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一是瘦雪 ...
-
渐渐的,园子里涌起一股腥臭。
首先可以肯定不是鲜血,毕竟那玩意儿他自己吐了三升又多,是再清楚不过了,但对于这个陌生的味道,姜泓怎么也形容不上来。
想他一个连自己上茅房也犯恶心的人,别说是在泥巴里打滚儿,像这样接连数日的未曾洗沐都是头一遭,姜泓捂住鼻子,被熏得几近晕厥。
他苦着脸叹了口气,一仰脖一狠心,鼓足勇气,从身下掏出来一把烂泥,末了从衣袖间偷偷探出一只眼,借那渗漏的月光,努力地分析着里面的成分。
适逢天空作闪。
他整个人骤然一愣,紧接着粗喘着站了起来。
庆幸的是,这一次他稳稳站住了,没再重蹈覆辙,而那一瞬飞光却将偌大个池塘照得彻亮,当然也包括姜泓难以置信的表情。
热潮和着腥臭扑了他一脸,衣袍裹满了泥,沉重的,风过时几乎纹丝未动。
“狗日的,这都是些什么啊?”他僵住了身子,惊骇地盯住周遭那些凸起横穿的枯枝烂荷,傻得像是眨眼也不会了,随后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脱口低骂,“真是操了!”
什么花花草草……那泥里泡着的,分明是腐烂衣衫与成堆的骨骸。
而此刻与他交握的,更是一节遗烂的手骨!
姜泓终于不受控制的干呕起来,本着敬畏死者之心,他自觉兜起了衣裳下摆,待到姜泓好不容易透出口气,又发觉自己和那不知名的义士,手拉手了好半天。
他总算是想起来了什么,忙不迭回身去看,身后果然压出了好大一个泥坑,不知道是哪位仁兄死后遭此横祸,叫自己压得扁实,恐怕做鬼也不能翻身了,其形状之完美,姜饼人直呼内行。
“好吧,我承认,错是在我。”姜泓蹲下来,皱着眉扇了扇那一团秽气,满是无奈的同他主人say了个嗨,“但你这是耍流氓。”
那手骨紧了紧,对于姜泓的诉求,大概是不同意。
“唉——你要是觉得好便牵着吧,反正我啊……我是什么也办不到,什么也反抗不了。”
姜泓撇了撇嘴角,想扯出一个笑,又实在勉强不来。
他仰着头,眼底盛着沮丧与茫然。
风回小院庭芜绿,天黑着,风月只剩了一个,打着卷儿朝他吹过来。
孤零零的,他一脸无措地蹲在风口里,明明身上是暖的,却是活受了千刀万剐。
良久,他感到喉咙干渴非常,于是生咧着一嗓子眼儿的倒刺,开始自语。
“你啊,你看到没,就那个。”姜泓指着一步之外的那口棺材,眼神空空,“要不要?这可是楠木打的,你别不识货……啊,瞧我糊涂的。”
“死都死了,眼珠子都没了能看着吗?”他神色困顿地嘀咕了几句,抿了抿唇,随后狠狠攥紧了手心,“哪能呢?都烂成这养了,不也随意拿捏着我吗,你,你真是命好……”
“那你倒是起来杀我啊!”
姜泓摇摇晃晃的,跪在泥里,抬手捂住了眼睛,缓了好半天,才将双手移开,像是才从隆冬里醒过神来。
池下空旷,声音碰撞在壁、回响不绝。
此举似乎彻底惊动了泥里的人们,他们颤动着挣扎,仿佛想要起身,而对于身后这些似人非人的东西,姜泓一点儿也不在乎了,他绝望地挖着那副枯骨,满心偏执,想求一个答案。
“怎么就非得是我呢?”
姜泓不甘,哀哀然诘问,只是没有人回答,他俯身撑在那枯骨上方,哽咽着,低头靠了过去。
“我到底,是个什么混账啊。”
要受这天道诛心。
雪早融了,他却才来得及,在这满园春色中抹下一把泪。
-------------------------------------
众所周知,姜泓是个洁癖,同时还是一个苦苦求死之人。
起初,面对如此阴森恐怖的情景,他着实惊吓了一场,但相比之下,更多的是欣喜。
这听起来荒谬不堪,可确实是真的。
姜泓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清楚地明白,自己恐怕不能轻易死去了。
你要说那家仇国恨,他没那本事,无心去报,所做一切只为一场阖家团圆罢了。
就连父兄以身殉国这件事,姜泓都是平静着接受的。
因为早在出征前,他便料到会是此种下场,又之所以能躲过重重避障,顺利冲上重兵把守的外城墙,也是他提前做好了准备的结果。
天家年岁大了,无心朝政。
不出意外地让宦臣们钻了空子,一时大行僧道之术,百姓跟风效仿,弃良田、服内丹,多年下来使其国本受损,既无粮草又无健民;其邻邦西有大梁、大周,还维持着表面平和;东边却有个不省心的凶蛮部族,每年大战事没有,小矛盾不断,以当时的沂国去迎接宣战,不亚于直接送死。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一场注定的兵败。
只是,殉战沙场是故国儿女最后的浪漫,但这浪漫不是姜泓的。
尽管如此,这个从前纨绔心思不断的浪荡子,也曾想过的——想做一回忠烈!
但姜泓无法脱身,从古至今,没有兵将在外,家眷随行的规矩,老皇帝自然也不会为了他家而开这个先例。
于是他留下了,又给自己谋划了一场风花雪月的赴死。
唯一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这场战事在负隅顽抗中,足足煎熬了两年之久,可姜泓又何尝不是煎熬。
他知道他等不到凯旋,只有死期。
-------------------------------------
姜泓低头捧着骸骨,他是第一次,第一次这样直观的接触,不是幼时安睡在窗下的阿娘,也不是郊外无名冢下的披甲,甚至不是木头牌子。
也第一次明白了,死亡是一件多么不体面的事,就是坏了、烂了、臭了,就这么简单而已。
这是无论多么繁复隆重的丧礼,都不能阻挡的事。
姜泓趁着刚刚那场乌云盖月,哭了个痛快,虽然有些被动,但总算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狠狠揩了一把泪,大骂一句,随后顺势仰倒在了千里清光下,一身泥淖里,姜泓望着星子,思考着这无穷的长生,究竟还能做什么。
“起码得把你甩掉。”
他甩了甩左手,在一次次撕拽无果后,认命地放下了——对于这只手,他这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方才尸潮涌动,眼看着就要扑咬着过来,迫不及待,已然在咯吱磨牙了。
姜泓生生是克制住了逃跑的本能,摆出一副垂手受死的态度,眼睁睁等着数十个嶙峋的黑影蹒跚而来,忍得几乎目眦尽裂。
他甚至已经闻到了那股腥臭的风,还带着点暮春的哀戚,流动在空气里,可能是雨露,也或者是冰屑;总之,碰到了他的皮肤,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那是一张怎样的丑脸啊,不似白骨,它是带着皮的,只是烂到了一半;就这么嚎啕着要过来,整体变形而歪斜,勉强从那枯涸的眼窝里认出它的确曾生而为人,并不是什么旁的鬼怪,但好像也不能称之为“人”。
然后那东西张嘴了,它明明一颗牙齿都没有,偏偏姜泓就觉得,这一口下来一定皮开肉绽痛得要死,惊悸交错之下,那只手骨引着他——扇了它一巴掌。
“……”姜泓揉捏了一把掌心,只觉得满手粘腻,他一脸复杂地望向那腐尸,表情有些尴尬,“咳,你还好吗?”
那腐尸像是被抽懵了,它直愣愣地转过脸来,低了低头,将信将疑地看着姜泓的手,泥水和着脓,从那枯涸的眼窝里流出来。
姜泓面贴面与它瞧了个满眼,被恶心的够呛,转身欲呕,他低头看见自己污糟的衣袍,没能再下狠口,复而抬手想掩,掌心又是一阵恶臭,于是一腔酸水便被逼着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忍得难受,正想回身看看那腐尸如何了,有没有被他打出个好歹来,余光里却望见它张着嘴,悄声凑上来,像是要偷袭。
见此,姜泓放下心,止住了回身的动作,装作戗风的样子一顿猛咳,他背对着腐尸,右手别住左手,又把左臂抱在怀中,将计就计准备受死。
然后那手骨就突然想通了似的,猝不及防脱开了掌心,反手掐住他的手腕,也不知是按到了哪处大筋,姜泓感到小臂一阵痛麻,紧接着那腐尸面中又正中他狠狠一拳。
霎时间,皮开肉绽、脑花迸裂的便换了人选,相继赶来的腐尸见此,都有些畏缩退却,毕竟谁也不想被晚膳揍成一滩肉酱,于是默契的停住了脚步。
姜泓被这变故吓了一跳,液体飞溅来时,他闪躲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又在慌乱中扶了一把那腐尸,他勉强地揪了住腐尸破烂的衣襟,偏开脸,彻底发作了。
“你大爷的,我又没有强求你,做什么要几次三番坏我好事,我招你惹——”他猛一转头,瞥见刚才报复性掘散的一地白骨,不知怎么觉得脸热,“呃我我,我刚才是气昏头了……对不起还不行吗。”
“但我不是把那棺木赔你了嘛,你就抬抬手,放过我吧。”姜泓叹了口气,自觉理亏,蔫声蔫语道着歉,“大不了,我死后任你差遣,这躯壳也归你还不成吗?”
那手骨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腕骨,略微松了劲,蹭着他的皮肉反复摩挲,那模样像是在考虑。
而姜泓却瑟缩了一下,内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倒没冤枉他,还就是个流氓。
也不害臊,周围一群大爷小伙的,还有人看着呢。
姜泓扫了一圈它们空洞的眼,莫名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像是被当街调戏了,心下不耐的催促着手骨放开他。
“你摸了够没有啊?”
他挣了挣,没有挣脱,姜泓与它较劲,它却像戏弄小孩子一样,并不在意姜泓的抗拒。
良久,它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慢吞吞在他手上写下两字——不行。
“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