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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遭贬谪无为还俗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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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那个纪无为,被重华仙君贬下凡间去了。”
“那是谁?”
“就是那个仙君飞升时带上来的护卫,平日里洒扫神殿的那个。”
“就是那个魔君打上来的时候,甘愿投靠魔君的那个。”
去往堕仙台的路上,天庭的神官们三三两两议论着,仙魔大战已结束了月余,天界尚存些许断壁残垣,其上的斑斑血迹,仿佛昭示着这一战的惨烈与凶险。
“我当是谁,原来是他呀,一个贪生怕死的叛徒。”
未曾降低声量的闲言碎语传入纪无为耳中,他却低着头,全无反应,好似那些人说的并不是他一般。凛凛金光穿过云层,在他的脸颊上映出一片明明暗暗,显得他的脸色越发苍白。大约是觉得这光芒有些刺眼,他伸出手来,试图遮挡住眼睛,然而忽然又意识到这个举动不可完成,只因他已经被捆仙索绑成了一个粽子,除了慢慢行走,断然不能有别的举动。
一只行走的粽子,想到此,纪无为忽然自嘲的轻微牵动了嘴角,但还没等他笑出来,心口处剧烈的疼痛却让他整个身体猛然前倾,脚下脱力,跪在地上不住颤抖起来。
负责押送他的天兵却并无怜悯之心,抓住绑缚他的捆仙索,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口中念着:“快些走,莫要耽误了时辰。”
纪无为被他提着,勉强站了起来,觉得被这样提着也未尝不是一件省力的事,索性装死,由天兵拖着他向堕仙台行去。
“无为师兄!”
听到这一声熟悉的呼唤,纪无为抬起头来,循声望去,果然看到了小师弟洛无尘,纪无为不由得想起当年皇城观里,三师弟相互扶持的日子,一时间百感交集,眼眶微微发酸。
洛无尘靠上前来,扶住师兄的手臂哽咽道:“师兄,我给你带了银两和衣物。”他说着,把包袱系在纪无为的背上,他的动作那么熟练,一如从前,他送纪无为下山除妖历练时一般,没有分毫变化。
纪无为越发心酸,却强打起精神安慰道:“师弟,莫要难过,我此次被贬,仍是回皇城观去修炼,你只管在天界安心等我就是。”
眼见前面就是堕仙台了,洛无尘不能再送,只含泪问:“师兄,还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
还有什么?纪无为苦笑,自己的灵元被魔气侵染,贬谪后只会剩下微薄的法力,怕是也很快就会消散,没有了法力,法术也便无无根之木,再难修习,如此,不出十载,他便会与凡人一样,天人五衰,化为尘土。
“你……就帮我照顾好仙君殿前的那棵杏树吧。”他强做笑脸,“它开花的时候,华盖亭亭,甚是好看。”
他说完后,回头望了一眼,此处离重华殿甚远,他看过去,目之所及,只有飘渺的云烟,那个人,怕是也不会来了。
纪无为转身欲前行,忽听身后有人疾步赶来,他停下动作,定睛看去,只见来的是重华身边的一名小仙侍,他行到纪无尘面前,拿出一个小小的净瓶道:“仙君说,此物可炼化凶魂,暂解魔气侵扰之苦,叫我转交与你。”
无尘立刻接过来,替他放入背后包裹:“师兄一番心意,他贬谪你,只是因为旁人说三道四,过不了多久,他还会点你上来做护卫的。”
纪无为无甚反应,良久,他轻声道:“替我谢过仙君。”
天兵在旁朗声唱:“时辰已到。”
纪无为调转身形,向着堕仙台走去,云下隐隐可见电闪雷鸣,纪无为却不觉得可怕,他向来豁达,凡间历练时,曾见人自暴自弃,当日的他少年心性,当即劝道:“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到如今,连他也体会出几分心死的滋味来。
他轻轻跃下堕仙台,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他从来不是个正经的神官,只是个被师兄带上天界的护卫,如若没有师兄的提携,他早该跟别的凡人一样,脱凡身,入轮回,一世又一世的穿行在万丈红尘中。
一道道天雷打在身上,周身剧痛,如凌迟般划过他每一寸肌肤,又刺入经络,他想要喊,却无法出声,只能在漫无边际的下坠中把自己蜷成一团。当日上天庭时,师兄亲手为他种下的仙根,到如今要被拔除,竟是这样的惨痛。
原来不是自己的,终不能强求。
纪无为是被心口的剧痛唤醒的,拔除仙根后,体内乱撞的魔息越发难以控制,心脏如同被生生剖开,眼眶泛着可怖的猩红,魔族对鲜血的渴望让他几欲发狂,而尚存的理智又不允许他伤人性命,他躺在地上,恨不得手边有一把利刃,让他立刻自裁了事,可他如今,却可悲的连赴死都不能了。
这剧痛持续了半个时辰方才缓缓过去,纪无为打量周遭,是一片荒草丛生的闲地,算来人间此时,正应是农忙时节,却不知为何,这片良田就这样被抛荒了。他捡了根稍粗的树枝,踉踉跄跄的站起来,身体仿佛千钧重,百年来习惯了腾云,如今到了凡间,还要重新适应。
抬头辨别了方位,纪无为循着皇城的方向前行,待到他来到皇城观门前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看着破败的大门、倒塌的大殿,纪无为愣了良久,而后瘫坐在道观门前。师兄飞升时,正值清明盛世,而今朝代更迭,当初的王朝已是四分五裂,有钱有权的人们忙着征战,无钱无权的百姓忙着逃难。他赤足披发、衣衫褴褛的一路行来,竟无人侧目。
当日师父带他们三人在院中论道,大殿上的三清神像在袅袅香火的熏蒸中亦幻亦真,院中盛开的杏花伸过浅浅的一支,粉白的花儿开满枝头。纪无为叹了口气,皇城都不在了,皇城观又能屹立多久呢?他向前走,脚下忽地踩到了一块匾,那匾额显然也是久经风霜,立刻发出咔嚓的断裂声来。
纪无为用衣袖拂去匾上厚重的尘土,哑然失笑,这正是当年皇城观外悬挂的匾额,如今皇字下面的王已经被磨平,而城字又被自己一脚踩了个洞,只剩下个可怜的土字了,看上去颇为滑稽。
纪无为将它小心的靠墙放了,看到正殿已然坍塌,便向着后面走去,只见当年师兄弟们就寝的房屋,只剩下一间还算完好,便施施然走了进去,未料刚一推门,就听屋内有人喊叫出声:“求求你,不要抓我!不要抓我去菜人市。”
纪无为一愣,随即明白了房中躲了一个人,听声音还是个年轻的女子,遂赶忙柔声安慰:“姑娘别怕,我不是恶人,也不是来抓你的。”
里面的人情绪一缓,抽泣问道:“当真?”
纪无为点头称是,把门从外面关好道:“姑娘只管在屋里歇着,我不进去。”如今暮色已沉,眼看就要天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碍女子名节。
纪无为想到此,在一旁选了一块平整的地方,离屋子远远的,又找了一块高度适中的砖头,枕着它躺了下来,怀中还有半个冷掉的窝窝头,还是用无尘给他的钱买的,当初被贬,多亏无尘心细,给他备了衣物细软,否则这一路上,他只怕连一块完整的树皮都未必找得到。
他慢慢的啃光了窝窝头,闭着眼,就这么幕天席地的侧身躺着,自嘲的想,自己到底果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宁愿这般不人不鬼的活着,都不愿一死了之,可如今,生逢乱世,活着却是比死了还要艰难。
一阵胡思乱想过后,纪无为梦到了师兄,梦里的师兄还是未飞升时的装扮,一身灰色道袍整整齐齐,他一手持剑,一手持符,回过头来,一双上挑的丹凤眼微微笑着,对自己说:“无为,你看……”
梦还未做完,纪无为就被一阵脚步声吵醒,只见夜色中三个人影站在院内,正窃窃私语,为首一人问:“你看清楚了?”另有一人答:“看清楚了,就是往这里跑了。”他们未曾注意角落里的纪无为,只是盯着那间门窗尚存的屋子。
屋内寂静无声,三人慢慢靠上前去,只听房中呜咽一声,伴着桌椅倒地的闷响,为首的一人一脚踹开破败的门,过了不多时,从房中提出来一名女子,那女子颈上还勒着半截布条,眼下正不断挣扎:“我不去,我不想死,不要卖了我。”
提着她的男子劈头给了她一掌:“今日你还说你愿去,老子已收了钱,你不去,难道要送儿子去!”
那女子哀哀叫着:“相公,莫要送我去,我还能给你做饭洗衣,我还有用!”
另一人在旁喘着粗气道:“如今饭都吃不起,还洗什么衣!”
纪无为看不下去,从旁站起:“敢问诸位,为何深夜来我观内吵闹?”
院内四人这才注意到,墙边多了一人,那个之前没开口的人立刻尖声叫道:“鬼啊!”
拎着女子的人立刻骂道:“什么鬼!”
他打量了纪无为片刻,道:“哪里来的臭叫花子!”
叫花子?纪无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不错,正是像个叫花子。可眼下不是打趣自己的时候,他正色道:“我非是叫花子,我是这间道观的主人。”
那人一愣,走近几步,借着月色打量了他几眼:“你莫要诓骗我,这道观早就没人了,自我记事起就没见过有人住。”他又随即补充道,“我们是来找她的,不干你事!”
纪无为点头,补充道:“可她不愿意跟你走。”
“老子是她丈夫,她愿意不愿意,都得跟我走。”说话间,他肚子发出咕噜一声。纪无为打量着三人,虽然没有如他一般蓬头垢面,但也是四肢瘦弱,肚腹膨大,他这一路上看多了这样的尸体,心下了然,这三人定是也吃了不少观音土,那东西难以消化,只能解一时饥饿,长久食用,只会胀死。
纪无为再问:“那你可是要把她卖去菜人市?”
那男子犹豫片刻,回道:“正是。”
纪无为面对着这样的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要饿死的人,哪里还能要求他们守什么人伦纲常!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换我去吧。”
那男子只以为自己饿急了听错了,追问:“什么?”
纪无为只得又说了一遍:“我说,换我去吧,她不想死,你又收了订金,而我恰好不想活了……明天,我同你去。”
天上孤月高悬,纪无为背手立在院中,月光映照在他的身躯上,给他的周身镀上了一层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