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暖洋》蒲月初霜

4、4. 孤寂的老年人

　　她貌似被他的举止给吓愣，但也没有当面拒绝他。

　　他便离开了吧台，鼓起勇气牵起了她的手腕，把她带到了那位客人的座位。

　　一路走向酒客的时候，他还对她轻声道，“我注意了那桌的老人很久了。想看看用你的心理学知识能不能开解他一番。”

　　他又不等眼前的客人邀请，直接就坐在了老年人的旁边。

　　于暖洋打量起了这个老人，衣着打扮还算是端正，只是脸上的倦容真的非常不堪，眼底下还有一些乌青，像是休息得非常不充裕的模样。

　　他拉了拉她的手腕示意她坐在他隔壁的椅子上，她便也有些害羞地坐了下来。她人虽直率，但这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在酒吧和陌生人搭讪呢。

　　于暖洋把老年人点了的杯装啤酒推前了给他。

　　他从口袋里拿出开酒器，一气呵成的动作便开了夏逸宁手上那两支啤酒瓶上的盖子。

　　然后他从她手里拿过了一支酒瓶敲击了对方的酒杯，并主动地对老人道，“反正你也是一个人闲着，不如让我们陪陪你喝酒。”

　　夏逸宁被他的举动给大开了眼界，在心里也纷纷窃笑不已。

　　她可从未想过于暖洋会有着这么特别的嗜好，喜欢这样搭讪喝闷酒的酒客。

　　老男子看了他们一眼，想到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不害臊。

　　可漫漫长夜，他也不想呆在那个空无一人的家里。

　　既然有人主动陪他喝酒，倒也能让他感觉到不那般寂寞。

　　他允许他们陪他一起喝酒，“好。”

　　——————

　　于暖洋口若悬河地聊起了天南地北，说着他最近在报章上看到的趣事。而夏逸宁也是很会聊天，不时也会接着于暖洋的话题来搭话。

　　老男人被他们俩愉悦的氛围给带动了不少，不时回应他们聊着的话题，偶尔还会不吝啬地对他们呵笑了好几句。

　　但是夏逸宁知道眼前的老年人只是在应酬他们而已，他虽能笑起来，但眉目里的深邃却也藏着了一丝悲伤。

　　周末一个人在酒吧里喝闷酒，难道是又没朋友又没家人吗？这样的思绪在夏逸宁的脑子里不断徘徊。

　　她试探性地问了他，“老先生周末没陪家人吗？”

　　老男人的动作顿了顿，但还是礼貌性对她笑着说，“我没家人。”

　　她观察到他停顿了一刻，觉得她的问题应该是不小心戳中了他的痛楚，“抱歉，我不知道老先生未婚。”

　　老男人礼貌地笑了笑，“已婚了，只是妻女都已不在人世了。”

　　原来如此，难怪他会表现得这般冷寂。花甲之龄丧妻丧女，一定对他打击甚大。

　　夏逸宁再次对他认真的道歉，“对不起，我问起了你的伤心事。”

　　老年人看见眼前的夏逸宁，不时也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他用目光打量了她几眼，而后又看了一眼于暖洋，想着如果他的女儿还没离世，或许现在也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不知是酒精的驱使下，还是夏逸宁和他女儿的年纪有些相仿，难免会让他有些触景伤情。

　　此刻的他，好想找个人来聊聊他那已经离世的妻女。

　　“你们有时间听我说说我的故事吗？”

　　夏逸宁扬起了很温暖的笑容对他说，“乐意之至。”

　　—————

　　两年前，老年人还是和妻女过着非常幸福的生活。

　　每个周末，一家三口都会其乐融融在家里研究新的食谱，晚上的时候还会追起了连续剧。

　　而两年前的某个周末，他也像以往一样和她们研究起了食谱。

　　但由于缺少了好几样食材来烹煮新食谱上的菜肴，他便让她们出门去补齐缺少的材料。

　　可他万万没料到，妻女那一次的外出，却成了他们一家人的天人永隔。

　　那日，他的妻女在购买完了食材后，便行驶车子启程回家。可她们在车里等待着红灯转绿灯的当儿，却被对面车道一辆飞驰失控的车子撞上了她们俩的轿车。

　　而这样突如其来的飞来横祸，让她们俩人当场惨死在了那场车祸。他收到通知电话的时候，就立刻赶到车祸现场。

　　可最终看见的却是两人血肉模糊的遗体。

　　他独自一人处理了妻女的后事，在同一个灵堂里摆放着两副棺木。

　　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两名挚亲。

　　警方介入调查了这起意外事故，涉事司机是无牌驾驶，毒品检测还呈阳性反应。最终，涉事的司机被判处无期徒刑。

　　他倍感愤怒，也恨不得凶手能死在监狱里。

　　但他反问了自己无数遍，就算对方死了，那又能怎样？

　　他最爱的妻子和女儿也再也回不来了。

　　强忍着丧失家人的悲痛，他逐渐过着有些麻木无感的生活。

　　每一次想起她们，他都很自责当时为何不陪着她们。

　　“如果我当时和她们一同出门，或许也可以陪她们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了...”

　　独自一人活着的感觉实在是太难熬了，老人心想着。

　　自责的心情让老年人的喉头也渐渐地哽咽。

　　于暖洋拍了拍他的肩膀，希望能起到一丝鼓励的作用。

　　夏逸宁虽然认为自己的安慰可能没有多大的帮助，但她还是认真地对他道，“辛苦你了，论谁遭遇了这样的事情也不会觉得好受。希望你不要太于自责她们的离去，我相信她们不会希望你活在内疚中。”

　　而听了她的安慰，老人扬起了有些苦涩的笑容，嘴角细微地动作牵动了法令纹。

　　夏逸宁认真地观察着他的表情。他嘴角扬起弧度，眼角却丝毫未被牵动，那是一个典型的假笑。

　　或许老年人是不希望自己的故事，会影响到他们的心情，所以才扬起了那样的笑容。

　　宁静了片刻，老人想起了自己的女儿，有些惋惜地感叹，“如果我的女儿还没死，应该也像你这般年纪了。”

　　夏逸宁听了他的话很是同情，再次对他点了点头。

　　老年人遗憾的字句里似乎还没能真正接受妻女的死。

　　她思虑了一番，尝试问了老年人一个艰难的问题。她认为这样的问题或许能让他表达出对亲人离世后的思念。

　　“如果她们能在离世后的世界听见你说的话，你会有什么话想对她们说？”

　　老男人听了她的问题，愣了一下子，可是他却想不出答案。

　　他拿起了啤酒杯想喝下一口，可是看见眼前的酒却一口也喝不下了。

　　苦涩的笑容开始缓缓地有了转变，使他的嘴角微微颤抖。

　　一滴接一滴的眼泪落在了酒杯里，他的泪水在酒液中慢慢化开。

　　他努力擦拭着自己的眼泪，但情绪的波动却一发不可收拾。他蓦地将双手捂着脸颊，开始失声痛哭。

　　夏逸宁的问题拷问着他的心灵深处，让他伪装了已久的盔甲都被一一卸下。

　　她非常同情眼前哭得如此难受的老年人。她离开了自己的座位缓缓地走向前去想给他一个厚实的拥抱。

　　可这个时候，于暖洋却抢先了她一步。他走向前来去搂住了老年人，而失声痛哭的老年人也紧紧地抱住了于暖洋。

　　他用着温柔的字语安慰着老人：“哭出来，或许会舒服一点。”

　　老年人听了他的话，反倒是哭得更用力，泪水也渐渐沾湿了于暖洋肩上的衣料。

　　一旁的酒客像是在动物园里观看动物表演似的，还离开了座椅想偷瞄相拥的两个男人。

　　夏逸宁尝试站在相拥的两人身后挡住了大伙儿的视线。

　　然后对于那些不断偷瞄的酒客，她给了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像是在打圆场似地让大家不要大惊小怪。

　　他依旧抱着失声哭泣的老年人，双手未曾从老人的背上放下。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夏逸宁，被于暖洋的举动触动了心扉。换作是别人，大概也会碍于面子的关系，绝对不会给老人一个厚实的拥抱。

　　她心里也渐渐欣赏起了于暖洋这个善良温暖的男人。

　　直到老人的情绪平复下来，于暖洋才渐渐松开他的双手。

　　于暖洋和夏逸宁也缓缓坐回了自己的位子。

　　老年人情绪冷静后，对视着他们两人说，“谢谢你们，也很抱歉让你们见到我如此失礼的样子。”

　　夏逸宁缓缓地回答，“人总是需要个渠道去适当地发泄自己的情绪，而哭也是其中一种方式。它并不失礼。”

　　老年人也终于卸下了伪装，没有再扬起了那张假笑的脸孔，“大哭了一场后我觉得心里舒服了一些。”

　　“她们要是能听见我的话，我一定会告诉她们，我很想念她们。”

　　“我一直无法面对她们的离去，就连周末都不敢长时间呆在家里。自个人到外消磨时间，像是逃避现实一样，只要我不去想，不去提起关于她们的事，我就好像能假装她们还在一样。”

　　“但我脑海里总会控制不住会浮现那些曾经和她们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而想起那些记忆的时候，才发现其实她们早已离去了。”

　　朱莉娅?塞缪尔对亲人离世所感到的悲伤而剖释了自己的看法，“亲人离世最悲伤的，并不是离世的那时候。而是后来，我们逐渐将他从生活中剥离的时候。”

　　此话竟在此刻贴切地形容了老人的心情。

　　这世上没有人能做到真正忘记掉离世的挚亲，哪怕是想起的那瞬间会伤心得窒息，但至少不会想把那仅剩的记忆也一同忘去。

　　于暖阳也认真地回应他，“我每次想起我离世了一年的母亲也会意识到了她已不在人世。但后来时间久了，我也渐渐领悟到了，她人虽离去了，但她会一直活在我的心里。”

　　于暖阳自身的经历也成了安慰老男人的良药。

　　而老年人把那些收在心底里许久的心事吐露出来后，他的心里确实也舒坦了很多。再加上有人能体会他的心情，在这个依旧没有她们的周末，有着这两个陌生人的陪伴，他似乎也觉得自己并不那么地孤寂。

　　夏逸宁依稀记得在心理学上，经历挚爱离世的人也许得游走在五个不同的阶段：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沮丧和接受。但要亲身走过这些过程并到达接受的阶段，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过程中，我们或许会因思念离世之人所带来的悲痛而吞噬着自己，但同时又会希望自己此生都不会那么轻易地忘掉自己的亲人。

　　或许有一天，我们也会渐渐地忘记了他们的长相，声音与气味，但却不会忘记曾经的某段岁月里那个已经离世的人，依旧能活在我们的心里。

　　时间总是教会我们，在历经多番挣扎后，我们得学着寻找处理心理负担的平衡点。

　　夏逸宁也安慰道，“面对的过程中或许会很难受，但带着对亲人的那份思念而好好地活下去的你，非常地勇敢。”

　　于暖洋隐约觉得她那句话的语气，莫名奇妙地有些熟悉，但这样的想法又很快地被于暖洋给打消了。

　　于暖洋顺势把左手搭在了老男人的肩上轻轻拍着，“以后想找人聊心事，随时可以来暖洋洋找我们。”

　　老男人热泪盈眶，笑容有些释怀，“好。我以后会常来。”

　　—————

　　夏逸宁陪着于暖洋到酒吧打烊，两人也一起步行回家。

　　途中，她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开口问，“你会经常像今日这样，主动搭讪顾客，陪他们聊天吗？”

　　“嗯。那算是我个人的喜好，喜欢搭讪心情不太好的客人聊天。”

　　听见了他的答案，她心里窃笑不已。

　　“我是因为自己读了心理学才喜欢和陌生人聊天，那你又是什么原因染上了这样的爱好？”

　　他思考了一番，“或许是在我最想不开的时候，有个很好心的陌生人和我聊了一晚上的心事。”

　　“后来我就想，如果将来有机会，我一定要开一间咖啡厅让前来的顾客们以一杯咖啡的价钱就能得到被倾听心事的机会。”

　　她觉得这个点子很不错，国外已经很流行这种以咖啡厅为规模的辅导服务。

　　她追问道，“为何后来开了酒吧呢？”

　　见她问的话都是重点，很显然地有在认真地去思考他的话语。

　　他不吝啬对她的称赞，“这问题问得很好。”

　　“因为比起咖啡，我更喜欢酒。”

　　“通常有心事的人都会选择喝酒多过喝咖啡。”

　　夏逸宁也接着说，“这世上借酒消愁的人不仅多，想通过酒精麻醉自己情绪的人也很多。可见经营暖洋洋，能满足你倾听别人心事，同时也能让他们找到聆听者。”

　　她的话语一落，他却暖心的笑了笑，不语。

　　她仿佛能洞察着他的内心世界。

　　这句回答总结了他这些年来开这间酒吧的收获。

　　耳畔响起了她温柔的嗓音，但他视线却停留在了翔空中。

　　月色明媚的月牙，似乎也不及她那双弯弯的笑眼。

　　________

　　历经了那一夜的不平凡，像是在夏逸宁平凡的上班族生涯起了一丝的涟漪。

　　回到公寓后，她打开了自己的笔电，并在网络上点开了自己的私人部落格账号。

　　她以前在大学期间都喜欢将自己每日的日记都记录在私人部落格账号上。而把日记写在私人部落格里的原因，主要是能根据日期轻松地翻查着，那年当天曾经发生过了什么事迹。

　　可自从她毕业以后，再也没有了每日写日记的习惯。

　　那一夜，她挑起了夜灯，写下了停笔已久的日记。

　　故事里有着那个丧妻丧女的老年人，那个暖心老板于暖洋和她自己。在暖洋洋里所发生的点点滴滴，都被记载到了她的私人部落格。

　　即使明日是个枯燥乏味的工作日，但那夜的事迹却成了她明日上班的精神粮食。

　　原来自毕业以后，她也好久好久没认真地倾听过陌生人的心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