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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断章 璘霄 二 ...

  •   二
      自此后郑渊一成不变的生活微有了些细小不同。大多数的时间里,他仍是低眉敛眼的郑国质子,人前人后都不敢大声喧哗。他开始喜欢上在春日的醉意里盯着盛开的桃花发呆,读书的声音也比以往更大了一些。他有意无意的反复诵读着莲华经,也因此往往被不期而至的小袁取笑。
      小袁会趁先生背转身的时候从敞开的窗口轻巧溜进他的屋子,蹑手蹑脚的偷到郑渊后面,然后在他耳边猛击一掌,把郑渊吓的脸色发白。若是正碰到郑渊临帖,小袁就会从背后猛一抽笔,溅的郑渊满手乌黑,连下巴都不能幸免。这时小袁便看着他道,当年王右军教子习字,就常常抽他的笔。我这都是为了你好。随后他对着郑渊气恼的脸左看右看,嘻嘻笑道:“你生得那么白净,这墨汁染在脸上,端的是好一幅泼墨山水。”老先生在一旁听的气急,又忌讳小袁身份不敢言语。郑渊却不争执,只回敬他道:“你倒讨巧。今日学人抽笔,明日再学人坦腹东床,右军之‘古今莫二’四个字便真能让你学了大半去。”小袁听了他话里机锋无语反驳,也不着恼,仍是笑嘻嘻的取了丝帕打湿,将郑渊清秀小脸上的墨点细细抹去算是赔罪。
      渐渐的郑渊开始能够分辨出小袁猫一样轻灵的脚步。不管他是藏在屋顶,树上,还是屋外平地上看不到的死角,郑渊总能准确判断出他的存在。他会赶在小袁现身之前把所读的莲华经换成最普通的金刚经,或者在小袁高举双手准备击掌的时候突然站起来,正把侯在旁边的小袁撞个趔趄。这样的转变令小袁微有些失望,不过他马上又会想出新的游戏办法,比如不顾先生的反对,托着郑渊的腰把他带上树梢,让他临风站在佐明殿的最高处遥望宫外喧嚣如梦的璘霄。
      通常一个人笑起来的时候,笑意最先会出现在眼睛里,小袁却是不同。他笑的时候总会先杨一扬眉,眼睛仍是如常神色。有好几次,他在替郑渊抹净墨迹的时候,或者是扶着摇摇欲坠的郑渊站在树尖上的时候,会忽地会心微笑起来,眼睛却专注的盯着眼前人没有一丝波动。郑渊发现他的眼睛在阳光下现出一种奇异的暗墨绿颜色,好像传说中雪山之巅深不见底的天池水,据说这是由关外迁入的魏人们所保留的唯一祖先的特征。郑渊莫名的觉得小袁的微笑温柔入骨,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过分和煦的花香造成的错觉。
      这一年的春天比往常都过的更快,一树缤纷悄无声息的就落成了满地残红。以往郑渊总是期盼节日庆典,他在那种日子里被所有人遗忘,可以得到片刻安乐,呆在简单的卧房里逍遥自在。而如今以往的自得其乐变成了百无聊赖。在任何大小节庆里,小袁从来都不会出现。郑渊默默想象着那个飞洒不羁的少年锦衣华带正襟危坐在某个他看不见的角落,总觉得好似沐猴而冠。他每每打定主意要在下次见到小袁的时候拿此打趣,却总鼓不起开口的勇气。他知道一旦闯过了那条线,小袁就不能只做小袁了。
      然而如果真的能够闯过那条线,就好了。郑渊望着小袁的笑脸想。踏出了这片桃树林,他究竟会变成怎样的一个人呢。是颐指气使,还是谦和礼让,是无赖逍遥,还是襟怀天下。近日来这种想法使他常常走神,小袁便伸手敲他的头:“想什么呢?”
      “没什么。”他又垂下眼睛去。
      小袁露出一副洞若观火的表情,饶有兴致低头俯视郑渊:“我知道,你想家了。”
      “啊?”
      “马上就是八月十五啦。”小袁忽然面色一凝,向郑渊沉声道:“渊,我告诉你个重要秘密,你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
      郑渊的心漏跳一拍,在他还来不及点头之前,小袁凑近他的耳朵,悄声道:“中秋节那天,我带你出宫去玩!”
      郑渊可以肯定,小袁的语气里,又带了他最熟悉的那种得意。

      小袁公布了他惊世骇俗的决定之后,就再没有出现。郑渊在忐忑不安中期待并抗拒着中秋的到来。他惴惴于即将展现在面前的新奇体验,却更惶恐小袁的失约。中秋在整个麟霄城殷切期待中姗姗而至,就连平日肃穆的皇宫都沾染上了些许雀跃。
      在魏人而言,中秋仅次于春节,又正在秋收之后,是年中一等一的大节。到了中秋左近,佐明殿开始变得人影稀疏。郑渊特意在中秋前夜走到屋前去看了满月。他所住之处庭院尚不及一射之地,甚是狭窄,又空旷单调了无生气。郑渊抬头见一轮银盘高悬于顶,已成了一个完满的圆形,不偏不倚就照着弹丸之地,仿佛天地之中只剩他孤身一人。他暗暗想,倘若明天小袁果真失约,他一个人也算赏了月,反正今天同明天的月亮,不至于有多大的差别。
      翌日雄鸡初唱,郑渊就起身去了课室。尽管中秋的节目要到入夜才会开始,他却特意存了份心,想早些去等着小袁。急急到了课室,推门却是一人也无。尽管知道先生今日放假,小袁也不可能真来那么早,股股落寞还是争先恐后的浇在心头,只直觉的失望,想小袁今日怕是脱不开身了。
      正想着便听到背后门板吱呀,欣喜地回过头去,却是刚才着急忘了关门,引来一袭不请自来的金风。郑渊不情愿的过去掩了门,见到外面已是曙色微明,便走过去顺手销开了窗户。
      窗户大畅,外面风景如昨,郑渊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他不是没想过,也许小袁就躲在窗户外面,想给自己一个惊喜。
      背转身去想要读经打发时间,才要迈步只觉得肩上一暖。这双扶住肩膀的手他算不得熟悉,也不敢去猜手的主人。但觉耳垂一热,鼻息可闻:“我天不亮就来了——这次你可没猜着我躲在哪里。”
      郑渊蓦的转过身去,那直勾勾的眼神仿佛要看到小袁心里去。小袁被他吓了一跳,松开了他的肩膀道:“我跟你闹着玩的,我可真的等了你好久。”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套粗布衣裳递给郑渊:“换上这个。”
      郑渊匆匆换上衣服,这才发觉小袁穿的也是平民服色,头发随意捆在耳后,有长短不一的几绺逃了出来垂荡在脸侧,粗制的布带马马虎虎系在腰间打了个结。他本来总觉得小袁最不守常规,全按自己心意做事,每日里却打扮得整整齐齐有些好笑。可如今真见他套了件粗布衣服,反倒衬显出周身的贵气来。怎么看都像是乔装的公子少爷,全无半点落魄之感。
      郑渊摆弄好了衣物便问小袁:“我们这就走么?”
      小袁只看着他笑:“你穿成这样都那么好看。”
      郑渊只是奇怪,同样的涎皮赖脸,放在小袁身上就丝毫不显轻浮。他并不接话,只顾自问道:“闹中秋不是要等到月亮出来才开始吗?”
      小袁摇头笑道:“等到月亮出来,大魏宫十丈之外的地方都戒了严,哪里还出的去。再说了,我们这儿的中秋同别处可不同,好看的东西都在白天。”说罢顾自走了出去,郑渊只得紧紧跟在后面。
      郑渊虽然在魏国已有两年,却从未出过宫门。连佐明殿以外的地方都很少出入,只在每年年末同其他大臣一起,去无梁殿拜谢过天子恩泽。他本来以为,小袁定有稀奇古怪的办法偷出宫去。不料他却一路经过后宫所在的养心殿,天子休憩理政的青华殿,早朝议事的无梁殿,又穿过数道宫门,直奔主门朝天门而去,生怕人家瞧不见他们。
      到了朝天门前,守门将士见他们虽然衣着简陋,神态却一个倨傲一个肃然,倒也不敢怠慢,只说今日中秋宫内加强守备,便是寻常令牌亦不得随意出入。郑渊只见小袁自腰间悠悠然掏出一块宫牌,递到他们眼前道:“这你们也不放么?”
      两名官兵一见之下都变了脸色,赶忙退开一迭声道:“侯府上的令牌,我们哪敢不放。不过今日城中杂乱,二位公子爷千万小心。”
      小袁收起令牌,回头向郑渊使个眼色,大摇大摆出了宫。
      那年郑渊十三岁,第一次真正见识到了以商贾闻名于世,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的六国第一都璘霄。后来人们曾纷纷推测,当日年少的郑国公子面对着奢靡骄横的魏都,是否想过有朝一日这一切会在他的谋划下灰飞烟灭。
      璘霄城内万人空巷,只有几家打铁的铺子还开着门,赶制急需的刀剑。乱世中的清平总不像盛世中那样稳固,家家户户都记得藏些防身物事。早上的阳光洒向他们面前的清洗得发亮的石板路,散发出清新的光泽。小袁说中秋白天要看陆上的杂耍,晚上要看水上的花灯,正带着郑渊往人声嘈杂的中心走。他们经过一处招牌高悬的菜市,此刻却只看见道路两边搭起的简易竹棚。“若在平时,这里早就吵翻天了。挤都挤不进去。”小袁比划着告诉他。
      郑渊再也压抑不住好奇,问他:“你不住在宫里,平日里常出来玩吗?”
      小袁不置可否的笑笑:“我可都是溜出来的,你别告诉别人。”
      郑渊不再多问,一双眼睛却看了个目不暇接,脚步也慢了下来。郑国连年战乱,百姓能够自给自足已属不易,哪里见得到的那样繁多的菜市商铺。怀着这番心思,正巧经过一个米店,老板做完了头票生意正准备打烊,见到他们一前一后慢慢踱着,有趣的笑了:“我们做米店生意的,再大的事儿也得在早上开张一个时辰,不然怕断了人家口粮。耽误看热闹也只能认了。两位小哥怎么也那么优哉游哉的,感情不是去看杂耍?”
      郑渊这才知道已经耽误了时辰,走在前面的小袁是在一直等着他。他三步两脚跑上前去,小袁却回身冲他笑笑,拉过郑渊的手道:“你别听他瞎说。早去晚去都是一样看,我们找的着位置就行,耽误不了。”
      小袁的手干燥稳定,指根处有些粗糙,大概平时操练过武艺。郑渊被他拉着手,脸上渐渐透出红来,也不知道想说些什么。他握着小袁的手走了一程,竟觉得看不看杂耍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还没到市集的最中心就听到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结结实实的大圈。在郑渊还没意识到之前,他们就被仿佛瞬间涌现的人群所吞没。这是郑渊第一次置身于众多布衣百姓之中,他的身体被涌动的人流冲得东倒西歪,好像随时都会倒下。他什么都看不到,害怕的紧紧抓住小袁的手。小袁如同一条鱼一样东游西窜,总能找到最合适的位置贴身挤过前面的人。他拉着郑渊在茫茫人潮中穿梭自如。眼前逐渐开阔,可以透过身体的缝隙看到青瓦白房。终于他们站到了大圈的最内侧,郑渊几乎是带着崇敬欣赏魏国人恣肆的狂欢。
      在中央空地表演的是来自各地的艺人。有吞火,戏法,转盘,木偶,走索滚木,歌舞弹唱一应俱全。最受瞩目的无疑是高空中如飞鸟般张开双臂的走索艺人,轻盈矫健。人们高仰着头,并住呼吸,脚步也随着艺人的脚步缓缓移动。有人踩住了郑渊的鞋后跟,几乎把他的麻鞋踩掉。在这个时候小袁从后面护住他,跟他说别怕。
      就这样闹腾到了下午,郑渊的脚已经被麻鞋磨出了水泡,却觉得这是他十三年来最快乐的时光。小袁又带着他往璘霄城内的瑶月湖边跑。入夜后湖上飘起万盏花灯,还有各色游艇画舫,叫卖各种小吃玩具,浓妆华髻的歌女怀抱持琵琶管弦放歌舷侧,而后会有另一条船上的青衫游子击鼓而和。
      小袁带着郑渊爬上了湖岸边最高的樟树,选了条粗壮树枝两人并肩坐了。赏玩了湖景,又对着湖上冉冉而起的烟花品头论足。他让郑渊看湖左岸一个怀抱柳琴软声吟哦的红袍女子,宛若一朵被遗落彼岸的芍药。“其实清唱最好的就是这个,叫柳娘的,只可惜明珠蒙了尘。见到她髻上那支九鹤迎凤钗吗?银蓝色的那个——便是当年陛下赏的。”他又指着湖里最孤独华丽的一艘画舫对郑渊说,前几年陛下就坐在那条船上听风看景,现下只怕被些满身铜臭的家伙包了去炫耀。
      “不过,“小袁的脸在他面前放大:“我们现在坐的位置,比当年陛下坐的还好,对不对?”
      “嗯,真好似琼山仙境一般。”
      说完这句,两人忽觉没了言语,默不作声看着湖上。郑渊逐渐觉得湖上喧闹微末远离,柳娘的声音却愈为清明:“白衣裳凭朱阑立,凉月趖西。点鬓霜微,岁晏知君归不归……”乍听之下凄凄如诉哀断人肠,再细听时却又似一怀春梦无痕,万种柔情依旧。他不由听得痴了,仰起头看一轮圆月在中空孤寂如昨,只是好像当真更圆满了几分。
      “好看么?”
      “嗯”。
      小袁转脸过来看着郑渊,仿佛醉了般的眯起眼睛。“可惜得走了。明日可不能晚起。”
      郑渊也转过头来望他:“那么紧要的日子,你出来一整天不打紧么。”此时言语中已放下了原先的试探之心,只剩担心体恤。
      小袁笑笑,一纵身跃回了地面:“下来吧。我背你回去。”
      “?”
      “休息一个晚上,明天脚就不疼了。”小袁笑得很无辜,在树下仰起脸来向他招手:“跳下来吧,我接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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