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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四断章 瑶京 一 ...

  •   第四断章 瑶京
      一
      瑾鑫帝的送往联军的书信如同他的每一个命令一样,简洁中带着倨傲,却切切实实,是为了求和,还提出愿意同齐郑二国平分由湘城至罗渡的百余座城池,将魏国的土地缩小至几乎原先的一半。
      两国之间的战争本是因魏国挑衅而起,而齐郑联军伐魏的最初动机,亦有大半是为了自保。只是如今大军深入魏国腹地难以转还势成骑虎,若不能直捣璘霄,势必在撤军之际被魏军反扑。这场长达两年的征战给齐郑二国造成了沉重的军事负担,在国民中渐起怨声,也让本来不谙兵事的齐宣明帝看清了兵燮的艰险,萌生退意。正因如此,宣明帝才在邵阳受阻之后,不顾瑶京空虚,在众臣的反对声中执意将碾尘轻骑派往罗渡,想要尽快结束战争。魏国愿意割地求和,正是为战事所累的齐郑两国最为渴望的结果。名义上虽是齐郑共分土地,然而郑国寡卒少民,又已成为齐国附庸,魏国所割让的国土上只会用来扩展齐国的版图,并不能增强郑国的力量。由此一来,中原版块虽然在表面上恢复成战前齐魏二国东西对立的格局,却在实质上确立了齐国的霸主地位,也可为齐帝日后真正一统天下提供最有利的出发点。这封真假难辨的求和书信在疲惫焦躁的齐郑联军中一石激起千层浪,既让众人看到了结束战争的隐约希望,又让警觉的将领们嗅到了隐藏在求和背后的阴谋气息。
      乍看之下,瑾鑫帝魏离素以骄狂桀傲闻名,绝无下旨求和的可能。当年梁国背信造反之际,魏离刚刚接手魏国,未及平复朝中异己,群臣都劝他暂时放任梁国一事,待璘霄政局稳定之后再行处理。魏离却说欲立君威,半日不可缓,毫不迟疑的命袁尹檀率部征梁,甘愿独自面对危机四伏的璘霄。这样的瑾鑫帝却在两军僵持未分胜负的情况下割地求和,似乎是任何人都能够看穿的阴谋。
      然而,正如后世史学家们所指出的那样,真正的君主永远都不可能只凭自己的意气行事。瑾鑫帝虽然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敢于一意孤行置满朝文武于不顾,却不得不顺服于璘霄城内的万千平民百姓。魏国民间扬商抑农,大多重私利而轻国体。战事一起,他们的生计来源便被全全切断,更有些富商虽然衣食无忧,却因战事被征税盘剥,但出无进,眼见着数代积蓄消耗殆尽。早在齐郑联军攻下湘城之时,璘霄城中便有求和之说,在齐郑联军的节节胜利后更是越演愈烈。璘霄城内的百姓们愿意割让于己无关的土地,以求得商路的重新畅通。魏国的商人在表面看来虽是无权,却是出入相廷侯府的常客,对于朝中诸臣的意见倾向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力。
      这样一来,瑾鑫帝的求和就很可能是顺应民意的无奈之举。虽非出自本心,却也未必有诈。不论魏离的真实意图如何,他料准了齐郑联军将士虽然心存疑惑,却绝对不愿意放弃这一能够在最有利时刻结束战争的大好机会,必然认真对待对他求和的提议。

      就在齐郑诸将企图看透瑾鑫帝的书信背后真正用心的时候,齐桓延不置一词,却请邵阳命人将这一消息星夜传回齐都瑶京。现下瑶京空虚,齐国边境已经归顺的陈卫二国蠢蠢欲动。桓王将魏国求和的消息传往齐都,正是为了让卫陈二国有所顾忌。如果齐国大军即日回朝,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二国完全占取瑶京,卫陈便不敢轻举妄动。
      齐军将领们懂得桓王的意图,却不明白桓王为何如此确定卫陈二国会因此犹疑。他们担心卫陈二国本是受了魏国指示进犯瑶京,自然也知道魏国的求和是假意亦或真心。倘若求和不过是卫陈魏三国庞大计划中的一环,那么急于将消息回报反而是向卫陈二国证实了计划的即将实施。
      面对这样的疑问,齐桓延只轻描淡写说道,怀疑同背叛本就是乱世中联盟不可或缺的部分。不论怎样的联盟,都不可能真正稳固。何况卫陈二国同魏国相距甚远,想要首尾呼应亦不可得。齐魏战局的任何一点变化,都只会在陈卫二国间徒增猜忌。
      这本是齐营中的心腹之语,却最终辗转传到郑将们的耳里。他们向郑渊感叹桓王不动声色下掩藏的心机,担心齐国在结束伐魏后会不顾芄兰皇后转而吞郑;以及目前局势下,桓王对邵阳兵权可能产生的威胁。郑渊在听到转述后有一瞬间的失神。当日年少气盛的魏离,曾经在佐明殿里用必定同桓王截然不同的口吻说过类似的断言。郑渊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他说的每一个字,以及当时他尚带稚气脸上飞扬的华彩,还有在阳光洒进眼底时候的,那曾令郑渊最为痴迷的墨玉颜色。
      那天他说的是,乱世之中,无人不可信,又无人可全信。说话时候他略带挑衅的望着脸成青白的少师,余光却扫向端坐身畔郑渊。
      可是离,聪敏如你,却可曾想过,当日佐明殿里那个一身魏服低眉敛眼的郑国少年,除你之外,又还能信谁?
      他并非错信,却是,错了心。
      他更不曾料到,数日之后,正当军营中充斥着关于魏国求和种种动机的争论之时,瑾鑫帝仿佛为了表明诚心,又或者为国内局势所迫,进一步提出遣使议和,不给齐郑两国更多思考的时间。而所派遣的使臣,正是有“魏帝身后第一人”之称的,魏国兵马总督,平乱王袁尹檀。
      郑渊唯有苦笑。他同袁尹檀当日的相识,是被一群贵胄少年羁押着寻人对质,无比狼狈仓皇。而今流年逆转,两人也许是最后一次重逢,却是袁尹檀身居下位领命求和,其间尴尬喟叹自不是言语得述。
      最后一次重逢,这个念头如同平地而起的惊雷,夹杂着慑人的闪烁,在郑渊的脑中撕裂出一条蜿蜒直下的空白,令他不知何去何从。自随军离开璃歆至今,他逐渐习惯随处可闻的血性泥腥,习惯汀边岸上的断肢残骸,习惯士兵将领们鲜红狰狞却黯淡无神的眼睛。在必要的时刻,他可以面不改色的下令屠城,用少数人的牺牲去换取更大的胜利。在同行郑将看来,他不再是当日碧元殿上继位之初,儒雅宁和的静怀皇帝,而已经成为亲临战场,在白羽纷飞嘶喊震天中从容静立的人杰英主。
      他却再也记不起他联齐伐魏的最初目的。
      究竟是为了完成父皇的嘱托,保住郑国弹丸之地;是为了顺从齐帝心意,进一步巩固齐郑同盟;还是,只勘勘为了,再见魏离一面。
      静怀帝郑渊,是真的再也想不起来。
      他开始疑惑,自己是否真像别人一样,企盼这场战争能尽快结束。他固然知道征战给黎民带来的苦痛,以及由此造成的国力衰竭,但他更清楚地明白,议和之后便是齐郑退军各守一方。此次出兵,三国均是元气大伤,退军之后定要修生养息整顿兵马。在他有生之年,只怕再也没有机会踏入魏国。
      在他有生之年,便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魏离。
      思及此处,在他心中竟若有若无的期盼和谈的失败。不论如何,他现在至少踏在魏国的国土上,抬眼就能望见曾给他无数希望与梦想的璘霄城。
      只要这个地方有一丝属于魏离的味道,不论是天堂或是地狱,他都执著依恋着不忍离去。

      齐宣明七年十二月十七,宣明帝复旨,命护国将军邵阳主掌议和一事。三日后,魏平乱王袁尹檀携魏王书信,入齐郑营中议和。
      令郑将们失望的是,静怀帝并没有像他们期望的那样,身着郑帝接见外国使臣时所应穿着的暗朱金缕翔龙袍,在曾经飞扬跋扈的魏人面前一雪前耻,尽显华傲高贵。与之相反,郑渊只是脱下了沾满风尘的月白常服,换上他在朝时常穿的绛紫滚银帝袍。这外袍是郑人精工巧制,白日看似平淡无奇,在微斜的散淡光线下却会显出隐约底纹,宛若幽蓝湖面上的暗夜流光。这样静雅的长袍掩住了帝王该有的霸气,却将郑渊天生的疏离淡远衬托得淋漓尽致,也带出了无法言明的萧瑟肃杀,使得素雅容颜下的君王显得高不可攀。
      令郑渊微微惊讶的是,邵阳虽然按照惯例卸去了战甲,却只是身着一件寻常蓝衫,看不出半点护国将军兵马总督的地位权势。此时距郑渊大婚时第一次见他,已有三、四年时间。郑渊平日只见他戎装打扮,来去匆匆;今日再仔细打量,才发觉当日尚未长成的少年已显出成年男子的俊逸挺拔,身材又拔高许多,棱角分明的脸孔愈发显出精致的俊美,一双眼睛还同初见时一般明亮,却也在岁月征战的打磨中变得更为自持内敛。一领蓝衫竟使他修长的身影略显凄清,在郑渊心中撩起一阵惶然。齐桓延亦是只作寻常装束,如同寻常齐将一般立于邵阳下手,再次表明了他无意同邵阳争权的立场。
      魏使车马转眼已到。袁尹檀下得车来,一袭青衫磊落当风,腰间坠有御赐玄色豹符。他向郑渊邵阳一一行礼,神色平和不卑不亢,谦恭中自有一股矜傲,却只让人顿生钦佩亲近之心。袁尹檀在六国诸侯中素有声望,齐郑军中却只有郑渊曾经见过,邵阳等人虽与他数次阵前对垒,却都相隔甚远看不真切,而今亲见这魏庭第一信臣,果是同传闻中一般,人中龙凤,谦谦君子。
      众人随袁尹檀一同向帐中走去,却没注意到在袁尹檀出现的那一刻,郑渊的脸有一瞬变的青白惨淡,脚步几乎踉跄,仿佛被利刃刺入了心脏。
      他几乎要大呼出声,那个方才从车中下来,面带谦和站在他面前的,虽然是魏国平乱王装束,却分明正是瑾鑫帝魏离!
      他彻底掩藏起了他的狂傲之气,将目光变得审慎悠远,将神色变得平静沉稳,将语速变得不急不缓,甚至连他的吐气扬眉,颔首抬足,都将袁尹檀生性平易,却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崇地位,模拟的一丝不错。
      然而他却遮掩不去,眼角眉梢残留着的那一点,只有郑渊才能明白的飞扬不羁;还有深蕴在眼眸最底处,郑渊永远读不懂的墨玉颜色。
      重逢如此猝不及防,郑渊不知道当要哭泣或是微笑。他的小袁,一身白衣从万点桃花之中翩然而落的小袁,从背后抽笔用郑丝轻轻拭去他脸上墨迹的小袁,并肩赏月共剪烟花背他回宫的小袁,在十一年之后,又一次跟他开了同样的玩笑。
      那一日之后的种种,郑渊只宛若身在梦中,再也记不真切。平乱王带着魏帝亲笔书函,也不过是些寻常退兵条件,皆在众人意料之中。郑渊注视着假扮为袁尹檀的魏离,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他无比悲哀的发现,多年之后,他仍是永远都无法明白,那个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只等得华灯初上,魏离同众人一道起身离帐,准备前往军中早已备好的晚宴。此时天色已晚,魏离正往帐外走去,却不防脚下竟似有人为放置的拌索,一脚踩上,险些摔倒。随行魏将见状,情急之下哪里还记得他是在乔装平乱王爷,当即脱口而呼道:“陛下……”
      魏离心中大惊,却已无法可施。他此来齐郑营中以身犯险要谋大事,所谓和谈不过是个幌子,而借用袁尹檀的身份,正是他计划中的关键一环。他料定郑渊定不会将他戳穿,行前亦反复叮咛随行将领时刻牢记,不料竟然功败垂成,眼看就要坏了大事。
      那魏将话才出口,才幡然醒悟自己犯了大错,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继续。此时却见郑渊回过头来,向那魏将淡然道:“将军何事?”
      方才失口的魏将立时反应过来,随口接口道::“陛下方才所言五日之内退兵,可是当真?”言语甚是急迫,又故意缺些底气,听来果然像是迫切渴望休战的将领,方才按耐不住才叫住郑渊有此一问。
      郑渊淡然笑道:“君无戏言,将军如何不信?”说罢回身前行,一派天子气概。
      魏离一愣之下,却也暗松一口气。正要回身,眼光却同旁边一道冷电似的目光猛然交汇,心下不禁一颤——他竟差点忘了,齐桓延一直就在帐内。
      他同袁尹檀朝夕相处,事先又练习过多次,自认伪装的天衣无缝。也只有齐桓延,竟有如此心机,还要试他真假;若非方才郑渊帮他掩饰,此时早已被人识破。
      这样一个人,总是魏国心腹大患。魏离微微眯了眯眼,,眸中显出些许笑影,包裹着残忍的杀机。
      待魏国使臣走远,桓王才缓缓出帐。等候在旁的于佘立刻上前,向桓王耳语道:“王爷,今日夜宴,我军帐内通明,魏军却不点灯火——若要从暗处偷袭,只怕防不胜防。”
      桓王道:“邵将军如何说?”
      于佘面露难色:“邵将军说,既然袁尹檀出使在我军中,便不用过分担心——可属下不知……”
      桓王颔首道:“短兵相接,魏人占不得的便宜。想要偷袭逃匿,便是用箭——魏军弓卒一直在袁尹檀麾下,只他调管得度。军中也只有袁尹檀箭法最奇,若是冷箭偷袭怕是躲他不过——袁尹檀若在不在魏营之中,魏人弓卒怎敌得我三千碾尘。”
      于佘低头沉思片刻,又低声道:“那人确是袁尹檀?”
      桓王并不回答,只抬眼看向宴饮之所,目中映出星星点点的忧色。他细细吩咐于佘随时待命,一面向中军大帐走去。还未到大帐,忽听得帐中呼喝连连,杯盏倾落之声不绝于耳。虽在远处看不真切,却也猜到定是有事发生。紧步上前,在众人的慌乱惊呼声中听出个大概——竟是袁尹檀趁着敬酒之际,劫持了郑渊。他二人离得虽近,袁尹檀身上并无兵器,当初只是扣住了郑渊手腕,却不知为何郑渊竟然丝毫挣脱不得。待到众人反应过来,袁尹檀已握住郑渊咽喉,退往车边,看势是要将静怀帝劫持往魏营。
      齐桓延虽然怀疑魏国求和暗藏祸心,却也没料到居然是此等厚颜无耻的手段。当下不及多想,立刻唤来于佘备马,要领碾尘轻骑追回郑渊。
      他不是不知道,袁尹檀既然敢劫走郑渊因他们前去,魏营中必有埋伏。只是此时齐郑联盟,郑国陛下既然被敌挟持,齐国必然要显出尽全力的决心来。哪怕知道是个圈套,他也只能带着脚程最快的碾尘轻骑去闯。
      一时间军中马嘶四起,齐桓延见众人均已整装待发,一掣马缰就要率部追去。□□坐骑正待扬蹄飞驰而去,却忽得被人生生拽住了缰绳,一时吃痛不过,长嘶一声双蹄几欲腾空而起。齐桓延转头看去,握住他马缰的正是邵阳,因为马匹方才前冲之势太猛,邵阳手心已被勒出鲜血,却还是固执的不肯放开。
      “我去,殿下留下。”
      齐桓延正要劝他,却发现年轻将军凝视他的眼眸中满是企求的神色,令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此时于佘从后赶到,见此场景,厉声呵斥道:“将军好大胆,竟然敢阻下王爷的马!”
      邵阳听他一喝,才惊觉自己的冒犯,犹疑之下手里力道稍减,桓王坐骑趁势挣脱了他的牵制,转眼已绝尘而去。
      邵阳眼见那个人越去越远,明知道袁尹檀此时尚未回到魏军营中,殿下此去并无大碍,心中却升腾起无法抑制的惶恐悲凉。他呆立片刻,立刻命人备马赶去,也顾不得换上战甲。
      他不知道,就在他转身的片刻,远处白衣玄马的男子曾有一瞬的回眸,想要给他一个遥远却安心的微笑。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更新了。哭
    希望看文的大家喜欢。
    我会努力继续更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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