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囚》晏真

1、第 1 章

　　站在黑色的土地上。树梢的水轻轻滴在额头，缠绕的藤蔓间，有不知名的红色花儿妖娆开放。
　　弥散的雾气包裹了视线。我跳过清澈的溪水，将五颜六色的毒菌踩在脚下，然后抓住半空垂下的树枝用力一荡，向森林深处飞奔。深深浅浅的绿色温柔地环抱着我，这是我最爱的，永不会背弃的森林啊！然而我的心仍旧空落落的，仿佛遗失了什么一般。一阵突如其来的惶恐让我在树影下潮湿的空气里蓦然立定，不知所措地茫然四顾。
　　浓雾之中忽然飘来一阵歌声，轻灵宛转，如同天籁。

　　“夜魅呵夜魅！
　　“我们是森林和梦境的主人，
　　“披上露珠和花瓣织就的华服，
　　“在每一个幻想中逡巡。
　　“婆罗缇雅！婆珊婆演底！
　　“泪水和欢笑，
　　“在幽暗的森林。”

　　我听不懂歌中的含义，然而“夜魅”这两个字仿佛像一把尖锐的匕首，猛地刺入我的心脏，让我一下子惊跳起来。
　　夜魅！夜魅！……
　　然而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夜魅是什么？我又是什么？我为什么在这里，又是谁在唱歌？我抱着头苦苦思索，然而脑海干净得如同初生婴儿，我什么也不知道。
　　眼前的迷雾仿佛钻进了心里。我觉得胸口有个地方开始钝钝地疼痛起来，突然心头又划过一阵惶然。我拔开脚，在丛生的枝蔓和肥厚的叶片中间风一样跑过，仿佛这样就能将不安和恐惧远远落下。
　　森林的尽头，还是森林。
　　我终于累了，仰面朝天，躺在一丛灌木下歇息。森林之中没有阳光，密密层层的枝叶贪婪地伸展着，只留下或深或浅的阴影。我偶然一转头，看见身边几步远处，摇曳着一丛艳红的花。
　　我以为森林里只有绿这一种颜色的。其他的颜色即使有，也只能被绿遮盖着，成为绿的陪衬。然而近了才发觉，这花儿却如此秾艳美丽，张扬地惹人注意，似乎并不甘心只做绿的奴仆，拼命想要自己崭露头角。
　　这花儿我似乎见过的，只是从未如此近地打量过它。这样倔强，这样妖娆。究竟是什么花？
　　歌声又一次传来，毫无预兆地，似乎离我又近了些。

　　“夜魅呵夜魅！
　　“我们有荻思梦娜，最美丽的人儿，
　　“比人间的公主还要可爱单纯。
　　“她的眼睛是梵天的宝钻，
　　“玫瑰花儿也不及她艳丽的唇。
　　“如果她向着你微笑呵，
　　“你能听见天使的乐音。
　　“婆罗缇雅！婆珊婆演底！
　　“我们的荻思梦娜，
　　“森林里最璀璨的星辰。”

　　这一次歌声消散时，我发现自己不知为何，泪流满面。
　　我尝了尝自己的泪水，甜甜的。但是为什么我的心里依旧苦涩惶恐？
　　浓雾还是沉沉地锁在四周，无论我怎么跑，始终冲不破它的藩篱。浑浑噩噩之中，我不知有多少时光在这重复的奔跑之中度过。几天？几个月？几年？还是几道轮回劫？
　　直到有一天，我抬起头，忽然看见树梢上坐着一个老人。
　　这是我第一次，在森林里看见除我以外的人。

　　老人很老很老了，脸颊橘皮似的，深陷下去的眼窝之中，两只眼睛如同幽邃的古井。他看了我很久，慢慢地说：“王，你还好吗？”
　　王？谁的王？
　　老人从树上跳了下来，轻巧得像个猿猴。他说：“当然是我们夜魅的王。”
　　夜魅的王？
　　我急切地扑上去抓住他：“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为什么在这里？快告诉我！”
　　“自然知道。我们夜魅是能编造梦境的种族，而你，就在你自己编的梦境里。”
　　“我的……梦境？”
　　老人看着我：“是的。你把自己关在梦境里，又封锁了记忆。然而夜魅族终究需要一个王，你不能就这样陷入无尽的沉睡。长老们联合起来，把我也送入你的梦境，我的任务，就是带你出去。”
　　“出去？怎样出去？”
　　老人的眼睛闪着光芒：“找到你的记忆，我们就可以出去。”

　　我的记忆应该是个圆润的水晶球，闪着幽蓝的光泽。老人这样描述。然而我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东西，它和森林格格不入。
　　“会有迹可循的。无论它在哪里，总有一条路通向那个地方。”老人如是说。
　　于是我们一起在森林里奔跑和寻找。我们轻盈地踏过黑色的土地，在树枝间纵身飞跃，抓住纤细的藤蔓吊在半空，又呼地一下子跳进深深的灌木丛里。老人告诉我夜魅是森林的儿女，森林就是我们的心，眼和一切。他还告诉我，我曾是夜魅最伟大最勇敢的王，带领着族人战胜了白魈——主日邪神的恶魔般的使者。
　　他说的一切我都记不起半点，然而我却知道那必然是真的，因为在说起“森林”两字时，我的心中涌起的柔情恰如他所言，而当“主日邪神”和“白魈”从口中吐出时，光是那唇齿间的碰撞都让我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憎恶。
　　那么荻思梦娜又是谁？我这样问老人。
　　老人一惊，有些迟疑地望着我。
　　荻思梦娜是一个美丽的女孩，是你的……爱人。
　　我点点头。这个名字拥有如此悦耳的音节和声调，我似乎能够嗅到名字主人身上那令人迷醉的芬芳。然而一阵更大的心痛和不安淹没了我，我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轻声呢喃那个刺玫瑰般的名字：荻思梦娜……荻思梦娜。
　　我决心一定要找到自己的记忆，为了我的荻思梦娜。

　　然而事情并不像我料想的一般顺利，梦境中的森林似乎有无穷大。我们向着每一个方向奔跑，然而永远的迷雾笼在周围，我们始终没有找到那个水晶球所在的地方。
　　这一天，当我疲惫地坐在树下休息时，眼帘中蓦然跳进一点红色。还是我先前曾注意到的那种花儿，它就在我脚边开着，小小的一丛，火红火红，艳丽夺目。
　　这是什么花？我问老人。
　　老人也看着花儿。荻思梦娜，他说，这种花的名字也叫荻思梦娜。
　　我又感到那种独特的甜蜜和心痛了，与此同时，我心中忽然灵光一闪。
　　荻思梦娜。我喃喃地说，那么，我们就跟着荻思梦娜走。

　　我是对的。火红的小花每隔三五步就盛放着一株，引导我们走向更加幽密的森林之心。这是一条我们从未走过的道路。渐渐地它越来越多，森林的绿色已经完全被它压制，成了它鲜艳颜色之下的底色。
　　终于，我们来到了荻思梦娜的海洋。我从未见过如此惊人的美丽，在那骄傲的花海之中，每一朵花都在璀璨夺目地开放，天真单纯，却又风情万种。
　　我发现自己迷乱地跪在地上，亲吻那些花儿，不由自主地啜泣着，脸颊上沾满了甜蜜的泪水。这时，以往听过的那飘渺空灵的歌声又响起来了，这回它近在咫尺，盘绕在我耳边。

　　“夜魅呵夜魅！
　　“我们有阿萨尔，永远的王，
　　“托庇于主夜神无尽的光荫。
　　“他的臂膀如坚石般坚定有力，
　　“他的脸庞英俊如同神祗。
　　“婆罗缇雅！婆珊婆演底！
　　“保护了夜魅森林的阿萨尔王啊！
　　“你可知你已将什么失去？”

　　伴随着老人的惊呼，我抬起头来，看见就在花海的最深处，静静地躺着一枚圆润晶亮的水晶球，幽蓝的光彩在它表面闪烁游走。而那歌声就是从水晶球里面传出来的。我屏住了呼吸，踉踉跄跄地向它走过去，跪坐在它面前。
　　水晶球的歌声如此纯粹动听，一直探到我心底。我深深地凝视着它。水晶球的中心，迷雾渐渐散开，记忆先是一点一滴的零碎画面，慢慢汇流成河，最终如潮水般一股脑儿涌入我的脑海。我不禁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
　　我的夜魅森林……白魈……主日神……
　　荻思梦娜……
　　霎那间我心如死灰。一个冰凉而毫无生气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之中回响，我知道那是我的声音，以前的我。

　　“我，夜魅的阿萨尔王，为了夜魅森林的安宁，亲手杀死了我最爱的人，将她献给了主日神作为祭品。她的鲜血洒过的地方，将开出森林里最美的花朵。
　　我是有罪的。
　　为了这桩罪过，我以主夜神的名义宣判，我，阿萨尔，将在我同样深爱的森林之中，陷入永世的囚禁，和轮回。”

　　水晶球之中倒映出夜魅森林的影子，旋转再旋转。光影的空隙之间，我一交跌进了水晶球中的漩涡里。

　　我站在黑色的土地上。树梢的水轻轻滴在额头，缠绕的藤蔓间，有不知名的红色花儿妖娆开放。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正在冥思间，一阵风吹过树梢。我听见远方传来若有若无的飘渺吟唱。
　　(完）