万种扑朔迷离他已尽收眼底。他喝酒的时候很安静,但却喝得很快。有几次,他几乎就要碰到芄兰举着酒盅的,来不及移开的手指,在涟涟酒光里愈发修美如玉。
      然而,芄兰终是没能感受到,他手指的温度。
      芄兰只记得,她一生之中,从未见人喝的如此之醉。滥醉了的郑渊不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不是乍啼还笑呼朋唤友,他正襟危坐在芄兰身旁的椅子上,在下一秒忽的泪流满面。
      芄兰一生之中,也从未见人如此哭泣过。她听过无数受罚宫女们的凄厉呼号,也见过失势的姚太后在先帝陵前咬牙切齿的咒骂桓王,嚎啕到肝肠寸断。她却从未感受过如今夜这般,挫骨扬灰的哀寒。汹涌而来的寂寞将她灭顶吞噬,好像大千世界就此寂灭消亡,只留她孑然一身在无垠黑暗中沉溺张皇。她要张口呼喊,又被拉回到绫罗满眼的盛世街巷,在一片欢言笑语觥筹交错中蹒跚独行,回望不见曾令她千万次凝睇的清浅眼眸。
      芄兰手足无措的注视着静静流泪的郑国皇帝,不知道应当怎样将他从噩梦中唤醒,就好像伤口崩裂血流如注而无法下手包扎。她又觉得这是郑渊心甘情愿的沉沦,哪怕身坠阿鼻亦此生不悔。
      她仓皇而起想要离开,却被郑渊拽住了如霜皓腕。郑渊转过脸来望着她,芄兰在那一刻被静怀帝无与伦比的美丽和哀伤震慑,无法挪动脚步。郑渊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干咳,他痛得浑身颤抖弯下腰去,芄兰看到撕裂绝望的艳红自他的嘴角滑落。
      郑渊拼命挣扎着嚅动嘴唇,无法抑制的咳嗽使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粗重。芄兰听到他用一种似笑非笑的声音喃喃突出破碎的语句:“只要你喜欢,我天天都可以让你看天女散花。”
      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令芄兰的呼吸一窒,仿佛自己无意间窥破了郑渊隐藏至深的秘密,顿住呼吸想要悄悄逃匿。而郑渊拉着她手腕的手缓慢垂落,划出无比苍凉的轨迹,如同濒死的人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这是郑渊平生,唯一的一场大醉。
      芄兰慢踱到庭院之中,仰头正见高悬空中完美无缺的银盘,才意识到今日,正是中秋。
      次日,静怀帝临朝理政,颜若春水心如明镜,听大臣们竞相描述昨夜郑国百姓久已不闻的欢笑。
      郑渊所无法知道的是,在同一天,魏都璘霄正盛传着,瑾鑫帝大婚后渡过第一个中秋的乖僻方法。他未曾前往梁皇后所在养心殿,而是在遣散众臣之后,在青华殿里招来一个徐娘半老的歌姬,反复吟唱一首同节日狂欢气氛丝毫不符的无名曲调。
      据亲眼目睹歌姬入宫的宫卒说,那歌姬容貌虽丽,也无甚特别之处。倒是鬓上斜插着一支银兰色的九鹤迎凤钗,绝非寻常物事。

      静怀帝郑渊的身体在那一年的中秋过后显露出令人担忧的迹象。他终日青白的脸色令朝臣们想起他刚刚驾崩的父皇宁武帝,还有他身患弱症逝于韶华的母亲黛妃。而在另一方面,郑渊表现出了郑国历代国君所少有的,励精图治。他派遣军队前往边境山麓同山民们一同开垦荒地,恢复被烧毁的良田;同时削减了郑国的军队,让士兵们回乡生产,并允许小部分齐国军队常驻郑国防范魏国入侵。如此一来,郑国虽然在名义上保持了独立,事实上已成了齐国的附属国。
      在当时,静怀帝这种貌似有损国体的做法就获得了大多数人的赞同。而在后世的史学家们看来,静怀帝的策略更是高瞻远瞩。自宁武帝开始,郑国严苛的征兵制度早已让民间怨声载道,而郑国本身亦无力依靠微薄的赋税来维持繁重的军事负担。郑渊请齐兵入驻,既解决了一直困扰郑国的守备问题,也减轻了郑国国库的财政压力。而郑国所付出的代价,无非是迟早都要面临的,沦为齐国附庸的结局。郑渊深深懂得舍小利趋大害的道理,这使他高于他的先祖们,死守祖宗礼法不知变通的历代郑国国君。
      另一方面,征陈的护国将军邵阳节节胜利,将齐国的军事辉煌推向前无古人的高度。自郑国以西,中原大地上到处猎猎飘扬着齐国的赤焰银凤旗。这冲天而起的血睛银凤,连同年轻护国将军透红的亮银战甲,在那一年如同狂风一般席卷四海,成为乱世中挥之不去梦魇。如同齐宣明帝所期盼的那样,邵阳在宣明六年的春天踏入陈国的仰鸣宫,让刺目的赤焰银凤飞上了陈都的高墙。被邵阳连根拔除的,除了陈国破败不堪的素底黑鹰旗,还有桓王齐桓延在齐国军队中原本不可取代的地位。
      郑渊沉默关注着齐国边境的一系列变迁,静待时机来临。见过静怀帝的人们都说,他并没有睥睨苍生的霸气,却有一双漩涡般深邃魅离的眼睛。这使他更像是一个潜伏在黑暗中的猎者,冷眼旁观弱肉强食,出其不意给与对手致命的一击。朝臣们都敏锐地感觉到静怀帝的呕心沥血背后隐藏着更大的野心和目的,而静怀帝本来孱弱暗淡的生命也因此宛如暗夜烟花般璀璨燃烧。
      在陈国灭亡的同一年里,郑国皇后齐氏为静怀帝诞下皇子。从皇后有身起就潜心朝政,再未涉足后宫一步的郑渊在皇子诞生之后怀着歉疚的心情前往探望芄兰。迎接他的是芄兰毫无埋怨的,轻灵温婉的笑容。
      芄兰说,妾身大胆,替皇儿想好了名字,还望陛下恩准。
      郑渊淡淡道,叫什么都好,只要你喜欢。
      “妾身想,就叫捷。”
      “捷?”
      芄兰点头,欠身跪倒,凝色道:“妾身愿陛下,出师大捷,横踏魏庭。”
      郑渊一愣,环顾而笑:“朕有满朝文武,举国百姓,却都不及你一个齐国女子,知朕心中所欲!”

      齐宣明六年,静怀帝郑渊立齐皇后所生之子,尚未满月的郑捷为太子。据说齐皇后温婉可人,善解人意,被静怀帝引为知己。郑渊同齐皇后伉俪情深,除皇后外再未册立任何姬妾嫔妃。而他们的独子郑捷,更是郑宫中宠爱的焦点。
      随后,芄兰大长公主的儿子被立为太子的消息,连同郑渊联齐伐魏的建议一起,传入了齐都瑶京。
      郑渊说,魏国对齐国虎视眈眈,早有吞并之心。现下魏国内乱纷起,国势衰退,而齐国万众归心,如日中天。袁尹檀为平内乱已撤军回都,魏国边境空虚,无良将把守,正是齐国一举吞并魏国,永除后患的大好时机。郑国早已派人在郑魏边境动作,以垦田为名,暗铺践道,抢掘潜沟,以供大军迅速通过。如今工事已毕,当趁魏人未觉之时加紧利用。
      踌躇满志的宣明帝激赏于郑渊的提议。他继位之初正值齐国的多事之秋,内忧外患不一而足。当时把持朝政的桓王在不动声色间力挽狂澜,五年的苦心经营之后终于交给宣明帝一个海晏河清的齐国盛世。年幼的宣明帝对齐国曾经历过的风雨飘摇不甚了了,他只看到四处升平,诸王臣服;在他目力所及之处,齐国的军队不断开拓着版图。宣明帝坚信,齐国为上天所眷顾,也由上天赋予了,统一天下的使命。
      相较于宣明帝,曾蒙桓王倾囊相授的邵阳对伐魏的决定忧心忡忡。他感激宣明帝对他的信任,可他比宣明帝更清楚战场的瞬息万变不可逆料。很多时候,旗鼓相当的双方不过是在互赌运气,看谁能够料中对方下一步的棋。邵阳不能确定这场战争能否带来宣明帝志在必得的胜利,他也对郑国静怀帝伐魏的真正动机存有疑惑。
      宣明帝在朝堂上宣布了他伐魏的打算之后,询问桓王的想法。桓王只是说,臣不敢断言伐魏成败,然而陛下若决心已定,当是此时。本来想要劝阻宣明帝的邵阳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立刻改变了态度,向宣明帝自请领兵伐魏。
      众臣们觉得他们目睹了官场磨砺对邵阳的改变。这个生于齐国西陲,曾经口无遮拦的说自己未必算得齐人的幸运少年,已经学会了见风使舵。他从桓王的态度中推断出皇帝伐魏的势在必行,因而违心附和以博取陛下更大的欢心。
      这样的议论传到了邵阳耳里,少年得志的将军一笑置之。那些终日在庙堂之上高谈阔论的文官们永远都不会明白,战场之上,生死一线。纵然再多的功名诱惑,都不足以成为以身赴险的原因。那些醉心沙场的将领们往往有着更为值得的理由,比如尽忠报国的热血,比如挥刀斩敌的快意,比如攻城掠地的骄横,又比如,如邵阳般,只为了重重帘幕之后,那个人望不穿的清浅回眸。

      齐宣明六年冬,即魏瑾鑫四年,齐护国将军邵阳,奉宣明帝之命,领兵东进,同郑静怀帝会于郑魏边境。齐郑联军号四十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越山地到达魏国,在魏国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军逼魏边境重镇湘城,宣告了这场长达两年的争夺厮杀的开始。
      此次伐魏,已无后顾之忧的齐军由邵阳统帅,倾国而出,只留下极少的兵力在瑶京附近守卫。郑渊亦重新征兵编排,不顾劝阻御驾亲征。齐宣明帝也意识到了后方的空虚,却并不为此太过担忧。虽然不愿意承认,桓王的存在正是他敢于让邵阳放手一搏的主要原因。
      高扬着的赤焰银凤旗,掩映着夹杂其间的镶蓝伏虎旗,将湘城周围的天空,镀上了无以名状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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