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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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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和九年初春,有一桩案子是尚书令楚朔当街虐杀幼童。
身为楚朔的知己好友的中书令季雾借养病闭门不出,正办这案子的好友徐奉念身为大理寺卿,为了避嫌,托我就这件事去问中书令季雾的意见。
我立于中书令府前时正好遇见了大理寺少卿梁疏旬,我私下与他不过点头之交,此刻相见,我只是拱手行礼,并未过多寒暄。
梁疏旬比我大不了多少,但最常穿的就是这深色衣裳。我见他,如同见上京众多儒士的剪影。
我瞧梁疏旬穿得甚是单薄,春风吹拂,把我的视线也卷到梁疏旬那儿。我是好意,还未出声,却见梁疏旬神色刺毛,并无避讳之意,竟侧目看我开口道:“你来是为求情?”
“我哪有请中书令为楚朔求情这一说。”我哂笑着回答,难免心里腹诽,将视线转向前方,不想去看梁疏旬,颇有些讨厌与他视线相对。
“今日在这儿见到你,真是难得。”梁疏旬轻笑,玩味地抬头看了眼天边,接着说,“也是,大家都知你不喜与世家打交道,却不清楚其中缘由。”
细细想来,其实我与梁疏旬幼时就认识,那时候还能说上几句话呢,就是不知为何从我重新回上京之后,就百般刁难、时常嘲讽。虽然心里跟明镜似的,表面上还是要装作半懂不懂地客套着说了几句:“甘氏一族被贬去江宁早已不是稀罕事。梁少卿此刻若有闲情逸致,我倒还可以与您讲讲江宁的趣事。”
我倒想跟他说说,被贬谪出上京的罪臣之子和被佞臣提拔上来的官宦小辈差不多了。
原本站在府内观望的小书童现在走了出来,神情严肃,拱手行礼后说道:“中书令今日想见甘大人。”书童与梁疏旬低声私语几句,随后书童恭恭敬敬地请梁疏旬回府。
书童催促我催得紧,还不容梁疏旬再多说几句,便直接请我跟着他进府,难以琢磨般强势的态度让我一路上保持缄默。
书童走路时双手背在身后,他嘟囔几句,其中一句是“我师祖曾是你祖父的弟子”,也只听清了这么一句。
我愣了好一会儿,猜不出这所谓的师祖是谁,云里雾里地就着这句话讲了其他的话:“可惜我祖父七年前就去世了。”
小书童起先是身形一顿,随后又反应过来,似是恼了般,不再随性地把手背在身后,快步走起来。
我倒是不懂这反应是为什么,不敢随意攀谈,待到他脚步停下来时,方告诉我中书令只请我一人谈话,需我自己穿过长廊,长廊尽头有间屋子,中书令就在里面烹茶下棋,不过进去前须摇一下檐下的铃铛,不必敲门,也不要失了规矩。
书童随后又认真说中书令时常头疼,听不得太烦躁的声儿,他去煎药,烦请我一人面见中书令。
我走在这长廊上,如同多年前我站在渡船的桥头,风穿行而过,吹散了我在江宁日日夜夜都想要盼来安宁日子的念头。
我去上京的那一天是父亲病逝三月之后,私塾先生江浮野亲自送我和虞霜客去的上京,但他也曾调侃说,我此去就如同寻常百姓家升起的一缕青烟,飘到了枯枝上,缥缈又无所依托。
思绪转回时,我已经走到长廊尽头,穿堂风不知为何没有吹到此处来,周身静得就像勿入我连年的梦魇。
我抬手轻晃檐下的铃铛,屋内的中书令季雾听见之后,紧接着喊我进来。
“尚书令楚朔的案子且让徐奉念公事公办罢了。”季雾说着,手上动作不曾停,转眼间将茶盏递给我,我观其脸色,他却面无波澜,甚至并无其他的话要讲。
品茶时,我又在细想,这话即使明面上讲与徐奉念听也无不妥,又何必今日允我求见,我当下捉摸不透,也不敢明着问。
季雾垂眸看起棋谱,但心思似乎又不在棋谱上,那一页他倒许久未翻过,只是木讷地盯着某处。我的眼神就这样试探地从棋谱到他的侧眸中徘徊,他却毫无察觉之意。良久,才听他问:“令尊近日如何?有书信往来吗?”
“家父身患旧疾,前几年病逝了。这几年,我曾写过一些书信,寄过一些银子,却也不过是拜托熟人照顾家母。”这样的对话,我也回答过很多次了,就连陛下御前,我也曾坦然地说过。
“惋惜令尊英年早逝,不过他却给陛下留下了你。”季雾将那棋谱合上,随意放在一旁,重新审视着我,似豺狼般并不和善的目光钉在我的身上,说还是像刚才那样说,但他却偏爱居高临下地说,“从前没注意过你,现在才发觉令尊才华和眼界竟不如你。如今老朽提点你一句,天家贵胄也不是谁都能颠覆的。”
我只笑道:“多谢中书令提点,晚辈必当牢记于心。”对这番话,我实在太耳熟了,似是在上京这地方,那些肱股之臣都这般提点过我。
“多事之秋矣。”茶香从杯壁内蔓延至我与季雾之间,季雾似乎已经习惯这茶香了,见我只是浅尝一口,并不多么喜欢,更无留客的想法,手拖着下巴,阖眼养神般,另一只手随意摆摆,“罢了,你且先回吧,待来日老朽身体好些,再与你论这些。”
行礼之后,我便出去了。
那小书童特意给我雇了辆马车,站在门外等候,见我来了,颇为恭敬地说:“大人,守经街人潮汹涌,中书令知道您没有雇马车前来,特意叫我雇了辆马车送您到御史台。”
我怔愣地看着马车,竟有些不好意思,小书童又解释说平康坊舞姬游街地点正在守经街,聚集的人很多,所以叫辆马车来,打算让我绕点远路回去。
他人好意,何可不受?
我道谢之后就上马车了。行至闹市,却总是能听见两声咳嗽,很近,萦绕在我耳边,不像是马车外的声音传进来的,心里疑惑,寻找这咳嗽的来源,我仔细周身,直到我在坐帘下发现的这位稚子。
我牵掣他的胳膊,瞧他身上并未携带什么匕首,这才松开手来。
稚子脸上蹭了点灰,见我松开他的手之后,索性端坐了下来,他伸手用暗红的衣袖抹了抹脸,我注意到他那双眼睛倒挺特别的,眼尾上扬得像是狐狸眼,但眼睛却透着清澈明亮,如潺潺的流水般牵动着睫毛微微颤动,在我眼里显得不是很精明。
因为年纪还小,他那股子青涩的眼神还未全部褪去。那时他还低垂着眼眸整理仪容,不知我的视线全在他身上。
他看人的眼神并不傲慢,而是带有股温顺的惹人怜爱的青涩。
“您是甘大人吗?是中书令安排我和您见一面的。”他理好衣襟,虽是慌乱间被我揪了出来,但此时的坐势却如侍坐交谈,论神态旁人也无可比拟,他从容地说,“请您听我说——”
“不想听。”不知这小子从哪觉得我这人很有耐心,我当即打断他说的话,他这样的体态和姿容的确不像普通百姓或者流民,但既然识得中书令又何必来找我,所以又不知是谁设的计,打算用这稚子引我入局,“等马车停了,你从哪来的便回哪去,我倒不想惹你这麻烦。”
“只怕大人想错了,这麻烦不止来源于我,倘若此时不解决,只会愈演愈烈。”他偏头看车帘欲掩的景色,散落的光贴上他的面庞,像薄如蝉翼的画卷上残存的几处朦胧笔触,既看不清他眉眼,也琢磨不透他的眼神。虽然我是上至下地注视着他,他却有狐狸般的狡黠,看着我缓缓说道,“况且,那地方,我现在也回不去了。”
稚子的不知天高地厚值得我轻笑两声,也正是这一点,我几乎是紧接着说出的这句:“怎么,你是皇子吗?”
我原本抬手掀起窗帘,望着窗外的街景,见他并不应答我问的,便把帘子放下,好奇地转头看向他时,我与他视线相接,他却刻意回避了,看起来真像被我说中了一样。
我试探地问:“你是?”
“十三皇子李青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