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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五断章 东瑶 四 ...

  •   四
      齐宣明八年,即魏瑾鑫六年二月廿五,齐郑联军经由罗渡城渡江扎营。百年以来虽历经风雨却始终固若金汤的魏都璘霄,终于体会到真正意义上的兵临城下。大军渡江之后,邵阳如前所言,即刻将军务转交陆诒,自带十余碾尘残部启程返回瑶京。这一举动无可避免的引起军中的猜疑不满,然而在罗渡一役之后,齐郑联军中再无人敢对邵阳的决定提出半点异议。邵阳离开后,郑军稍稍夺回了联军的主导权。在郑渊的一再坚持下,又迟得两日才发兵入城。入城前夜璘霄城中依稀飘出娓娓乐音,在头顶愁云中盘旋不去,反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好像魏帝已经猜到了郑渊的打算,正在城内举行魏国覆灭前盛大的宴饮。
      瑾鑫六年二月廿七是史上魏帝年号存在的最后一天。付出了惨痛代价的齐郑联军,怀着悲喜莫辨的心情,将同袍和对手重重叠叠的尸体抛在璘霄彼岸,趁着消融的薄雪踏上了曾经梦寐以求的璘霄土地。
      令他们大为感叹的是,数月来惨烈的战火虽然摧毁了魏国商人的清梦,却从来就没能彻底跨过漫天江水。璘霄城内家家紧闭门户,少有人迹,却仍能道路两侧仓促搬空的商铺中透见往日的拥闹,如今虽然清冷却也显得安详。没有了想象中的歌舞升平,璘霄宛若妖娆舞娘浓妆丹蔻下出人意表的清纯,显得娴静文雅如同处子。
      郑渊在颠簸中掀起车帘,几近贪婪的呼吸阔别多年的空气,想要找出些许幼年残留的痕迹。清晨米铺隐约的甜香;百姓起灶做饭时提心吊胆却仍无法避免的器皿清脆碰撞;残留在城市上方,顽劣小童被惶急的父母强拉回家时不甘的哭声;还有闹市集口无论怎样清洗都无法遮掩的牲畜腥臊;好的,坏的,甜的,涩的,这些声音、气味,都为六国之首的璘霄所独有,再大的恐惧不安都无法将其完全掩盖。郑渊轻而易举找回了童年记忆里的璘霄,同五年前离开时候一样真切生动。他本以为自己应当庆幸,却在准备探出身去寻找青华殿的时候忽得心口剧痛,浑身失了力气,本来支开车帘的手也重重打落在车窗沿上。
      随车步行的护卫听见手落下的声音,赶忙近前查看,隔着帘幕却看不清静怀帝的身影。他偷偷掀开车帘,想知道皇帝是否安好,见到郑渊仿佛怕冷似的蜷成一团,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扣住肩膀。他清楚地看到静怀帝将脸深深埋入臂弯中,身体抖着像秋天风里的树叶,惊惶好象一头落入陷阱的小兽。他推测陛下是因为有所感触而哭泣,不禁奇怪为何听不到一点咽呜。他随后发现郑渊环起的手臂正以一种决绝的方式保护着他自己,这种毫不妥协的姿态给人一种诡异的错觉,仿佛郑渊的手臂已被别人控制,而郑渊正在那个人的拥抱里心甘情愿的窒息。
      护卫想要开口询问皇帝的身体,但随后决定放弃。陛下病入膏肓不久人世,这是郑军里有目共睹的事实。陛下愿意怎样挥霍所剩无几的生命,都是陛下的自由,他一个人微言轻的护卫没有资格插手。
      在带着璘霄特有味道的空气里,郑渊拼命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痛哭出声。他以为自己想在这里寻找少年的回忆,却发觉正是璘霄的池台依旧才使得一切更显凉薄无情。
      这座城市曾经见证过他少年时候的所有喜怒哀乐,亦是他在漫长岁月里不断思念怀想的所在。他离开过,又回来,五年时间好像是一个轮回,死死生生。璘霄城内,梨园弟子新生了白发,宫中青娥渐凋了朱颜,恹恹墙头的青缎黑豹旗如同强弩之末,疲态毕现;璘霄城外,齐郑大军金戈直指挥旌东进,湘城土赤三尺,罗渡践踏成泥,江畔嶙嶙无定野骨,不知又是谁家闺中梦里之人。江山转手,风云变色,他的爱恨情仇恩怨痴苦也早已经千疮百孔面目全非;而璘霄,竟未曾有分毫改变。
      他之前却还那么天真的害怕,害怕璘霄会因为他的离去而变得有些不同。
      那么天真地以为,以为那个人会因为他的离去而觉得稍稍孤寂。
      一夜夜等待,一次次煎熬,曾有的风华正盛把酒欢言,曾有的彷徨失措呕心沥血,都兀自苦苦挣扎不忍放手。伤了,痛了,沉醉了不知梦醒,到头来仍是当年的璘霄,当年的大魏宫,当年青华殿里,十二垂琉遮面的男人。
      改变的,原不过只是他自己。
      可是,明明那么愤怒,明明那么伤心,却为什么连一滴眼泪都找不到。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吝啬到这种程度。
      郑渊固执的想要寻回应有的眼泪,却忽觉得心悸袭来,眼前恍惚一片白光,身体失了重力好像要被颠簸出车外。他伸手狠狠攀住车壁,将下唇咬出血印,
      不恨魏离,他答应过永远都不会恨他。正因为魏离负了他,骗了他,他才更要坚决的守住他曾经的诺言。是他让魏离国破家亡,让魏离尊严尽扫,但他偏要那人明白,从头至尾,都是他负了他。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的呼吸也逐渐平复,因为听到车外传来轻微的声响,再次拉起车帘。正看到对面一户人家门扉虚掩,两个梳着发揪的孩子探出脑袋左顾右盼,粉扑扑的小脸因为紧张好奇而泛红,也不知道是男是女,伸出白胖的小手对着前面走过的齐人军马指指点点。看到车里有人向外看来,其中一个孩子吐吐舌头,拽了拽身边孩子的衣袖,两枚脑袋迅速缩了回去,方才虚掩的门又了无声息的合上。
      璘霄升平日久,城民比不得饱经战火的郑人,竟丝毫不知战乱之苦。尤其是不谙世事的孩童,天塌了也挡不住玩闹心性,大约是听说了齐人的骑兵厉害,就趁着家里不注意,壮着胆子出来看稀奇。
      灭魏之举全是郑渊一手挑拨;湘城一战里他巧施手段激得宣明帝下旨;玉台之役虽没有直接参与,却是他的一念之仁让魏离阴谋得逞,导致了碾尘军同魏军的不共戴天;而最负盛名的罗渡之役,亦是他颠覆了魏军最后的赌局。是郑渊用尽无数心力,完成了六国史上让人最叹为观止的合作,以及最令人难以置信的吞并。
      然而日后的史书里,他永远只会以一个弱国君主的身份出现,作为齐天下将军邵阳的完美陪衬。
      这样,最好。
      郑渊微笑起来,命令畅通无阻的军队走向魏宫的方向。那一日的阳光很好,空气里弥漫着丝丝雀跃,细碎的尘埃悬浮起来,好像生着光翼四处飞散的仙子。就连郑渊一向冰冷的车撵内,都颇有初春的暖意。
      无梁殿,青华殿,或者是佐明殿后的桃林,他知道魏离一定在大魏宫的某一处等他,要在璘霄难得一见的温柔浮烟里,向他转身告别。

      大魏宫意料之中的寂静,往日嬉闹的宫女宦官都已各自做鸟兽散。大殿外横着魏宁国候夏远的尸体,另外还有几个郑渊不识得的官员,穿戴着整整齐齐,仿佛要去上朝觐见的样子。他们身上包藏了魏国曾经所有的荣耀同傲慢,却经不起一个年轻将军的几道军令谋略。
      齐军已经先行入宫搜寻,郑渊命人停下车架,步行入了无梁殿。金銮殿里一派死寂,仿佛每一个脚步都会警醒昨夜在这里殉国的忠臣。高傲华贵的龙椅静默面对着郑渊质询的眼光。郑渊记起自己曾多少次带着罪恶的心情默默祈祷,希望魏离永远不要坐上那把龙椅。如今魏离果真再也不会回到这里,可他郑渊又得到了什么。
      郑渊的脚步滑过无梁殿明净的水纹砖地面,没有片刻迟疑停留。他觉得自己正被引向生命的终点,那里桃花盛开寒梅怒放,而魏离就在等待。
      郑渊记得很清楚,无梁殿后便是一片垂绦杨柳,疏密得当,掩映着君主寝息的青华殿,也正是青华殿得名的由来。魏离少时还曾经抱怨过柳林冬日的丑陋不堪。如今的柳树正值抽芽,当是水一样的鹅黄色,能触到每个人心中最柔软的角落。分拂过柳枝,大魏宫曾经震慑郑渊的恢宏全貌就会完全展现。当年中秋时候,魏离就是拿了袁府令牌,带着郑渊自青华殿一路直下,大摇大摆从朝天门出了皇宫。
      郑渊仿佛被什么牵引着,加紧步伐出了无梁殿。扬首望向青华殿的方向,却生生定住再也移动不了脚步。
      桃林。
      他明明记得那是一片成荫杨柳,不知什么时候却换成了整齐的桃树。此时尚不到桃花开放的时节,桃枝上布满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花蕾,露不出零星粉色,也没有半片绿叶,猛一看去像是枝干上密布了结痂的伤疤,比往年的柳绿更为凄凉不说,还凭添了可怖。
      明明,是一片杨柳。郑渊呢喃着,有什么东西悄然爬上了心尖,让他因恐惧而战栗。“来人”,他失控的大喊:“这宫里的人都去了哪里?”
      一直在郑渊身后亦步亦趋却不敢打扰的大将王启应声上前,向郑渊禀报:“陛下,臣等同齐军已经搜过一遍,宫里能走得都走了。”
      “魏帝家眷呢?”
      “魏太后廖氏,皇后梁氏,自知无幸,均悬梁自尽于养心殿。还有些许个宫女尸首陪葬,大概是被人活活勒死。”
      “魏国王公呢?”
      “臣已派人清查各亲王府第,陛下放心。”
      “那,”郑渊有稍微的失神,随后柔声问道:“那尹檀呢?”
      王启一愣,才明白静怀帝问的是魏平乱王,赶紧奏道:“搜遍了大魏宫,也不见袁尹檀踪影。臣已下令,即刻关了城门细细盘查。”
      自罗渡城破后,郑渊几乎没有再插手过军中事务,一切都交由王启处理,俨然让他做了军中主帅。现在虽然静怀帝就在跟前,王启仍是自作主张的安排好了一切。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越权,掐住话头仔细观察郑渊的脸色,见到郑渊脸上一派平静,才微微放心。
      郑渊听完王启奏报,神色稍舒,又待得片刻,才转睫低声问道:“瑾鑫帝呢。”这明明是个问题,郑渊说来却不带任何询问口气,倒好像已经见着了魏离,正要同他说话。
      王启神色一紧,低下头去,期期艾艾了几时。郑渊却也不着急,转过脸去盯着那片桃林出神。他想起以前曾同魏离一起攀坐在佐明殿后的桃树梢上,怀着满腔敬畏眺望宫外璘霄城的影子,风大一些的时候树枝摇晃得很厉害,魏离就会悄悄扶住他的手臂。
      王启见捱不过去,只得开口道:“陛下明鉴,入璘霄之前臣曾同齐国陆将军约法三章,要生擒瑾鑫帝,供陛下发落。陆将军亲口允诺,臣才让齐军先入的城。不想陆将军虽守城信,齐军中却还有数十名碾尘军士,日前没同邵将军一道离开……碾尘军恨魏帝入骨,又素来骄横跋扈,便是陆将军也号令不了……”
      郑渊听到这里,猛地回过头来盯着王启,紧抿的嘴唇透出惨淡的朱红。王启哪里还敢说话,只把头埋得更深。良久才听得郑渊幽幽道:“然后怎样?”
      王启仍是不敢抬头,声音几不可闻:“方才,陛下入殿之时,陆将军差人送来……送来……”他将心一横砰然跪倒:“魏帝首级。”
      郑渊身形一震,面色转为雪白,手心中沁出冷汗,一时间口干舌燥,竟不知如何作答。数十名碾尘军士,换作任何人都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那般自负高傲的魏离,到头来却死于一哄而上的兵卒之手。郑渊盼了那么久牺牲了那么多想要见他一面,却换来这样一个荒唐可笑的收稍。
      他昨天想了一夜,见到了魏离应当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是要自称为“朕”还是“我”,如今都用不着了。他却好像又并不是十分伤心,只觉得以前在书里读到过人世间的万般情爱,千种风情,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他接过王启递上的木匣从容开启。除下了黑豹龙冠,魏离眼睑轻阖,颜色如生,乌发散了满匣,衬出他形容如玉俊美难言,挺直的鼻梁下,嘴角仍是带着那三分自持两分骄横半分凉薄,只可惜再也见不到那双墨玉的眼眸。
      郑渊伸手抚过魏离的脸颊,向他轻轻絮语:“那时候你教我璘霄的一首民谣,‘兽烟吐,玉筝闲,缘君一回顾,为君误佛弦’,你可还记得?那日东宫里你说我像是白莲的倒影,中秋节瑶月湖上清唱最好的那个唤做柳娘,你可都还记得?”
      “最后一次在佐明殿见你,你问我,喜不喜欢……喜不喜欢……”郑渊的声音慢慢低沉转为呢喃,注视着目匣的目光里带上了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倦怠,候在一旁的王启却只听得心惊肉跳,“然后我说,我爱……你,可记得?”
      王启看到他缓缓跪下去,将魏离的首级自匣中小心翼翼的双手捧出,似乎舍不得立刻将他唤醒。郑渊凝视着面前过分熟悉的脸,却记不起上一回这样仔细看他,是在什么时候。他的唇边浮现出一个毫不凄凉的清浅笑容,点燃了过分苍白容颜,使本就美丽的脸一下子生动起来,瞬间光彩四射。
      “离,我等了你整整五年。你却连五天时间,都不愿等我。”
      王启立在边上不知下一步如何动作,但见到郑渊竟将魏离的头颅拥在怀里,将脸贴上他如雪雨般冰凉的额头。魏离的长发安静地垂落在郑渊膝上,在明媚阳光下显出荧然生辉的淡褐色。
      “你为什么连五天,都不愿意等我。”郑渊轻声责问。他低头看到魏离失了血色的脸颊上有泪水纷然滑落,才知道哭的那个人正是自己。
      郑渊当然记得,在好多个轮回之前,有个一身白衣的少年向他许下过一个诺言,他说要采了桃花瓣存起来,天天让郑渊看天女散花。那天的阳光很刺眼,郑渊没能够看清楚少年的脸,只看到了他眼角眉梢的飞扬跳脱。
      郑渊当时并不知道,色之极媚者,莫过于桃;而寿之极短者,亦莫过于桃。古有红颜薄命之说,单为此种。
      好多个轮回之后,无梁殿的垂杨变成了满林桃树,而他醉死在这片桃林之中,怀里抱着他的爱人。
      今生今世给过他的唯一许诺,魏离从没有忘记。
      他不曾负他,他不曾负他。

      魏瑾鑫六年二月廿八,璘霄城破。魏瑾鑫帝离为齐军枭首示众;魏后梁氏自缢身亡;魏丞相刘茗及其妻女、安国将军章阑、宁国候夏远自刎殉国。齐郑军纪严明,百姓秋毫无犯,只在郑静怀帝的命令下,焚毁了连绵八百里的大魏宫。郑军主力在璘霄破城后的翌日就拔营回朝,留下齐军抚民整顿。
      灭魏之后,齐郑一并接手了原本魏国的附庸梁国。梁国全归齐国所有,而魏境内自湘城到璘霄的土地由二国平分。璘霄更名为东瑶,同齐都瑶京相互映照。这一看似对郑国有利的划分没有任何现实意义,郑国地处齐魏之间,齐国要管辖原先魏境内的土地,势必要将郑国划入势力范围。至此,宣明帝齐显扬基本完成了六国的统一。此后数年里,只因为顾及于芄兰大长公主,才迟迟未对郑国实施吞并。
      那一年,魏国并不是唯一失去主君的国家。静怀帝郑渊在还朝途中病势转急,崩于湘城,郑太子捷登基,称明安帝,遵奉齐皇后为圣贤太后。据记载,湘城正是当年郑渊返郑被困,获袁尹檀搭救之所。灭魏的郑渊终究没能走出魏国,仿佛正应了当日湘城太守李灏奇的诅咒,死于魏人之手。
      几乎在郑渊驾崩同一天,提前离开璘霄的齐将邵阳终于踏入瑶京地界。少年得志风采飞扬的将军在马上昂首眺望阔别已久的国都,不期意映入眼帘的却是满城素缟。

      后世的论述里对郑渊毁誉参半。有人指责他的懦弱无能,反复动摇勾结魏人;也有人为他辩护,认为郑渊有着深不可测的心机权谋。他们甚至断言,当日郑渊故意让魏离诈降得逞,就是为了挑起碾尘军同魏军之间的仇恨,将这场本来以魏郑仇恨挑起的战争,转化为齐魏之间的势不两立。不论如何,没有人能够否认郑渊是魏国灭亡中不可或缺的一环,静怀帝郑渊也因此成为后来人们喋喋不休的话题。
      随着魏国的消失,六国时代的精彩历史也随之结束。所有不解的谜团也只能淹没进尘埃,慢慢被人遗忘。有的史学家把魏国的灭亡作为六国时代一切终结的标志:英主的终结,奇臣的终结,名将的终结;而唯一继续存在的,只有刚刚拉起帷幕的传说。
      所谓传说,便永远只在英雄的身后流传。

  •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这是最后的正章了。后面还有一个尾声,交待没有交代的结局,比如小魏的那个锦囊,还有小袁,小邵和王爷。
    我是认真想了很多种可能,才最后决定魏离和郑渊用这样的方式收场。魏离最后想要跟郑渊说什么,没有人知道。他从来就不是个能够把感情说出口的人。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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